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上海,寒意渐浓。
恒景东方的顶层办公室里,却温暖如春。落地窗外,黄浦江的水面,在清晨的薄雾中,像一块灰色的、冰冷的铁。
公司餐厅里,梁景轩难得地出现了。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灰色羊绒衫,正亲自将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和一份火候完美的太阳蛋,摆在殷灿言的面前。
他会记得她在深夜工作时,为她备好一杯温度刚好的热牛奶;他会在她因为某个数据模型而烦躁时,不动声色地,为她播放她最喜欢的巴赫;他甚至……开始看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关于随机过程和非线性动力系统的书籍。
「尝尝。」他将一杯手冲的蓝山咖啡,推到她面前,「我试了三次,水温92度,研磨度3.5,闷蒸30秒。看看这个参数,是不是你的最优解。」
殷灿言切着盘中的鸡蛋,没有抬头。
「梁总。」她开口,声音平静,「欧洲银行那边的催款函,昨天又发过来了。如果你今天不能给他们一份让他们满意的背书报告,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变成沉没成本。」
梁景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时,他接到了景佩仪的一个电话。
「景轩。」电话那头,景佩仪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优雅,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今晚带上殷小姐回老宅吃饭吧。上次的并购案,咱们还没好好单独谢谢她。」
当晚,梁家老宅的客厅里,气氛诡异。
梁业恒在外应酬,来的都是景佩仪手帕交里的核心成员,一群在上海滩真正的名利场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钱」贵妇。
她们围着殷灿言,问着各种看似关心、实则充满了「尽职调查」意味的问题。
茶过三巡,一位穿着最新款香奈儿斜纹软呢套装的徐太太,用银签,慢条斯理地、挑起一小瓣剥好的橘子,放入口中。
然后,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趣闻一样,用纸巾轻轻沾了沾嘴角,对着景佩仪,轻笑道:「哦哟,佩仪姐,侬还记不记得啦?交关年数了,阿拉一道去美国看小囡,我帮侬讲起过的,普林斯顿那个跟王院士做研究的清爽小伙子?」
她顿了顿,拿起手边的茶盏,仿佛在给景佩仪思考的时间。
「我前两日看新闻,伊现在回国发展,了不得了,年纪轻轻就是国家项目的首席科学家。我啊,就帮阿拉屋里厢丫头提了一句,问伊认不认得,想帮伊拉牵个线呀。」
她说到这里,故意露出了一个「自家囡囡勿懂事」的、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表情,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了在场唯一的外人——殷灿言。
「结果被伊狠狠白了一眼,讲我拎勿清。伊讲,普林斯顿伊拉那个华人圈子里,哪一个不晓得啦?」
徐太太的声音,在此刻,压得更低,更私密,像是在分享一个只有在座几位「自己人」才能听的顶级秘密。
「——伊拉这位乔神呀,从老早底在北大的辰光,身边就一直有一个小女朋友的呀。两个人好得来,像一个人一样。也是学物理的,后来好像转特为去做精算了……毕业辰光,两个人还一道,跑去拉斯维加斯……」
她没有把那个最关键的词说出来,只是用一种「你懂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景佩仪,然后,用一句更轻描淡写的话,收了尾。
「……侬晓得的,年轻人嘛,总归是有些浪漫想法的呀。」
梁景轩端着茶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他抬起头,眼神里露出了明显的困惑。
景佩仪优雅地笑了笑,没有立刻接话。她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然后,才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一样,将目光,温和地、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殷灿言的身上。
「哦?徐太你说的是……就是我们灿言吧?」她的语气,亲昵得仿佛在介绍自家的晚辈,「我记得,灿言你和乔博士,确实是大学同学,对吗?」
「是的,景伯母。」殷灿言微笑着点头,回答得滴水不漏。
「哎呀,我就说嘛!」徐太太立刻拍了一下手,脸上的八卦热情显得恰到好处,「阿拉屋里厢丫头,当年哦,崇拜伊拉两个人,崇拜得来不得了!伊讲,整个普林斯顿华人圈子,哪一个不晓得啦?伊拉两个人,就是阿拉讲的呀——金童玉女,天生一对的呀。」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更私密的、仿佛在分享姐妹悄悄话的语气,对殷灿言说:「我记得哦,阿拉丫头还偷偷帮我讲过一嘴,讲侬毕业旅行的辰光,还帮伊一道,跑去拉斯维加斯……到小白教堂里厢,闹着玩似的,办了个……小仪式?」
梁景轩端着茶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他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困惑。
而景佩仪,则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用一种最体贴、最善解人意的姿态,主动为殷灿言「解围」。
「年轻人嘛,还是在拉斯维加斯那种地方。」她笑着,对徐太太摆了摆手,「喝多了,一时冲动,许个诺言、办个手续,也是常有的事。当不得真的。」
然后,她转过头,用一种更温和、更像是「长辈关怀」的目光,看着殷灿言,仿佛在给她递台阶:「不过说起来,灿言,我记得,美国内华达州的法律,这种教堂婚书,如果没有后续去法院进行正式的公证和登记,在法律上,好像……是没什么效力的,对吧?」
「哗啦——」
梁景轩手中的骨瓷茶杯,终究还是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手。
全场的谈话,瞬间,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以及……他身旁那个,从始至终都面带微笑、仿佛在听别人故事的殷灿言身上。
「哎呀,景轩,怎么这么不小心!」景佩仪立刻拿出丝帕,关切地走过来。
她一边为儿子擦拭着手背上的水渍,一边用一种看似责备、实则意有所指的语气,对徐太太说:「你也是,陈年八卦了,还拿出来说……」
晚宴在一片暗流涌动的和谐气氛中结束。
宾客们陆续散去。梁景轩站在老宅门廊的阴影下,看着殷灿言,礼节性地,与自己的母亲和那群贵妇们一一告别。她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
「我让司机送你。」他走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不用了。」殷灿言甚至没有看他。她只是低着头,从手机App上叫了一辆专车,「南京西路离这里不远。」
她说完,对着远处缓缓驶来的一辆黑色轿车,抬了抬手。
然后,她才转过头,对着梁景轩,露出了一个礼貌的、但比深秋的夜风还要疏离的微笑:「梁总,回见。」
她说完,便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一丝犹豫。
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夜色之中。
梁景轩一个人,站在那座充满了「规矩」与「羞辱」的老宅门口。
他回到自己的宾利里,却没有立刻发动。他只是坐在黑暗中,将身体重重地,摔进了冰冷的皮质座椅里。
车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勾勒出他僵硬的侧脸。
一些画面,像无数块拼图的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地旋转、碰撞。
论坛上,她对乔珩说的那句他听不懂的那句「贺施万」;乔珩口袋里那支本该属于她的、被精心修复过的万宝龙星际行者;那群老头子脸上,那种「圈内人」才懂的、心照不宣的微笑;乔珩,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无名指根部,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却又无比郑重的吻……
而最后,所有的碎片,都被两个刚刚听到的词,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串联了起来——
「拉斯维加斯……」
「结婚……」
那个吻,根本不是在亲吻「手背」。
那个吻,是隔着空气,在亲吻一个……曾经戴在那里,不,本该戴在那里的……戒指!
是德语。
「贺施万」应该是德语。
——乔珩回国前在德国马普天文所工作,万宝龙是德国钢笔。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了另一个同样阳光刺眼的、费城的午后。
那是大三,宾大设计学院的一间阶梯教室里。
他记得,他当时,正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他正低着头,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为沃顿的一个投资竞赛,完善着一份关于「杠杆收购」的PPT。
他记得,坐在他旁边的,是还在读研、尚未成为自己表姐夫的许亭筠。
他还记得,那天,许亭筠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已经开始在IAS做访学、偶尔会到宾大课程的、传说中的「学长」。
一个他想不起名字,只记得气质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通透感的男人。
他记得,年迈的德裔教授,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Peter Latz的《ROST ROT》。
而那位学长和许亭筠,则在低声地,用他听不懂的德语,交流着什么。
他记得,当教授宣布,下学期会亲自开一门「德语原典研讨课」时,许亭筠兴奋地用手肘碰了碰他,问他要不要一起。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连头都没抬。
他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将自己刚刚完成的、那页关于「如何通过资产剥离,在三年内实现35%收益」的PPT,像展示战利品一样,展示给了他们看。
「Dude!」他当时说,语气里,充满了对「老古董」的不屑,和对「华尔街」的无限向往,「你们觉得,高盛的面试官,会在乎我能不能用德语,读懂一本关于『如何在废铁上种草』的书吗?」
他记得,许亭筠当时,看着他,脸上那种混合着「惋惜」与「了然」的、淡淡的微笑。
而那位学长,则只是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他的PPT,然后,说了一句他当时觉得「故弄玄虚」,此刻却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轰鸣的话。
「学弟。」那位学长当时说,语气平静,像在给一个入门级的案例做点评,「你这个模型,很漂亮。但你似乎,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们这个行业的本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费城的天际线,那眼神,不像在看建筑,像是在看一张巨大的、充满了资本流动的资产负债表。
「整个基建行业,是以经济为核心,结构为根基,施工为主体。」
「而我们学的建筑学,只分到了其中最末端的……关于『功能』、『统筹』和那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文化艺术』。」
他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梁景轩那页充满了「35%收益」的PPT。
「你用最强大的核心工具,去攻击最薄弱的末端,当然能算出漂亮的收益率。但这,不是真本事。」
他一字一顿地,给出了他的最终「判词」:
「……这只是自、欺、欺、人。」
「不——」
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嘶吼,从他自己的喉咙深处,迸发了出来。
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老宅门前虚假的宁静。
他回到恒景一品的顶层公寓,迎接他的,是更大的、令人窒息的「空」。
这里,没有她。
没有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没有她身上清冷的香水味,也没有她那个该死的、挂着「小西格马」挂件的公文包。
但这里,又处处都是她。
今天早上,她就是坐在这张餐桌旁,冷静地,用「催款函」和「沉没成本」,戳破了他所有的「温柔攻势」。
马场的露台上,她坐在同款的沙发上,告诉他,「你是考场」。
而现在,这个「考生」,带着他不知道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婚书」,回到了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家」。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她的聊天界面,又猛地关上。
那个在论坛上,说自己「今晚不走,基地有通宵会」的男人……
当时他真的……回基地了吗?
还是……那个男人,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就在她的床上?!
就在南京西路那间他从未踏足过的公寓里,她身上那件在晚宴上对着他得体微笑的黑色礼服,是不是正被另一双手,轻车熟路地,解开?
她那张在辩论场上,说出「价值为零」时,无比犀利、无比冷酷的嘴……此刻,可能就正贴在另一个男人的耳边,用他本该听懂、却听不懂的德语,说着那些只属于他们的、该死的「情话」。
她那颗永远在计算着「风险」与「收益」的大脑,说不定正在另一个男人的引导下,沉溺于一场……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纯粹的「沉沦」。
他站起身,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狠狠地,砸向了身后的落地窗!
哗啦——
巨大的钢化玻璃,应声而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了整面窗户。窗外陆家嘴的璀璨夜景,在那些裂痕的分割下,变得支离破碎,如同他那颗彻底崩塌的、骄傲的心。
他站在那片破碎的「世界」前,像一头困兽般喘着粗气。
整个公寓,空无一人。
没有人来安抚他。
没有人来「审判」他。
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让他去质问、去发泄的对象。
他疯了一样,冲向书房。
他打开那台粉色的彭博终端机,双手颤抖着,在键盘上,敲下了那句他只问了一半的、该死的问题:
「Orthogonality = Independence?」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想从这句冰冷的公式里,找到那个能将他从这场「嫉妒」地狱中,拯救出来的答案。
殷灿言从梁家老宅出来,直接打车,回了自己南京西路的「安全屋」。
一进门,她就将自己扔进了沙发,连灯都懒得开。黑暗中,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污染,勾勒出她疲惫的轮廓。
她闭上眼,脑海里一遍遍地复盘着刚才那场「鸿门宴」。景佩仪的每一个眼神,陈太太的每一句暗示,以及……梁景轩最后那双充满了震惊与羞辱的眼睛。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个加密的视频通话请求。来自乔珩。
她按了接听。
屏幕上,他看起来有些疲惫,背景是「搜神计划」那间永远灯火通明的控制室。
「灿言。」他没有寒暄,「我看到了恒景对外公布的碳汇林项目数据。我用目前搜神号的公开遥感数据……做了一个交叉验证。」
他将一份数据对比图,分享了过来。
「他们的数据,至少夸大了30%。这是一个骗局。我知道,那份给欧洲银行的背书报告是你主笔。灿言,不要在这种东西上,签下你的名字。」
殷灿言看着屏幕上那两条分道扬镳的、刺眼的曲线,又看了看乔珩那双充满了「担忧」和「原则」的眼睛。
「乔珩……」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如果这艘船上,还载着几万名员工和他们背后的家庭呢?如果让它现在就沉没,会引发一场更大的风暴呢?」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乔珩的声调,第一次,拔高了,「你的责任,是确保数据的真实性!这是唯一的底线!」
「是吗?」殷灿言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悲哀的弧度,「但有时候,真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挂断了通话。
房间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一个半小时后,接近午夜零点。
门铃响了。
殷灿言从猫眼里向外看,愣住了。
门口,站着乔珩。他依然穿着那身简单的白衬衫,手里,却捧着一个粉色的保温盒,和一袋还在冒着热气的、牛皮纸袋装的糖炒栗子。
她打开了门。
「你怎么……」
「我让同事开车送我过来的。」他走进门,像回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换上拖鞋,将东西放在餐桌上,「辩论输了,总得让我请你吃点东西,找回点面子吧?」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那个保温盒,里面是一小盅炖得恰到好处的冰糖桂花蜜。然后,他坐下来,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颗滚烫的栗子,开始极其耐心地、为她剥壳。
他将一颗剥好的、完整的栗子肉,在温热的桂花蜜里,轻轻地滚了一圈,然后递到她的嘴边。
「尝尝。」
殷灿言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清澈的眼睛,最终,还是张开了嘴。
温热的、香甜软糯的栗子,在口腔里化开。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像一颗不合时宜的炸弹,尖锐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梁景轩。
她按了免提,放在桌上。
「在哪?」电话那头,传来梁景轩压抑着怒火的、冰冷的声音。
「在家啊。」殷灿言平静地回答,同时,又吃下了一颗乔珩递过来的栗子。
「哪个家?!」梁景轩的声音,瞬间拔高。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只能听到梁景轩那粗重的、仿佛困兽般的呼吸声。
而电话这头,乔珩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气氛的诡异。
他只是又剥好了一颗栗子,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用一种讨论学术问题的、再正常不过的语气,问殷灿言:「对了,Pollert教授单位没换吧?我有个关于随机矩阵的问题,想发邮件请教他一下。」
殷灿言正专心于那颗沾满了蜂蜜的栗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Pollert教授?」
而电话那头的梁景轩,在听到这个典型的「德国姓氏」时,整个人,瞬间,被点燃了!
就在这时,电话这头,乔珩看着殷灿言那副小馋猫的样子,忍不住他站起身,绕到她的身后,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搭在了她的肩窝上。
然后,他咬着她耳边的空气,先是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仿佛在逗一个不听话的学生,轻声说:「这么晚,该睡觉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
随即微微低下头,轻轻朝她凑得更近,圈住她的手拢得更紧了些。
殷灿言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像一股微弱的电流,拂过她耳廓。
然后,她感觉到,她的耳垂,被他,用嘴唇,轻轻地、含住了。
殷灿言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乱了,从内而外惊起一阵湿润。她甚至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嘤咛。
而乔珩,就在她耳边,用一种只有她和电话那头的「窃听者」才能听到的、充满了磁性和蛊惑的气音,缓缓地,说完了他那句极其标准的德语,像一句情人间的呢喃:「Guten Abend, Herr Professor...」
随即,他的伦敦腔像羽毛一样,扫过她的耳膜:「...it should still be the weekend in Germany... shouldn't it?」
电话那头,传来了「嘟」的一声。
梁景轩,直接,挂断了电话。
这样就不会听见接下来的声音,远比他想象的,更……令人疯狂。
殷灿言彻夜沦陷,醒来时整个人酸软得像卸了螺丝的计算主机——多亏了乔珩把她搂在怀里,才没散架。
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切开了房间里的昏暗。
她缓缓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乔珩安静的睡颜。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下颌线,和他肩膀上那个清晰的、甚至还带着一丝暗红血痕的牙印。
殷灿言的呼吸,有微不可查的一滞。
她盯着那个牙印看了两秒,随即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她用一种近乎流体般的动作,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的臂弯里抽离出来,滑下了床。
浴室里,滚烫的热水从头顶浇下,雾气瞬间模糊了玻璃门。她闭着眼,任由水流冲刷着身体,仿佛要将昨夜所有的温度都剥离下去。
她关掉水,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她打开盥洗台的镜柜,手伸向那个熟悉的、白色的药板。
她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镜子里,是她苍白的脸。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排药片,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层板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计算着日期。
昨晚,她忘了。
在那场心照不宣的、告别仪式般的沉沦里,她第一次,忘记了这个奉行多年的、如同「风险对冲」般的安全协议。
她握着盥洗台边缘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没关系。」
她对着镜中那双微微放大的瞳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安全期……概率,很低。」
她没有再看那盒药,转身走出浴室。
她穿上浴袍,走到书房。电脑屏幕的冷光,是她此刻唯一熟悉的理性。
她打开电脑,登录加密邮箱,准备完成那份给欧洲银行的报告。
一封来自「小蒋记者」的新邮件,正停在收件箱的最顶端。
邮件内容很短:
「女王,在忙吗?刚跟一个『上面』的朋友喝茶,他听说了你在处理恒景的烂摊子,很感兴趣,随口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没答上来,想请教你一下。」
殷灿言的指尖,在触控板上微微收紧。
「他问:你认为,在系统性风险面前,一个有瑕疵的lifeboat,是否比没有救生艇更好?」
殷灿言盯着屏幕上那行关于「救生艇」的提问。
她的目光没有移动,但眼角的余光,却下意识地瞥向了身后卧室那扇紧闭的门。
那里,躺着她昨夜「失控」的「风险敞口」。
她的手,从键盘上抬起,缓缓地、平摊着,移到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了三秒。
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在她嘴角缓缓成型。
她没有再犹豫。
她重新打开了那份报告的草稿。她的手指落在键盘上,发出清脆、稳定、且极富节奏的敲击声。
她没有删除那些虚假的数据,也没有美化它们。
她只是在报告的开头,加入了一个全新的章节,标题是:《关于「创新性ESG模型」在实践中面临的挑战与规范化建议》。
在章节里,她用冷静的笔触写道:
恒景的数据「瑕疵」,应被定义为「在探索『碳资产』价值最大化路径中的、一种先行先试的压力测试」。
其财务模型,应被定义为「将未来收益进行当期确认的、一种激进的、但符合国际前沿会计准则探索方向的创新」。
在报告的结尾,她强调了恒景这艘「破船」,对于「稳定就业」、「维护金融系统稳定」和「为国家ESG转型探索道路」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正面社会价值」。
她承认「瑕疵」,却将「瑕疵」定义为「创新」。
她将这份报告,加密,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
灰蒙蒙的天空,正透出第一缕清晨的微光。
那光线冰冷,照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照亮一颗淤泥中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