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正是林玫,她木然的眸子一亮,随即含着淡淡的微笑伸出手,宋虞臻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腕,才惊觉她一时间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了许多,手腕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玉环金钏套在上面空荡荡地叮当响。
明眼人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宋虞臻在她身边坐下,关切道:“姐姐,是国公府饭食不好吗?怎地瘦了这么多?”
齐二爷院子自然没有小厨房,一切吃食由着大厨房供应,不管关起门来内里多么龌蹉,在下人眼中她终归是刚过门的新妇,于侍奉上自然是用心。林玫刚摇头苦笑,便见宋虞臻皱眉:“他对你不好?”
林玫心中一跳,眼睫受惊似地一颤,忙道:“不是!是因着我近来胃口不好。”
胃口不好?宋虞臻瞬间心思转了几百道弯,最终落在林玫平坦的小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林玫有些心神不宁,一时间也没注意到宋虞臻的视线,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衣袖,一咬嘴唇不管不顾地开口:“听闻妹妹要同曲家订亲了?”
宋虞臻便笑笑:“是。”
齐二爷在这点上倒不吝啬骗她,林玫注视着宋虞臻,眼中的迟疑纠结不住翻滚涌动,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决意开口:“自妹妹在我的婚礼上遇见曲家公子一月不到便谈婚论嫁,怎地如此心急?”
她言语之中似有埋怨,宋虞臻不解,斟了一杯茶递给她,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不管曲家公子是何方神圣,同齐家扯上关系的男人就不能相信,齐国公老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拿那双混浊的眼珠子盯着她,齐家大爷的新妇刚过门三天便无故病亡,她敬茶时不慎瞟见那高大男人的盯着她的眼神冷得瘆人,齐二爷就更不用提了,做鬼都要比他多上几分良心。
从这种人家出来的曲夫人能好到哪里去,她养出来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况听府里的老人嚼舌根,说是这位曲夫人当年可是刻薄得很。
然宋家妹妹同一个月前的她一样,一无所知满心憧憬,哪里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宋虞臻的笑靥,一横心,道:“我听二爷说他表弟在江南有个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远房妹子,关系好着呢,妹妹可千万要留心。”
其实齐二爷原话倒也没这么说,他只是醉酒时咕哝了一句,道曲表弟好生福气,还有美人给他送醒酒汤,林玫壮着胆子问了几句,才打探得他有个漂亮得像花儿似的小青梅,正好让她拿来大做文章。
宋虞臻眼皮子一跳,陡然联想起曲春晖对她无缘由的敌意来。
她犹犹豫豫地问:“那姑娘可是唤做曲春晖?”
林玫哪里知道,她一看天色,心里头发慌,茶也不喝了,急急忙忙起身道:“时侯不早了,二爷想来快要下值了,恕我不能久留。”
她走到杏生堂牌匾下,想了想,转身对追出来的宋虞臻道:“宋家妹妹,我说的话也许在你心里不算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多想想,切莫妄下决定。“
宋虞臻点头:“多谢姐姐提点,若是他有什么不好,我自然不会蠢到嫁给他。不过姐姐放心好了,曲公子是爹爹亲自挑的人,想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林玫只是无奈地笑:“妹妹,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有许多人,是爹娘也看不出好坏来的。”
她摞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要走,随即被宋虞臻一把拉住,她的眸子就像是清可鉴人的池水,将林玫这几日来的恐惧、哀愁和忧虑一览无余。
“姐姐,”宋虞臻凝视着她,轻声道,“你若是有难处,定要告诉妹妹。”
林玫心蓦地一动,久违地感受到了温情,她知道宋虞臻真心期待着她能告知她的难处,可哪有那么简单呢,她与齐二爷的事,往大里说是夫妻不合,要真细究下来,也只能说上一句床笫之间冷暖自知罢了,哪能与外人言说,就连爹娘知道了,说不得也要怪她不够体贴。
宋虞臻又握紧了她的手,眉眼神色凝重,切切叮嘱:“这没有什么好怕的,若是二爷对你不好,一定要告诉爹娘!”
林玫几乎被她逗乐了,眉眼一弯,也不知该说她天真好还是敏锐好,末了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心:“晓得了,不用担心我。”
宋虞臻半信半疑地点头,扶着林玫把她送上车,见车驾远去,想着林玫的一言一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说不清,道不明。
但林家姐姐不开心。
她轻轻捏了捏眉心,刚要扭身回铺子里,忽地寒毛一竖,直觉抬头一望。
便见对街酒楼雅间里,一双深邃如鹰隼的眼睛冷漠地扫了她一眼,就像看见草芥般毫不在意地掠过,远眺着继续搜寻着猎物。
她打了个寒颤。
这京城卧虎藏龙,不知这位又是哪家惹不起的贵公子。
宋虞臻惹不起,也不想沐浴在他的视线之下,左右林玫已经走远,便打算回铺子等着李大夫,刚往回走了一步,又听见马蹄阵阵,宋府一小厮急匆匆赶马而来,到了她跟前勒住马,气都没喘匀乎便急道:“姑娘!老爷要您回府去——那曲家请媒人纳采问名来了!”
此事发生得仓促,宋虞臻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这本是件期盼已久的喜事,但她甚至冷静地想着——左右这事又用不着她,先同李大夫谈完生意再回去也不迟…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竹枝连拉带拽地推上了车,车夫知道此事甚急,一扬鞭马儿便快跑起来,宋虞臻刚要开口,车已经跑出几里地去了。
她只好无奈道:“…那便先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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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夫近乎茫然地指了指绝尘而去的车屁股:“我来了,她怎么就走了?”
“不晓得哩,”宁白凡耸肩,“我刚出来姑娘就上了车。”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射到了一人身上,阿斯刚把牵马绳拴上马桩,一抬眼也看见了那只剩下黑点的马车,他默了默,复而解下马绳,麻溜上鞍:“我去看看,天黑前若不回来,大夫便先回去罢。”
“那我要怎么回去…”
李大夫无助地伸手想拉住他,却徒劳地摸下几根马尾毛。
白浪已经撒欢奔腾着跑远了,隐隐见得阿斯罕留下轻描淡写的一句:“你去雇辆车罢。”
李大夫颓然放下胳膊,转头便见宁家父女脸色复杂地看着他,他涨红了脸,强声道:“看我做什么?”
宁白凡嘴巴一磕巴便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李大夫您不会骑马…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看就只有白浪一匹马啊。
“……”
“嗯?”
“…嗯”
宁白凡明白了,他们俩共骑一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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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跑得快,宋虞臻前脚刚下了车,后脚阿斯罕便到了,他连气都不带喘地大步赶上她,大声追问:“阿姐,你要我把李大夫带来,怎地人又走了?”
竹枝刹住脚,迅速地示意他噤声:“曲家请媒人给姑娘纳采问名来了,你不要出声!”
纳采问名…这四个字在阿斯罕脑子里转了一圈,方反应过来这是汉人的婚嫁流程,登时脑子就是一空。
如无意外,在纳吉之后曲家就会来下聘,缔结婚书,然后阿姐就会嫁出去,成为曲家之妇。
他被这个猜想折磨得心中酸胀,几欲发狂,急急跟着宋虞臻走了几步,又颓然停了下来。
“阿姐…”他轻声唤她。
宋虞臻闻声回头,朝他弯弯眼睛:“劳你让李大夫先回去吧,我这边有要事,麻烦他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说过了。”
宋虞臻放下心,绕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路,便见春桃在正厅前头探头探脑,拉长了耳朵仔细探听屋里头的动静。
宋虞臻有些好笑,伸手一拍她的肩膀:“春桃姐姐,做甚么这么鬼鬼祟祟呢?”
“呵呀!”春桃险些惊叫出声,一转头看清来人,方定了定神,抚着胸口埋怨道:“姑娘,您吓婢子一大跳,好悬没叫出声,那时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宋虞臻忙道不是,又问:“春桃姐姐,里头是谁呢?”
“姑娘别诓婢子玩了,里头是谁姑娘还不知道吗?”春桃无奈地叹气,虽是这么说,她仍是悉心解答,“里头的贵夫人是曲家请来为姑娘说亲的——这个您知道了,她是曲夫人母亲的好友安南侯夫人哩。”
民间有话说的是“北有镇北侯,南有安南侯。”一南一北震慑外敌守卫边疆,皆是朝中响当当说一不二的存在,曲夫人今儿能把安南侯夫人请出门来,可见其诚意十足。
宋虞臻心先松了一口气,心道林家姐姐杞人忧天来着,可随即想到林玫那郑重的脸色,心中又是一沉。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厅内便传出安南侯夫人的笑声。
“久闻宋大姑娘美名,却未曾见过,不知宋姑娘今身在何处,可否让老妇一见?老妇还想当这桩婚事的证婚人呢。”
宋虞臻回头感激地看了一眼竹枝,倒让竹枝红了耳朵。
秦云慧笑道:“有何不可?我这就着人去叫她。”
她心中没底,不知女儿为何这么久了还没出现,总不能是挑了个良辰吉日出门去了罢,可出门去,也没留下只言半语交代,好生让人担忧。
心中犯嘀咕,脸上还得对安南侯夫人微笑寒暄,这时间变得分外难捱,直到丈夫轻轻皱眉,打了个圆场:“这丫头想来是想在夫人面前得个好印象,挑衣裳挑花了眼呢。”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感激地朝丈夫投去一眼。
宋知言温柔地朝她一笑这便叫秦云慧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来,二人眼眸流转间脉脉温情渐生,一时间其乐融融。
宋虞臻终于掀了竹帘进来,她果然去换了身衣裳,蝶恋花雀蓝十破裙搭了身杏黄色褙子,活泼又不失端庄大方,向着三人便是盈盈一拜:“夫人,爹,娘。”
安南侯夫人眼前就是一亮,连声夸赞好俊的闺女,又说她见过老镇北侯夫人,祖孙二人简直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似的。
宋虞臻:“……”
老镇北侯夫人是江南人,要说相似,秦云慧还要更像一点。
可从没听过外祖说她像外祖母,不过客气话客套话嘛,听听就算了,因而只是含笑不语,誓做端庄优雅大方的花瓶。
屋内其乐融融,阿斯罕远远地站着,透过窗户晦涩地望着宋虞臻。
阿姐一旦近了她爹娘的身,就成了个漂亮没有活气的假面菩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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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纳采问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