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的上海,寒潮骤临。
恒景一品的顶层公寓,通透的落地窗如一块冰冷的幕布,隔开室内恒温的暖意与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黄浦江的水面凝滞如铁,远处陆家嘴的楼群在薄雾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被寒风抽打得簌簌作响的枯枝划过玻璃,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殷灿言站在亮起的智能屏幕前,指尖划过复杂的现金流图表,光线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穿着一件简洁的米白色羊绒衫,与身后深色调的奢华内饰形成对比,像一株强行移植到温室里的雪松。
梁景轩端着两杯手冲咖啡走过来,骨瓷杯壁温热。
他穿着同色系的羊绒衫,姿态放松,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殷灿言手边,杯碟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先润润喉。」他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温和,目光落在她因为长时间工作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殷灿言没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目光依然锁定在屏幕上一个异常波动的节点:「这里的对冲敞口需要调整,风险系数偏高。」
就在这时,沙发上她的私人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那个她早已设置为静音常客的名字——殷承宇。
屏幕持续亮着,震动固执地响着,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殷灿言终于转过身,拿起手机,走到远离屏幕的窗边接起。
她的动作流畅,看不出丝毫被打扰的不悦,只是原本专注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
「说。」
只有一个字,没有温度。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弟弟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哀嚎,语速快得几乎喘不上气。
「姐!姐救命啊!我真的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翻本了!他们……他们不让我走!说再不还钱就要……要卸我胳膊!姐!五十万!就五十万!」哀嚎中断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噎住,随即转为更低沉的、带着恐惧的啜泣,「妈那边……医生说……并发症……要换那个进口药……又是一大笔钱……爸那边刚出院,也天天唉声叹气……姐……」
殷灿言背对着梁景轩,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江面。
她的指尖无声地爬过冰冷的玻璃,仿佛在计算水面上薄雾的密度。
「卡号。」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确认一个数据。
「姐?!」殷承宇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甚至盖过了哭腔。
「卡号。」
她重复道,像设定一个自动回复程序。
梁景轩端着自己的咖啡杯,站在原地,看着她挺直却显得单薄的背影。
他听不清电话那头具体在说什么,但那份熟悉的、来自「泥沼」的拉扯感,他能感觉到。
殷灿言记下卡号,挂断电话。她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划出手机银行,当着梁景轩的面,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像摁灭一个恼人的弹窗。
转账成功的提示弹出。
她甚至没有删除通话记录,只是将手机随手扔回沙发柔软的靠垫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专注,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刚才说到风险系数……」
「家里的事?」梁景轩打断她,端着骨瓷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走近几步,声音比刚才更低柔了些,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如果……」
殷灿言抬手,拿起桌上那杯已经有些温凉的咖啡,抿了一口。
「一点噪音。」她打断了他的提议,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我们继续。」
就在这时,梁景轩的私人手机响了。
清脆的、定制的古典乐铃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屏幕上跳动着「母亲」二字。
他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端着杯子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走到稍远的地方接起。
「妈。」
声线里那点刻意维持的松弛消失了。
电话那头,景佩仪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隔着一段距离,殷灿言也能感受到那份被完美礼仪包裹的控制力,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调平缓,没有丝毫波澜。
梁景轩安静地听着,只是偶尔应一声。
「好。」
「我知道了。」
「嗯,我会带她过去。」
挂掉电话,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他走回殷灿言身边,将空了的咖啡杯放在桌上。
「晚上……我妈让我们回老宅吃饭。」他似乎在斟酌措辞,「她说,家里阿姨做了几样你上次提过喜欢吃的本帮菜……顺道,也聚聚。」
梁公馆老宅的茶室。
沉重的红木家具在午后斜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空气中弥漫着顶级的陈年普洱被热水唤醒的醇厚香气,却奇异地无法驱散一种无形的、附着在雕花木棱与丝绒靠垫上的沉闷感,像博物馆里被精心保存的灰尘。
黄花梨木的时钟在角落里发出过于清晰的「滴答」声,丈量着安静。
景佩仪坐在主位,一身 Loro Piana 浅驼色羊绒套装,衬得她肤色莹润。
她正用一套工序繁复的紫砂茶具冲泡着第二道茶,手腕上那串圆润的翡翠珠链随着她的动作,在茶水的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久经世家的从容与掌控力。
「小言啊,上次真是多亏了你。」
她将一只描金的白瓷小杯轻轻推到殷灿言面前,茶汤色泽澄澈,热气袅袅。
她的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的细纹也随之舒展,但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深处。
「你那份报告,写得是真好。」她拿起茶夹,慢条斯理地将茶叶拨匀,「听说……连『上面』都有所耳闻了。」语调轻缓,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殷灿言双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微微欠身,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茶汤上,避开了景佩仪直接的注视:「景伯母过奖了。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哎……」景佩仪放下茶夹,拿起自己的茶杯,杯盖轻轻刮过杯沿,发出细微的「嚓」声,像是在给接下来的话定调。
「不过呢,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小心。」她吹了吹浮沫,视线越过杯沿,落在殷灿言身上,那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到她内心最细微的波动。
「外面的人,嘴杂。我最近,也听到一些……不太好的风言风语。」她顿了顿,将茶杯送到唇边,却没有立刻饮下,只是用那双保养得宜的眼睛,安静地观察着殷灿言。「听说……你家里最近,好像是遇到了一些难处?」
殷灿言端着茶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杯中茶水细微地晃动了一下,漾起一圈涟漪。她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眼前光影晃动,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
屋内同样是茶香,同样是需要仰仗的亲戚。
母亲王琴穿着那件唯一体面的、却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挺直了背脊,用一种近乎亢奋的语调,向满脸不耐的舅妈细数着她在浦东的「机遇」和女儿的「出息」,手腕上那只成色可疑的金镯子,随着她的比划,在昏暗的房间里徒劳地闪着光。
殷灿言缓缓抬起眼,迎上景佩仪的目光。
她没有深吸气,只是将那瞬间的僵硬,化作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将茶杯放回桌面的动作。
骨瓷与桌面碰撞,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她的脸上,绽开一个坦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自嘲意味的苦笑,眼角也恰到好处地弯起。
「景伯母,您消息真灵通。」她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被窥破**的窘迫,「不怕您笑话,家母确实身体欠佳,家父……也不太顺遂。」
她拿起桌上的公道杯,主动为景佩仪续了些茶水,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己家,「家里开销大了些,确实是……捉襟见肘。」
她甚至微微前倾,像是在分享一个无伤大雅的及格成绩单,语调也随之放低了些:「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您知道的,年轻人不懂事,前两天又在外面惹了点麻烦,刚帮他还了一笔糊涂账。」
她抬手,用指尖点了点自己手边的风琴包,像是在自言自语:「说起来,这次恒景的项目奖金,真是雪中送炭,不然这个年关都不知道怎么过。」
景佩仪看着她,看着她将那些足以成为「把柄」的窘境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近乎炫耀,炫耀她能轻易解决五十万,堂而皇之地摊开在自己面前——原本准备好的、带着敲打意味的话语,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处着力。
她端着茶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她轻呷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原处,茶托与桌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后靠,拉开了一点距离,语调也随之沉稳下来,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小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重情义的孩子。这很好。」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打磨过的冰片,缓缓扫过殷灿言平静的脸庞:「不过呢,人啊,有时候不能只顾眼前。尤其是女孩子,往后的路还长,名声最要紧。」
她拿起茶几上一个银质的小碟,里面盛着几颗切好的进口蜜柑。
「我听说……」她用银签插起一瓣,并没有吃,只是拿在手中端详着,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精妙的纹路,「你和那位乔珩乔博士,至今一直……」她抬眼看向殷灿言,尾音拖得略长,带着询问的意味,「……走得很近?」
她看到殷灿言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边缘微微泛白,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回忆神色。
景佩仪继续说道,语调平缓,像在陈述一个普遍真理:「年轻人嘛,感情的事,分分合合总是难免的。只是……」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像两束精准聚焦的激光射线,「有些过去,如果处理得不干净,将来……总归是个麻烦。你说是吗?」
殷灿言放在膝盖上的手松开了,指甲留下的浅浅印痕很快消失在掌心。
她抬起头,迎上景佩仪审视的目光,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感激与了然的神情,仿佛终于听懂了长辈的「点拨」。
「景伯母,谢谢您提醒。」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点醒后的诚恳,「我很感激乔珩。」她坦然地承认,没有丝毫回避,「是他让我明白,仰望星空虽然浪漫,但脚踏实地,解决您和梁总这样的地球上的问题,才是我真正的价值所在。」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利落,像在给一个复杂的案例做最后的总结陈词:「过去的数据,无论好坏,都已经封存归档,无法更改。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专注当下,优化好未来的模型。您说对吗,景伯母?」
景佩仪看着她,看着她如何轻巧地用「模型」、「数据」、「价值」这些冰冷的词汇,将一段可能充满「污点」的「过去」重新打包、定义、并最终「合理化」。
她在这个看似温顺谦逊的女孩眼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种她完全无法掌控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秩序感。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陌生,也有些……不悦。
她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那座黄花梨木时钟固执的「滴答」声。
终于,她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不再看殷灿言,只是对着空气,淡淡地说:「喝茶。」
殷灿言没有回恒景一品那间如同金色鸟笼的顶层公寓。她以「需要查阅质心内部加密资料」为由,让司机将她送回了南京西路那间不起眼的灰白公寓。
梁景轩没有丝毫怀疑,电话里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晚餐后未散的、被酒精软化过的慵懒:「好,那你早点休息,别太累了。」
「嗯。」殷灿言挂断电话,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玄关柜上,隔绝了那个世界的光。
公寓里只开了书房一盏落地灯,暖黄色的光晕堪堪照亮键盘和屏幕,其余都隐没在深沉的夜色里。
窗外,城市的霓虹隔着几条街区,显得遥远而模糊,像一片沉默燃烧的星云。这里没有黄浦江冰冷的铁灰色,只有属于市井的、混沌的烟火气。
她坐进电脑椅,指尖划过冰凉的触控板,唤醒屏幕。她没有立刻打开邮箱,而是先调出音乐播放器,选了一首极简的、只有钢琴和弦反复的现代古典乐。
舒缓的音符在安静的房间里流淌,像在为手术铺设无菌的背景。
然后,她登录了加密邮箱,开始回复蒋一平的邮件。
她没有在正文里写任何关于「救生艇」的字眼。她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稳定而精确,如同在输入一段早已验证无误的代码。
她创建了两封新邮件。
第一封收件栏填的是蒋一平的工作邮箱。
附件是一份名为《关于恒景东方ESG项目与国家新能源战略规划的政策符合性风险分析报告》的PDF文件,图标是标准的蓝色。
「小蒋记者,关于上次提及的对恒景项目的政策层面分析,此份报告或可提供一些内部参考角度。点到为止。」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措辞,确认没有任何可能被过度解读的情绪色彩,然后点击了「发送」。
发送第二封邮件前,她先打开了一个虚拟机,通过数重代理节点,切换到一个位于东欧的匿名IP地址。
收件栏填着那个后缀极其冷僻、一看便知是私人用途的爆料邮箱地址。
附件则上传了一个没有明显标识的压缩包,里面是关于恒景东方环保数据造假的原始材料和她做的交叉验证分析。
文件图标是通用的灰色,正文码得飞快:「素材收到。关于其中部分敏感内容,若明熙工作室处理不便,或可友情分享给其他几家对深度挖掘更有冲劲的同行。阅后即焚。」
她再次确认了IP地址的匿名性,然后果断点击了「发送」。
邮件发出后,她立刻清空了虚拟机的所有操作记录,并关闭了它。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立刻起身。她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目光落在屏幕右下角那个弹出的「发送成功」上。
窗外的城市星云沉默地燃烧着,钢琴的和弦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叠加。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像一个刚刚完成了一件完美艺术品的匠人,正在安静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几天后,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提示一笔来自境外银行的巨额汇款到账。
那串长长的零,像一行冰冷的密码,在殷灿言眼前跳动。
她没有放大去看,只是盯着那数字看了三秒,随即按灭了屏幕,将手机扔回沙发的角落。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不眠的灯火,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她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身体的轮廓模糊,像一座融入阴影的、没有温度的石雕。
光影晃动,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多年前医院病房的场景。
消毒水气味混杂着廉价水果的甜腻。父亲殷建山从一个印着「老凤祥」字样的红色绒布袋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金手镯,小心翼翼地想要戴到母亲枯瘦的手腕上。
母亲抬起疲惫的眼皮,看了一眼那刺目的金色,又闭上了,嘴角牵动了一下,像一个无声的叹息。父亲脸上那种混合着讨好、心虚和一丝「邀功」的笑容,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旁边的床头柜上,还堆着几个崭新的、包装鲜艳的变形金刚玩具,那是给弟弟的。
而年幼的她,就站在门口半开的阴影里,看着那只金手镯,看着那堆玩具,看着父亲努力堆砌的「富足」假象,胃里第一次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生理性的恶心。
殷灿言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中摊开。手指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任何装饰。
这双手,刚刚完成了一笔数额远超父亲当年那只金手镯价值的「交易」。她将目光从自己的手上移开,转向手机屏幕刚刚亮起又熄灭的方向。
那笔钱,不会变成任何金属或塑料的「礼物」。它只有一个去向——医院缴费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赤字。
她站起身,赤脚走到冰冷的落地窗前。
楼下车水马龙,霓虹交织,像一条永不枯竭的、奔流着**与诱惑的金色河流。
城市的喧嚣隔着厚重的玻璃,只剩下模糊的嗡鸣。她的倒影映在玻璃上,与窗外的繁华重叠,却又格格不入。
她抬手,轻轻触摸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像一个尚未引爆的定时器,正安静地倒数着。玻璃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更加清醒。
她的目光越过指尖,投向远处那些代表着权力与秩序的建筑轮廓。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神却像淬了冰。
这艘「救生艇」,她必须亲手把它开到最安全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