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屋中一静,侍立在后头的竹枝手微微一抖,险些打翻食盒,心道这嬷嬷看着不好惹,姑娘这下有得熬了,就见宋虞臻回头将瓷碗往食盒里一放,“铛”地一声轻响,竹枝的手又是往下一沉——只有她知道姑娘带了几分火气。
宋虞臻向吕嬷嬷行了挑不出错的一礼,在吕嬷嬷还没能来得及说她于礼不合时,抢先开口:“嬷嬷教虞臻为人道理,这便是虞臻的老师,还望嬷嬷不计轻重尊卑贫富,只管教授道理,虞臻定然虚心受教。”
秦云慧满意地微微点头,只觉女儿一言一行沉雅自然,仪矩又不失赤诚,想来吕嬷嬷也无法反驳,方默默无言。
“虞臻敬嬷嬷一杯茶。”宋虞臻端茶,“还望嬷嬷笑纳。”
时人拜师三杯茶,宋虞臻摆出心诚意正来,吕嬷嬷也不由地端正了心态,她来时听了一耳朵曲夫人的抱怨,打量宋虞臻时便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偏见,但如今一试,倒是个行止有礼的。
随即接过茶饮了,脸上带了点笑:“那老妇便不客气了,听姑娘言谈,也是读过些书的,可否上过学?又读了什么书?”
宋虞臻便回:“小时请过女师,教了识字,读得些女训列传经史。”
三从四德是读过的,作诗填词是教过的,其余被女先生称为杂书的,也是在爹爹书阁里看过的。
宋尚书此人有诸多缺点,他志在名节,以富利为隆,免不了薄待妻子,不过这倒是便宜了宋虞臻——她读什么书,只要不大张旗鼓地宣扬,他是一概不管的。
吕嬷嬷点头:“曲家书香门第,姑娘若是通文墨,能明经义而谙雅故,那于夫妻之间是再好不过。”
“然有风有化,方能宜室宜家。”她站起身,往外头走去,“打明儿卯时正刻起,你到我院子里来,我自然会教你规矩。”
她说这句话时加重了有风有化四字,显然意有所指,宋虞臻就把头低下去,只觉得脸上燥热。
*
清晓云雀倦梦时,宋虞臻挣扎着爬了起来,拿冷水洗了脸,仍是一脸困顿,待匆匆赶到吕嬷嬷暂住的栖翠院时,险些一头撞上来人。
来人一声冲破云霄的惊叫,才让宋虞臻猛地回神,定睛一看,竟是曲春晖,她低头盯着沾了灰的绣鞋,亦是才刚醒神的模样,连抱怨声都懒洋洋地带着江南软糯的撒娇语气:“侬看看我鞋子!侬懂勿懂它要多少钱!嗨呀!怎么办嘛!”
机灵如青枝已经蹲下去拿帕子替她擦拭了,宋虞臻盯着曲春晖看了几眼,脑子里突然蹦出林玫的话来。
“——他表弟在江南有个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远房妹子,关系好着呢,妹妹可千万要留心。”
关系好不好不知道,人倒是挺自来熟的,大清早在她家乱逛。
宋虞臻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她踩了人家鞋子在先,便先开口致歉,“曲家姐姐,是我的不是,回头赔你一双新鞋。”
她忍了又忍,才没把那句“你怎么在这里”说出口。但她忍得了,曲春晖却是不干了。
“认错认得快,我也就原谅你了。”她轻哼一声,兴致盎然地挑眉,“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曲春晖为何在这里出现,但她知道她自己是因着行止不当被曲夫人强行开了小灶,总不见得曲春晖也…宋虞臻微笑着开口:“得吕嬷嬷教习机会难见,姐姐素来好学,出现在这里,想来也不奇怪。”
曲春晖:“难为妹妹夸我,你是不知要请得动吕嬷嬷有多难,当年嬷嬷回江南探亲,阿娘着人扛了三箱礼都没请得动人家,今伯母专程为你把吕嬷嬷请了来,瞧她对你多上心!你就偷着乐罢!”
宋虞臻心头滋味复杂难言,仔细咂摸却品不出一丝欢喜,少顷,她一抿嘴,道:“曲夫人有心,我自会向她致谢,姐姐,进去罢,莫让嬷嬷等得久了。”
她们到得早,然吕嬷嬷到得更早,一迈进厅子里,便见吕嬷嬷端坐在长案后,朝她们一点头:“来了就自己坐下。”
曲春晖多走两步迎上前去,笑吟吟道:“吕嬷嬷,前些年在江南时您见过我一回的,是我呀,曲春晖。”
吕嬷嬷闻言打量了她一眼,自犄角旮旯处寻出那一丁点印象来,脸上忽带了丝意味不明的笑:“原是春晖姑娘,竟也到了京城来了,坐吧。”
商贾之户提了三箱金银珠宝便妄想请她教习这件事,已然被她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谈,然再想起来时,仍带着微微恼意。
当她吕初娘是什么见钱眼开的人呐,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满身的铜臭味,今儿还搭上这宋家来了。
曲春晖见吕嬷嬷笑,便高兴极了:“嬷嬷,是伯母让我来听您讲习的,我一听是您,高兴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呢。”
“这是老妇的荣幸。”吕嬷嬷淡淡点头,又试探道,“敢问姑娘伯母是…”
“曲家尚书夫人呀,”曲春晖脸上浮现出一份自得,“曲尚书是我本家人呢。”
吕嬷嬷自是不知两家曲姓中还有这么一层子关系,借着抬眼的工夫又看了曲春晖一眼。
这姑娘长得温婉秀美,与宋虞臻一左一右坐着,倒也是赏心悦目,只是不知曲夫人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想一举两得把两个姑娘调教乖觉了,往后都进了曲家门也起不来龌龊?她有些犯糊涂,不知曲夫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索性不去管她,轻咳一声开始讲课。
“姑娘在家里头都是千娇万宠地长大,可一旦跨出家门,再回头便成了客人,此后你与母家再无瓜葛。”
吕嬷嬷慢慢地说着这个上千年来被认定的真理:“要如何在夫家立足,凭的是自己的本事,讨得夫婿欢心,公婆喜爱,下人尊崇,都要你自己一桩桩一件件行止得当,容不得半点差错。”
“若是做得不好,闹得家宅不宁,不管是不是姑娘家的过错,总要被人诟病德行有失,少条失教,”吕嬷嬷又看了一眼宋虞臻,“免不得让人怀疑是母家教养不当的职责,嫁出去的被人戳脊梁骨,没嫁出去的被人笑话…这个家,在名声上,就废了。”
见到两个姑娘不约而同浑身一抖,吕嬷嬷满意地点头:“但二位姑娘只要按着我教的来做,自然不会出现以上问题,现在把女书翻开。”
且先不说别的,吕嬷嬷确实是个极好的教习嬷嬷,女红插花,言行举止无一不精。这早起晚睡的日子一晃就是半月余,好不容易得了一日假,偷得半日闲,宋虞臻看了一会儿帐,忽道:“许久没去书阁里了,竹枝,我要去挑几本书。”
竹枝听了吕嬷嬷的几节教习,便对她的理念深信不疑,此时踟蹰着道:“可是姑娘,书阁在外院啊,怎么好出去……”
她话没说完,宋虞臻便笑着弹了弹她的脑袋:“呆子!北境我们都去得了,到头来你因着听了嬷嬷两三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话,连垂花门都不敢出去,真不知说你天真好呢,还是脑子缺根筋呢!”
竹枝捂着脑门讷讷:“嬷嬷再怎么说都是宫中人物,又是曲夫人专程给姑娘请了来的,她的话姑娘还是要听一听的,她满意了,回头在曲夫人面前给您说说好话,您今后的日子也好过呐。”
宋虞臻拿手指指天地,朝她歪歪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去也不去?不去我便找青枝去了。”
“青枝忙着理库房呢,”竹枝忙道,“她累得很,还是婢子同姑娘去罢。”
小丫鬟替宋虞臻披了件外衫,便一道往书阁里去,竹枝不识字,只管替宋虞臻拿书,只挑了一柱香功夫,竹枝手上便堆了好几本厚厚的书,宋虞臻有些过意不去,顺手自个拿了几本,抬脚就走,道:“这样应该够了,到时候再说。”
竹枝愣愣跟上了,跨过了垂花门才琢磨出些不对劲来,问道:“姑娘,您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叫你懒得识字,”宋虞臻头也不回直直往前走,“平日里看账本就够叫你家姑娘头疼了,这些算数法经我哪里会去看,都是给宁白凡的,我看了学不会用不上,她要是读懂了于她也有几分助益。”
若是她所学之能胜过寻常账房,说不得宁掌柜便会留住她,舍不得她嫁出去了。
竹枝不解,急急追了几步,刚要追问,忽地脚下一滑,待宋虞臻听见惊叫回过头去,只见得满地散落的书籍,和一个摔得四仰八叉的竹枝。
“姑娘……”竹枝心知闯了货,顾不得生痛的屁股,急急忙忙便要去捡书。却又痛得呲牙咧嘴,脸上五光十色很是好看。
“你歇着罢,”宋虞臻无奈叹息,“我来捡就是。”
她挽起袖子弯腰将厚重的书籍一本本拾起,感动得竹枝在后头泪眼汪汪:“姑娘…您不怪我笨手笨脚,您人真好…书有没有有坏的?”
这些书本就是宋知言的藏书,有些放得久了缝线已然开裂,今儿摔上一遭登时五体分尸散了架,飘飘然四散各处去了。
宋虞臻心里头犯愁,心知竹枝不是成心的,又怕她自责,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只好走远了捡纸页,这下一来竹枝的声音便影影绰绰听不见了。
“姑娘……你前……人来……”
宋虞臻置之不理,自顾自地伸手去拾最后一张纸,葱白的指尖还没能触碰泛黄的纸面,一只保养得当的手忽地按住了纸上,随即将它从地面拈起。
宋虞臻慢慢地将头抬起,长时间的弯腰使得她眼前一阵阵眩晕,迷蒙的目光从青砖石转向天空,仰角愈大,视线越清晰,那湛蓝的天空便越宽阔,直到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视野中。
严肃刻板的皱纹以及永远往下压的唇角,面色凝肃地打量着手中的纸张。
宋虞臻心中一跳,轻声唤道:“吕嬷嬷安好。”
吕嬷嬷不答,目光仍旧停留在纸上,眉心已然紧紧拧起。宋虞臻心中更没底了,低声道:“嬷嬷……”
“珠算数。”吕嬷嬷慢慢地说,“您看这个做什么。”
宋虞臻自然不能答是给宁白凡的,犹豫了一会,方道:“想涨涨见识。”
吕嬷嬷已然在打量她手里的那一摞书了,末了毫无波澜起伏地道:“姑娘好大志向,还看《玉海》《法经》呢,是想着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吗?”
宋虞臻心知说什么都没用,抓紧了手上的书,故作羞愧地低下头去,却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她自以为极为隐蔽,但吕嬷嬷何等敏锐,那口气还没全然舒出来呢,只听老夫人声音冰冷:“姑娘无故叹气,难道是对老妇心有成见?”
宋虞臻大气也不敢出,那口气便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憋得她脸色发红,过了半晌才磕磕巴巴道:“嬷嬷…虞臻不敢。”
然吕嬷嬷已经很失望了,她将纸重重放回宋虞臻手中,道:“这些日子姑娘学得很认真,但老妇能看出,您的心思可全然不在相夫教子,维护家庭里头。”
她似是有些遗憾,叹道:“姑娘聪慧,一点就通,若是心思放在正道上,定能助得夫家昌盛,可惜了。”
宋虞臻低着头,书籍古老陈旧的墨味轻轻飘入鼻尖,她盯着那“知天文律力,以观世事”九个乌黑飘逸的大字看了许久,这字她认得,乃是宋知言手书,她心中默念了一次,就像是父亲的笔墨能给她勇气似的,她再一次抬起头来,问:“嬷嬷,读书明理和相夫教子,真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嗎?”
考完试啦!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但已经没存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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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