梁景轩一夜未眠。
那面蛛网般碎裂的落地窗,冷冷地倒映着窗外,从鱼肚白,到天光大亮。室内的昏暗,与那片刺眼的亮光形成了鲜明的割裂。
他没有再打电话。也没有再发任何信息。
他就那样,坐在黑暗中,像一尊石化的雕塑,一动不动。
上午九点五十九分。
距离她承诺的「十点前提交报告」,还差一分钟。
他的加密邮箱,「叮」的一声,尖锐地划破了死寂。一封新邮件弹了出来。
发件人:Coilia Canyan Yin。
邮件正文,是空的。
只有一个附件。
那份能决定恒景生死的、给欧洲银行的背书报告。
她,终究还是,把「作业」交了。
梁景轩的心脏猛地一抽,随即又被一股燥热的愤怒攥紧。他点开了附件。
报告的首页,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全新的章节标题: 《关于「创新性ESG模型」在实践中面临的挑战与规范化建议》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术语,却无法在脑中形成任何意义。
他只是疯狂地,滑动着鼠标滚轮,指尖冰凉。他想从这份冰冷的、充满了专业术语的文件里,找到一丝……关于「昨夜」的痕迹。
直到,他看到了报告的最后一页。
——附录页。
那里,没有数据,没有图表。
只有一张……被手机「不小心」拍进去的、照片的一角。
那似乎是报告在最终打印前,被随意地放在一张白色床单上,进行校对时,误触快门留下的。
照片的主体,是报告的页脚。
但照片的背景,那片纯白色的、凌乱的床单上,却清晰地、留下了几样……不该出现的东西。
一个粉粉嫩嫩、骚骚萌萌的保温盒的盖子。
几颗被剥开的、沾着晶莹桂花蜜的、吃了一半的糖炒栗子。
还有……一只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正放松地、搭在床单上。
「轰——」
梁景轩猛地向后仰去,呼吸卡在喉咙里。他眼前的屏幕开始模糊,只有那道牙印,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视网膜。
这张「无心之失」的照片,在他眼前,无声地播放着昨夜的一切。
他仿佛能「看」到,她是如何,一边吃着另一个男人剥的栗子,一边,完成了这份关乎他生死的报告。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张他从未踏足过的床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怎样一场……他只敢在最黑暗的臆想中描摹的「战争」。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桂花蜜的甜腻」与「荷尔蒙的腥咸」的、属于「胜利者」的气息。
而最致命的,是这份报告本身。
它逻辑严谨,论证完美,是他续命的「神药」。
但这份「神药」,却是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用一种充满了「背叛」的方式,写就的。
每一次他利用这份报告,去说服投资者,去应对监管,都将像是在吞下一颗……裹着玻璃渣的糖。
他没有砸东西。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只是缓缓地、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然后,发出了一阵极轻的、压抑不住的……笑声。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从胸腔里滚出来,干涩、嘶哑,震得他肩膀都在抖。
真他妈的……刺激。
「乱世之中,能活下去的,从来不是最干净的英雄。」
「而是……最懂得如何利用『脏东西』的枭雄。」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殷灿言的电话。
电话接通,他没有质问,没有愤怒。
他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发紧的笑意。
「报告,我收到了。」
「写得很好。」
「殷灿言,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那通平静的电话,耗尽了他所有的伪装。
当晚,殷灿言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中的血丝,和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宣告着那份「枭雄」的自觉早已荡然无存。他已经查到了,比那张照片更让他崩溃的,来自拉斯维加斯婚姻登记处的、冰冷的事实。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说什么?」殷灿言头也不回,似乎正准备处理工作,「说一段已经归档的、坏死的『历史数据』吗?」
「历史数据?!」梁景轩笑了,那笑声嘶哑而破裂,「殷灿言!我把我的一切都摊开给你看!我把恒景的核心机密都交给你!我像个傻子一样去看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数学!而你呢?!你他妈在拉斯维加斯……结婚了?!」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但他紧接着的行为,却不是愤怒。
他没有砸东西,而是抬起手,用握着酒杯的那只手,狠狠地、一拳一拳地,砸向自己的额头。
「砰!砰!」
沉闷的、骨头与玻璃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
「我真他妈是个傻逼……」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我以为……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干净的……唯一的……」
他像一个发现自己心爱玩具被「弄脏」了的孩子,却不敢去责怪玩具,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惩罚那个「没看管好玩具」的、无能的自己。
殷灿言敲击键盘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失控的、正在进行「自我毁灭」表演的男人,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怜悯。
她只是微微歪着头,像在观察一个失控的、却又不出所料的实验。
她站起身,高跟鞋踩在昂贵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去抢他的酒杯,也没有去阻止他自残的手。
她只是伸出手,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捧住了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
「梁景轩。」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看着我。」
他那双充满了血丝和疯狂的眼睛,终于,费力地,聚焦在了她的脸上。
「你真的以为……」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在乎的,居然是这些吗?」
她指了指自己,「干净?未婚?」
她笑了,那笑声轻微,却像羽毛般搔刮着他的神经,「你错了。」
「我之所以,选择你这个『考场』……」她看着他那双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瞳孔,「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生活在『废墟』之上。」
「乔珩,他活在天上。他不懂,什么叫『不择手段』,什么叫『背负原罪』。他太『干净』了,干净到……容不下一粒『尘埃』。」
「而你,梁景轩……」她的指尖,从他的额头,缓缓滑到他的心脏位置,那触感冰凉,却奇异地带来一阵战栗,「你懂。」
「你懂那种,明明拥有了一切,却感觉自己一无所有的『空洞』。你懂那种,无论建起多么华丽的『城堡』,内心深处,都只是那个害怕被推倒的、无助的『孩子』。」
「我不需要一个『神』来拯救我。」
她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悲哀的、却又充满了「同类」之间了然的微笑。
「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和我一起,站在废墟上,欣赏彼此『不干净』的伤口,然后……重建世界的『共犯』。」
梁景轩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了。
他那只还在流血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童年阴影,并「赦免」了他所有「不堪」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所有的愤怒、嫉妒和「被玷污」感,在那一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击溃了。
原来,他不是那个「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傻瓜。他变成了,那个与她一样「不干净」的、独一无二的「同类」。
他的「伤口」,在这一刻,不再是「缺陷」,而变成了他们之间,最深刻的「联结」。
他伸出手,一把,将她狠狠地、揉进了自己的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和自己连成一体。
他终于听见了他想听的,来自她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周,梁景轩和殷灿言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密不可分的「蜜月期」。
那份「艺术性报告」成功地为他赢得了欧洲银行的「喘息期」。而那场「废墟共犯」的宣言,则让他彻底沦陷,他将她视为自己唯一的、可以并肩作战的灵魂伴侣。
这天,殷灿言正站在落地窗前,与梁景轩讨论着报告的后续执行细节。
就在这时,殷灿言的小腹,传来一阵细密的、下坠般的痉挛。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
「怎么了?」梁景轩立刻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没事。」殷灿言扶着窗台,指节猛地攥紧,几乎要陷进冰凉的石材里。她稳住身形,「可能是……快来了。」
她的「例假」,已经迟了……超过三周了。
那个之前被她用「低概率」强行压下去的「风险变量」,在这一刻,像一个被宣布「违约」的炸弹,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当晚,她找借口回到了自己南京西路的公寓。
她看着验孕棒上,那两条清晰的、不容置疑的「红线」,浴室里的灯光,一瞬间变得惨白刺眼。她扶着冰凉的洗手台,感到一阵反胃。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这是谁的?」。
她那颗精算师的大脑,仅凭最后一次生理周期,建立起一个贝叶斯模型,并计算出这个孩子的父本来源,置信度99%。
她没有恐惧,只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确认」。
这个「意外」,是一个足以让她「爆仓」的、毁灭性的「黑天鹅」事件。
它是一个「阻碍」,一个能将她所有「清算离场」的宏大计划,彻底摧毁的、充满了「情感」和「责任」的「累赘」。
她坐在黑暗中,像一台正在进行亿万次模拟运算的超级计算机。
然后,在恐惧的最深处,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模型,在她脑海中开始收敛成型。
她想起了梁景轩。
想起了他那份笨拙的、渴望被「认可」的父爱;想起了景佩仪那张充满了「控制欲」的脸;更想起了,那个能决定她未来的、「有瑕疵的救生艇」的「考题」。
她看着黑暗中的某个虚空。
那个在她子宫里悄然出现的「炸弹」,不再是「负债」!
它,是她手中,唯一可以在短期内,撬动最高杠杆,获得最高收益的、完美的「衍生品」!
「……一个有瑕疵的lifeboat,是否比没有救生艇更好?」
殷灿言想起那句话,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总是先知道的。
她是最先知道,该如何,回答这道「考题」的。
那笔来自梁景轩的、作为「报告」酬劳的巨款,终于打到了她的海外账户上。
当她看着那串足以拯救母亲的数字时,脸上没有一丝释然。
她眼前浮现的,是父亲当年拿到那笔「昧心钱」后,在母亲病床前强颜欢笑的画面。她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也沾染了同样的尘埃。
这股宿命般的重叠,没有让她停下,反而碾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她搬出了南京西路的公寓,藏身于一个无人知晓的、简陋的出租屋里。
她同时打开了两台电脑,开始构建两个截然相反的模型。
屏幕一分为二。
左边,是她为梁景轩构建的、充满虚假繁荣的「漂绿」模型。她将所有风险参数巧妙地隐藏、打包、重组,数据曲线在她的操纵下,呈现出华丽的上扬。
右边,是她为自己构建的、基于恒景真实核心数据的「崩塌」模型。她将所有被「漂绿」的风险因子全部还原,数据曲线则像断崖一样垂直下跌,精准地指向一个不可避免的「违约日」。
她看着右边屏幕上那个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刻」,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她将右边模型的最终分析报告,加密后,发送到了发送到了一个她早已烂熟于心的、特殊的公共邮箱。
收件人:自然资源部,综合司,政策研究室。
邮件标题:关于大型房企「伪ESG」模式可能引发系统性金融风险的民间观察报告
她没有署名。
发件人IP,是她通过多重代理设置的、一个早已废弃的、位于东欧的数据节点。
做完这一切,她关掉右边的电脑。
然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梁景轩的电话。
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里带上了那种让梁景轩一夜痴迷的、几近真实的颤动。
「景轩……」她轻声说,「我好像……有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