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星月交辉,北巷里冷风阵阵,却压不住几欲沸腾的人间烟火。
巷西高高吊起八盏红灯,暖融融香气就从灯下的门楹里热闹闹地扑出来;亥时一过,门内便有欢快活泼的笛声响起,琵琶笙鼓不甘示弱紧随而上,一时之间钟鼓喧嚣丝竹争鸣,伴着萦萦绕绕不肯饶人的馨香暖风,直扯着人的衣襟缠着人往那门里去。
巷东就幽静许多,只是那半遮半掩的窗纱朦朦胧胧的灯火若隐若现的身影,还有似有若无的低语声,隐隐约约并不同调的奏乐声,联合造就了另一种更加高明的引诱。
人群源源不断地从巷口涌入,恭维着,起哄着,取笑着,三三两两地往某扇门里走去;门里又换了婉转缠绵调子,响起女子高亢嘹亮的歌声。
人间最冷是此处,人间最盛是此处。
韶光台上,火红的罗裙随着舞者的动作翻成了一朵艳丽的海棠,舞者下腰,海棠春睡,弹直身体猛然一跃,身体旋转裙角翻飞,那海棠便又盛放在半空,只可惜,一现昙花,舞者落地敛衣,台上便只剩下比海棠更加娇艳明媚的佳人。
舞者谢场,迈着细碎的小步像一朵朝云被风推着袅袅娜娜却又稳稳当当地飘下了台,色泽鲜艳还滚着金色丝线的衣角随着行动步步翻卷,在一路上掀起绯红的雾浪。
有孟浪的生客举了酒想遥遥和舞者递个意思,只是刚露出苗头就让老客压住了,只能瞧着佳人步履摇曳翩跹却不落于轻浮地远去了。
“皙玉这舞一发出挑了。”上了楼,舞者进了屋坐下梳洗整理,旁边等着的人恭维道:“不出两年,也该改口叫大家了。”
颜絮将发髻里累赘的流苏拆卸干净,又伸手去卸铛子,闻言道:“大人帮我解一解这耳铛子,这什物儿太金贵,我怕扯坏了。”末了才叹了口气,又道:“大人谬赞,絮是不敢当的。”
那大人闻言便过来帮忙,动作小心,怕弄坏了那繁密地挂了十几缕的细细的金丝,嘴上却道:“哪里金贵了,当不过你半场舞,也抵不得你一支歌儿。”
颜絮抿抿嘴,露出个笑来,却不接话,只是对着镜子开始解脖子上和衣服上挂着的装饰。
“无瑕和宝瑛新年要……到宫里去,”卸下了耳铛,那大人才分出心来,温声细语地道:“香桂那边,大夫说了,她这腿不养两个月是不能好的,琴心和秀玉,这两个心大了,我近日里不想抬举她们。”
“大人这话和我说得是真直白。”颜絮斜了眼去看那大人,杏仁眼里透着促狭取笑。
“我和你说的直白,你不乐意?”那大人把耳铛妥善安置在一个鸡翅木小匣子里,又帮颜絮摘别的饰品。
“乐意,怎么不可以,大人这是亲近抬举我呢。”颜絮笑弯了眼,头和身子却稳稳当当地不动,防止弄乱了这一身零零碎碎却格外宝贝的流苏。
“我就说你这舞一发精进,堪称大家了。”那大人又赞叹道:“你这一身垂挂,动一动就叮叮当当地响,一场舞下来,竟是一点也不见乱,换别人,哪怕是铜丝儿呢,也该打结了。”说着说着又笑了:“我说错了。就是无瑕,也是不敢穿成你这样子登台的。”
“大人可别夸了,越夸絮越惭愧呢,这半年我日渐惫懒,都很少练舞了,也就闲着吊吊嗓子。怕是不少技艺都生疏了,大人那日忽然上门,可把我吓得焦头烂额。”
“你这样的话从来都是不能信的,况且,便是生疏了,这外教坊也没人顶得上你一半儿。”那大人拆得小心,身上也有些出汗了:“还没说完呢,我想着,年三十儿那晚上少不得再劳动你一场,就是不知你可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呢?这是大好事,是大人疼我,白送我露脸呢,就是怪不好意思的,我这二十四五的半老徐娘了,还跟十七八的小姑娘抢风头。”颜絮打趣,言外已是应下了。
“我说的那几个没比你小两年,十七八就能露这种脸的,我司艺二十年,也就见过你一个。”那大人接着道:“我是想着,那晚毕竟不比今晚,那时人会很多,排场很大,就怕兰侍中那厢不乐意,再误了你前程。”
“哪里会,兰侍中不小气,我露脸,他也长面子呢。”
说话间,颜絮挂的这一身金的银的玉的琉璃的才算是全拆下来了,两人把这些收到一个大妆匣里,这是颜絮自己的行头。
颜絮提了大匣就要告辞,小轿子早在门外等着了。
大人拿了金耳铛的盒子,要给颜絮:“累了你这一场,这个你也拿上吧。”
颜絮推拒道:“这礼物太贵重了,之前大人还强给了十金,这个我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收的。”
大人又给了几番,见颜絮执意不收,也不再勉强,只是从手上褪下个黄玉镯子来塞给颜絮:“那这个你总得收着了,我可不敢叫兰侍中觉得我使唤他的人。”
颜絮这回没有推辞,将那镯子往手上一套,笑着福了福身,提着妆匣退了出去。司艺在楼上送了两步,没下楼,颜絮走另一边的窄梯下去,有个小丫头抱着大氅站在窄梯下等着接她。
颜絮披上大氅,带着小丫头绕过大半个厅堂出了门,路上有熟客认出她来,问候了几声,得了她的笑脸便心满意足地坐回去了。
颜絮出了门,被一顶小轿从巷西抬到巷东,进了巷东头的一间小院。
进了屋,屋里有个俊秀的青年正等着她,她却仿佛没瞧见,将妆匣望妆台上一丢,装得满当当的妆匣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丫头嘴巴微张,险些惊呼出声,青年坐直了身体:“姐姐这般行事,里边东西坏了我可赔得苦。”
“都是我的东西,也是我摔坏的东西,与你有什么相干。”颜絮在另一头坐下,偏着头瞧着青年,微微上挑的眼梢,像剑尖上的小钩子。
青年赔笑:“好姐姐,我这又是哪里开罪了你
”
“你这不声不响就跑我屋里来,还不是开罪我?”
青年只得继续赔笑:“姐姐刚才果真瞧见我了,我也不能在那里就大剌剌的凑过去啊。”
“你跑卿歌楼里,不就是故意想我瞧见?”
青年摸摸自己额角:“不先叫姐姐看一眼,直接就过来,姐姐不更生气?”
颜絮嗤了一声:“你叫我看你一眼,就算是知会我了!”
青年定定瞧着颜絮,脸上只是带着讨好的笑。
两人僵持了几息,颜絮气势一下子弱了:“朴二!你少拿这套应付我!”
离经叛道的浪子,安静下来时,面上还带着一种童子的稚嫩天真。这世上少有人能受得了朴奇峰认真的注视,尤其是女人。颜絮是例外,但也不那么例外。
朴奇峰道:“我想着姐姐该不是真的生气——”
“所以你就半夜闯我房门还敷衍我!”颜絮现在好像是真有些生气了。
朴奇峰慌忙道:“这回真是急事!我来求姐姐救命的。不然我管保在窗外和姐姐说话。”
颜絮听了这话更想和人拌嘴了,但暂时压下了气头,小丫头很有眼色地出门看了看情况,随后把门窗关紧了,回到颜絮边儿上站着,挡在颜絮和朴奇峰中间。
朴奇峰既然在她在场的时候就把话头挑出来了,那就不需要她退避。
“你快点儿说,”小丫头开口,声音脆生生的:“一会儿张婆要来送水给姐姐洗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