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罕心里头存着事,次日在五军营练武时一不留神挨了一拳,难得地落了下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获胜的十夫长不敢置信地打量着自己的拳头,试图从中琢磨出什么神通。边上凑热闹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高台上的老镇北侯便遥遥地招手。
“明湛,你过来。”
阿斯罕揉了揉乌青的颧骨,摞下一句“愿赌服输,回头请你们吃饭。”随即大踏步走向镇北侯。
“你今怎么回事?”老镇北侯隔老远就吹胡子瞪眼睛,“我专程来看你,你倒好,专程输给我看,让我好没面子。”
有些时候,阿斯罕觉着老镇北侯就像个老小孩,得吹着捧着才能高兴,往日他倒是能顺着说几句漂亮话,但今日兴致实在不高,只是道了句不是,便闷闷坐下在一边。
老镇北侯打量他一眼,不由得奇怪:“怎地心不在焉?谁害你伤情了?”
他自袖子摸索出一瓶药油,抛给阿斯罕叫他自己揉开,阿斯罕一把接了,却是攥在手里头不打开。
活久见了,这孩子性子开朗,凡事也想得开,就不像是会把憋屈藏在心里头的人,也绝不是那种受了委屈忍着的人,能让他愁容不展,想来事情严重得很——总不会是犯事了罢,瞧着也不像…正心里头犯嘀咕呢,阿斯罕就开了口。
“侯爷,您外孙女订婚了,您知道吗?”
老侯爷还真的不知情,登时一愣:“姓宋的最近升职加薪,她们贵人忙得很,我已经许久没见着她们了……哪家的孩子?”
“户部尚书曲家的公子,是个读书人。”
“只是个读书人?”老侯爷对读书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当年他是想把女儿嫁给自个手下的年轻小将的,女儿也应了,没成想去庙里上了炷香,就被宋知言给截了胡,截胡也就算了,宋知言求娶时那话说得是花团锦簇好听得紧,到头来却是三妻四妾就没让女儿过上舒服日子。
“只是个读书人。”阿斯罕道,“书读得应当是不错的。”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曲居湫书确实读得顶好,来年登科中举一定没问题,说不得还能打马游街看尽长安花。
老侯爷哼了一声:“读书人说话好听,虞臻会喜欢也不奇怪。你愁什么?”
阿斯罕扯了扯嘴角:“侯爷担心什么,我就但心什么。”
老侯爷翻了个白眼:“你哪里知道我担心什么。”
“儿行千里母担忧……侯爷,没有说您是女人的意思,这是化用,化用,”阿斯罕刚想扯书袋子,就受了老侯爷一白眼,赶忙解释,“秦夫人在宋府过得不算好,侯爷是担心阿姐若是嫁了同宋大人一般的读书人,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是这个理,”老侯爷幽幽叹气,他很有自己的一番刻板印象,“读书人读书读坏了脑子,成日里只会念着程朱家的歪理,一点都不体贴我的云慧,她生你阿姐的时候连月子都没出呢,姓宋的就纳了姨娘——说是为老宋家开枝散叶。”
一想到这事他就幸灾乐祸:“折腾了这么多年,不也是连个儿子都没有。”
“也是我管不了读书人的事,朝廷素来重文轻武,”他忧愁地捶了捶大腿,感慨年华易逝,“我又老了,说不上话,只能看姓宋的瞎折腾。”
阿斯罕在京城混了这么半年,其实也知道几分镇北侯的底细,侯府原是很显赫的,秦家老祖宗是山匪出身,天下举旗皆反时亦是不甘示弱,自万侯争锋中杀出一条血路,又慧眼识珠择得明主,跟着上官家一路封侯将相吃香的喝辣的,一时间风光无限。
但花无百日红,风光不长久,高祖皇帝去后秦家便被丢到了犄角旮旯,有战事时再拿出来遛遛——这也是武将的常态,谁叫他们不是朝廷话事人,只懂得舞枪弄棒呢,那只能当成利器可劲使唤了。
前些年镇北侯世子以身殉国击退胡族时时圣上还是很愧疚关心的,山珍海味金银财宝不要钱似地往镇北侯府送,但靖伦公主和亲后边境太平,宫里头也就渐渐淡了下来。
如今是安南侯圣眷正浓,他和海外的樊卢、南边的安南吕宋打得正欢呢,听闻前些日子樊卢已然派使者前来商谈议和事宜,也不知谈得怎么样了。
有用时笑脸相迎,没用时翻脸不认人,上官家的皇帝这招用得得心应手,无论怎么掰扯,镇北侯府确实是失了势,阿斯罕知道这个理,但他很贴心地不去扎老镇北侯的心,他很贴心,老镇北侯却不见得体贴他。
“要是你年纪大些该多好,”他摇头叹息,“要是你爹不是胡人该多好,我把你安排进五军营,假以时日,多少也能小有成就,然后…”
然后呢?阿斯罕心猛然被攥紧了,他一把捏住药瓶,紧张得都能听见自个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越来愈激烈,就在万籁俱寂中,老侯爷慢慢开口:“就能把你和虞臻凑一对,左右你也喜欢她,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了……
老侯爷的话就像是凭空霹雳饿,炸得阿斯罕脑子嗡嗡轰鸣,他脑子里头瞬间掠过无数个想法,侯爷是因着他爹是胡人可惜,还是因着他年纪小可惜?心思转了一圈,终于落在一点上:“侯爷是因着我如今还是白身,才觉得可惜吗?”
人曲居湫才十九岁便是举人之身,他十六岁了,什么都不是。
“……”老侯爷默了默,反问,“你怎不问我为何知晓你的心意?”
阿斯罕便笑:“我又没遮着掩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除了阿姐,她究竟是故作不知,还是生来迟钝,他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无论如何都是徒增悲伤。
老侯爷看着他就带了点同情,道这小子生不逢时:“你若是在乱世,凭着这一身才能,自然能闯出一番天地来,那时候谁管你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年纪。可惜现在是太平盛世——没有说太平盛世不好的意思,我乐得休闲,今是太平盛世,人闲得无聊就会琢磨你的生世,你这个身份,在哪里都难出头,怕你背主呢,这不扯淡嘛。”
虽然老侯爷觉得扯淡,但要他把外孙女配给有一个胡人做公公的丈夫,他也是不应的。
他心里实在是又可惜又愧疚,觉得阿斯罕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埋没了可惜,琢磨了一会,蹦出一个点子来:“下月圣上秋狩,你箭法极佳,若是能在圣上面前露一脸,许能得圣上赏识。”
阿斯罕只是一笑:“如何在圣上面前露脸?”
“这个好办,”老侯爷一抚掌,“勇毅将军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会伴驾随猎,你到时候跟在他身边就是。”
他话说完一抬头,眼前没了人,再低下头去,人已经撩袍子单膝跪地拱手了,眼睛亮得出奇,响声应道:“多谢侯爷提携……定不负侯爷期望!”
老镇北侯就没好气地哼哼:“我只是不忍心…我可警告你,你千万别生了别的心思,到时候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们俩——门都没有!”
*
这边一番少年情思,那头宁白凡横眉倒竖,宋虞臻和宁大夫刚一跨进铺门,就听见她牙尖嘴利地骂骂咧咧:“爹你看看他长的那个熊样,歪帽子斜愣眼,酒糟鼻子痔疮□□!你也好意思叫我嫁给他!也不怕以后生的孩子污了你宁家的脸!”
宁掌柜脸色就不太好看了,父女都没看见门口站着的几人,专心致志地吵嘴。
宁掌柜一拍算盘,没好气地吼:“那你还想选谁?张三知根知底,也没嫌弃你天天扮成个男人样在外头跑,你都十七岁了,在不嫁出去就迟了,知足吧小祖宗!”
宁白凡脸色涨得通红,恨恨跺脚,地板通通响:“他不嫌弃我我嫌弃他!嘴里身上的臭味我离三里地就能闻道了,要是嫁给他,我更愿意一辈子不嫁人!”
“你不嫁人,能做什么?”宁掌柜又是一拍柜台,惊得台上的药一跳。
“我能算账,我还会写字,我要做账房!”宁白凡梗着脖子吼。
屋里吵得鸡飞狗跳,宋虞臻同李大夫对视一眼,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做账房?能记几笔账就把你给能得了?”宁掌柜冷嘲热讽,“谁会要一个女儿家做账房?你知不知道做账房要学什么?朝廷的今年税法,政策,新出的龙门帐你会不会?”
“女儿虽只会记几笔账,却比爹爹好得多,”宁白凡冷冷道,“姑娘问什么,我也答得上来。”
宁掌柜气得白眼翻上天,眼睛一斜望见了宋虞臻,自觉失了脸面,不过脑子的狠话脱口而出:“若你不是我女儿,你安能有今日?快回家去!赶明儿我就去雇个比你好千倍百倍的账房先生来!”
宁白凡气得要死,寒声道:“我给你打了这么久白工,账房的活我做了,伙计的活我也做了,你竟然这么看我!还要赶我走!”
“我这就走!”她扭身就跑,扭头望见宋虞臻时明显一愣,随即红着眼睛低头跑开,转眼就没影了。
“这丫头打小就跑得快,”宁掌柜有些尴尬,自个给自个找台阶,“姑娘,听说您找我有事商量?”
宋虞臻往外往望了一眼,有些犹豫:“宁姑娘…”
“有什么事我回去同她说,”宁掌柜笑道,“丫头闹脾气呢,回去说她一顿就好了。”
宋虞臻可不这么觉得,她淡淡应了一声,提点道:“宁姑娘想学想做便依着她去,想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掌柜的挑选夫婿也要细细挑,切莫心急。”
宁掌柜不以为然:“她总不能在这里做一辈子,我是为她着想。”
眼看着宋虞臻还要再说,忙岔开道:“姑娘里边请,听闻姑娘定了亲,真是好大一桩喜事,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此话一出,宋虞臻脸色微红,也不好再说什么,在圈椅边沿坐下,望着眼前两个男人,细细理了理思绪,方轻轻启唇:“二位…”
她说了自己的打算,李大夫便弯了弯眼睛拍手赞成,但宁掌柜确实皱起眉头来。
“姑娘,”他有些为难,“不是小的忤逆姑娘,只是京城里医馆和药铺本是一体,您横地里插进一个安济坊来,是要遭议论的。”
宋虞臻自然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她早有打算:“掌柜不用担心,若是有人来问,只管说是寿阳郡主想要安济坊的香方,叫他们放心,不跟他们抢病人。”
想来寿阳郡主不会介意把她搬出来当挡箭牌用,说到底这也算是一桩行善积德的好事。
想到这儿,她对松了一口气的宁掌柜道:“我写一份名单,等香丸安神药什么的做出来,你往照着名单往这些府上送一份,说是安济坊的礼物。”
宁掌柜不解,但他应了声是。
谈完了这件大事,宋虞臻心事了了一桩,便去瑞云楼买了几碗酪樱桃想孝敬母亲,刚进主母院,就看见母亲同一褐衣老妇人相谈。
老妇人生得清瘦,嘴角因常年抿紧而生了两道深深的皱纹,面容严肃,端庄规矩地坐得笔挺,就连打量宋虞臻的眼神也是古井无波,毫无感情。
“这位是吕嬷嬷,专程请来教你为人道理的,”母亲点了点宋虞臻,埋怨道,“你一日日的不着家,总是贪着口腹之欲,都要订婚的人了,还总想着一口吃的,是该教一教了。”
宋虞臻无奈,亲自掀开盖子给母亲承上,末了又承给吕嬷嬷。
吕嬷嬷连手都没抬,只是皱眉道:“姑娘若是真想学好,老妇便先教姑娘一个道理,身为贵女,这垂花门,是不能出去的,想吃什么,喝什么教下人买了来,这才不**份。姑娘屈尊为老妇分食,这也是逾矩,老妇不敢吃。”
父愁者联盟,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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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婚嫁事,父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