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裹着寒气从窗脚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洪湘坐在窗边的六角桌上,被风尾扫到,打了个寒噤。
天要亮了。
她回想着更夫敲打的更点,捋了捋松散的鬓发。
抄家的官兵到时,正是卯时正,彼时她正梳妆,前头忽然人声大作,随后便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兵汉挎刀拔枪地冲将进来。
梳发的婢女被吓得家什都拿不住,象牙的发梳掉在地下磕断了一个齿。
然后她才知道,就在那日天将亮时,洪家被当今下令抄家了。
兵汉提着刀兵把她和几个婢女逼出屋子,婢女们被吓得动弹不得,哭的呆的慌乱想逃跑的都有,洪湘心里存着清明,并不反抗,带着几个得力的人将那些不靠谱的拉拉扯扯带出了屋子,往院外走;但兵汉还是故意吆喝着磨蹭了许久,趁着动作,将她闺房里摆在明面上的、打算挑着今日穿戴的头面摸走了不少。
洪湘对此次抄家的罪名尚不知情,但心里也明白,既然当今对洪家这样的世家下了抄家的谕令,那么,不管后续如何,洪家人是很难全身而退了,她也几乎不可能还会回到这府邸宅院里。
但眼见着自己住了整整十年的屋子,被一群面上贪、凶、鄙齐聚的兵贼翻砸成狼藉一片,洪湘心里依旧免不得可惜。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床帐被褥衣料乱糟糟地扔了一大堆在地上,胭脂奁翻扣在桌上,里面的首饰匣应当是空了。
一个黑脸膛的汉子抽出佩刀,将斗篷上的珍珠扣割了下来。
一个瘦高的年轻兵士正遮遮掩掩地拆床帏系绳上的金坠。
象牙的梳子落在地上,无人在意。
洪湘一笑,说不上是无奈还是自嘲。
只是心里暗自感叹。
可惜了,那象牙梳子就算有了磕碰,也比那龙眼大的珠子、小指大的赤金块儿金贵——这还是不算上工匠的雕工——只是此处无人识货罢了。
洪家的奴仆家眷都被赶到了正院前,不住在大宅的洪二、洪三的家眷也被押了过来。
督办的官员令人将洪家的男丁——几个小郎君——都押去监里,将奴仆女婢关在一处,将犯官家眷关在另一处。
洪湘上前,言道,有妇人邹氏,早被洪家放出,已非洪家妾,只是无家可归,洪家怜她早年辛苦,留她养老。邹氏非犯官家眷,不该一并关押。
官员道,可有放妾书?
洪湘取出文书道,就在此处。
官员惊异,但并未为难,也不曾质疑真伪,扬手就让人放邹氏离开了。
洪老爷早年发嫁了好几个妾室,只留了一个年老不好二嫁的,这并不是什么秘闻,如今知道这年长的也被放了,便也说不上稀奇。
即便这放妾书不在妾室手里却在女郎君手里,即便这放妾书看着就不是写了有几年的老字据,官员也不曾追究什么。
邹氏瞧着洪湘,眼眶微红,有些不舍,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谢了官员就离开了。
洪湘眼见邹氏走了,退回家眷中去,自嘲自己这回也算是神机妙算了。
洪湘从桌子上下来,走到墙角里去。
墙角那里更是不停地往屋里渗着寒气,她身上衣衫有些单薄,但仍旧是靠着墙角坐倒下来。
算得上犯官家眷的,只有洪二洪三的妻女,并三个好人家出身的良妾。但被押到洪家大宅的,只有洪二婶洪三婶和洪三婶的女儿。
四人一道被锁在洪家西北角的院子里。
——如今,这里,只有洪湘了。
“你若是洪家女儿,这时便该一死求个清白。”洪三婶道。
洪湘笑了。
她没看见二叔三叔家里的那几个良妾,便已经猜到了些东西。
“那你女儿呢?”
“我当然是去哪里都要带着她的。”洪三婶神色很平静,她怀里,才五岁的洪琳,睡相恬静。
“你在等栾家的人来救你。”洪二婶道:“他不会来的。”
“我觉得会。”
“他来,他家也不会容许他来。”洪三婶垂下头,脸上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中:“你该明白的。”
“不管你是何身份,只要你不再是四百年大族、当朝司空的嫡长女,你就不可能再出现在栾瞻身边的任何地方,”洪二婶抬手,摸向洪湘的鬓角。
“我想等。”
洪二婶惨然一笑:“你若活着,洪家几百年声誉毁于一旦。”
“二婶三婶敢杀我吗?”洪湘反问。
洪三婶僵住了。
洪二婶脸上的表情也有了须臾的空白。
洪湘侧了侧头,她想自己这会儿应该没有笑,但她觉得,她此时的表情,该是带着挑衅的。
“你们,敢吗?”
洪二婶使了三次力,才再次抬起手。
她想去拉洪湘的手,但这一次,洪湘抬起胳膊,避开了她的触碰。
“大嫂当年……真的没冤枉你——”洪三婶忽然很响亮地哽咽了一声,她低头抱起洪琳便冲出了房间。
洪二婶后退了两步。
她细细打量了洪湘。
“兴许……当年,大嫂真的该把你生成儿子。”她脸上浮出来了一种有些像是惧怕的神色,洪湘不解,但这不妨碍她继续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洪二婶对视。
那目光很可怕。
它安静地和你对视的时候,你会有种浑身**地坠落寒潭的感觉。
“……你若执意如此。那便就这样吧。”洪二婶又后退了几步,最终到了门边。
“只是你要清楚,洪家的清誉……以及离了这份清誉……”洪二婶“哈”地笑了一声,隐约带着哭腔:“你要清楚……你要明白……啊,呵,来抄家的人,也是懂事的,这院里,正好有口井——你到时若后悔了,那就来吧,我和王氏,还有琳娘,都会等你。”
那天傍晚,关上的门,隔绝出了阴阳世界。
屋外,有的是沉眠水下的三缕香魂。
屋内,有的是无处不在的细小寒风。
睁眼闭眼,这一小方天地,竟只有她心口是带着热气的。
已经过了两天了。
这里是没有人送饭的。
不知还要等多久?
栾致远……
有的话,洪湘不曾说过。
洪三婶或许只是觉得她是死心塌地在等栾致远救她,但洪湘未能宣之于口的某些心思,洪二婶,死前该是有所察觉的。
栾致远第一天白天没有来。
那他就不可能来了。
洪湘往冰凉的手上呼着热气。
我如今在等……只是等着出去。
我要的,是活下去。
洪湘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她要活下去。
无论后路如何,我,要活下去。
这种煎熬,于她来说……或许不过是平常而已。
她离了墙角,在地上躺平。
丝丝缕缕的凉意浸上脊梁。
她有些想起来了。
先前她生母在世的时候,她很是过了一段这样的日子。
没有炭火,没有饭食,没有饮水。
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关着。
没有人来问候。
因为她喜欢弹筝,喜欢弹琵琶。
而这,显然不是端庄沉稳的贵族女孩应该擅长的。
曾经,她在字画上的突飞猛进让洪家主母被迷惑了,那个端庄典雅的士族当家夫人,想着女儿已经在书画上花费了如此多的心力,想必是没空鼓捣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轻浮玩意儿了。
于是到后来,兰氏发现自己的女儿暗度陈仓时,反应尤为激爆。
好像坐在窗棂上,桌子上,或者躺在地上,这样的“小癖好”,就是那时候有的吧。
因为,一个人呆在近乎空无一物的地方,是真的很无聊啊。
洪湘打了个哈欠。
她之前坚持过多久?五天?四天?
窗外风声大作,似号哭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