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私铸官券一案尘埃落定,又牵结党营私、玩忽职守、贪墨勒索等罪数宗,牵连七八家,涉案近百人。
天子谕旨,宁盈、洪阐,结党营私,私铸官券、偷用伪券、贪墨军费、侵吞铜铁,证据确凿,着斩刑。司空洪敬禾,助人铸用伪券,因私废公,着实可恨,赐自尽。太常宁贞,知情不报在先,收受贿赂在后,私藏铸铜,蝇营狗苟,心怀不轨,处车裂,满门抄斩,宁勤、宁津亦如宁贞。苏耕铸、用伪券为假,失察为真,且在任多年阙漏者甚,失职久矣,今革去大司农之职,永不叙用。
宁家除宁贞宁勤宁津三支,五代内,成丁者皆斩,男子未成丁者发入奴籍,女眷没官,仆俾官卖。洪家、单家、朱家、陆家,五代内男丁发配余州边地,女眷、家产没官,仆俾官卖。
上为天子于腊月十八傍晚下发的谕旨,除此之外,此番大案,另有三家举家流放,三十余名不在上述几姓之列的官员罢官,细数下来,竟有整整一十四名官员被处死,八个在帝京中、上之列的士族世家或被发配或被流放地从京城消失,分任京城、地方各处的九十二名官员丢官,是大煊官场四五十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动荡。
腊月十九清晨,官差奉旨来提洪家在押的女眷、奴仆。
三百名家仆被禁在洪家大宅西跨院,洪家女眷被禁在西边角院。
“奉当今旨,洪敬禾赐死,洪阐处斩,洪俭、洪彬、洪齐发配余州克县,洪家女眷家产入官,奴仆官卖!”一队官差到了西边角院,为首的人高声宣布道。
他说完,西边角院的看守兵丁上前来查证了他们这一众人的身份无差,便卸了角院门上的大铁锁。
开了门,门里有人正往门口走。
那人身形单薄,看上去风吹一吹便能把人笼走。
“你是何人?”
“罪臣洪秉农之女洪氏。”那人停住,低头回道。
声音略有些沙哑。
“此处又该有洪阐、洪俭之妻,洪俭之女,这三人呢?”
“婶娘并堂妹皆已投井。”
此话一出,各官差看洪湘,眼中都带了些异样。
“你去看看井!”领头的官差吩咐手下,两个小校立时就跑步去了井边:“里头有人!”两人看过,回了一声,然后就开始准备打捞井中尸体。
“把她押上!”领头人道,“你们在这里守着!”
领头人带了半数官差押着洪湘走了,剩下的官差还有原本看守这里的士兵继续围着院子。
等尸体打捞上来,验看过其数目、年貌等与另三人相符,这些人才能交差离开。
形容苍白憔悴的洪湘被官差押在中间离了洪府。
父亲被赐死。
二叔被判斩刑。
三叔带着两个弟弟被发配到余州克县边疆之地。
洪家没了。
洪湘闭着的嘴唇后面,上下两排牙紧紧地咬在一起。
此时亦是清早。
但官差来提人的声势甚是浩大。
洪家还有几百名奴仆刚被解往集市发卖。
许多行人还停留在路边不曾散去,等着看还有没有旁的热闹。
洪湘低下头,抿着嘴。
她不去留意任何耳边的动静。
我当然知道没了这一切,却还留着命,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我要活着。
我想活。
我要活。
成泰宫。
“姐姐宫里这瓶梅花,开得真好。”
“都是折下来大半日的了,想来已不如抱冬斋那些尤在树上的了。”
“姐姐是装听不懂我的酸劲儿吗,”辛夫人笑道:“陛下命人折下,亲自带过来的梅花,叫我怎么看都只觉得开得好。”
佘夫人轻笑着斥道:“你又故意说些拈酸吃醋的话来奉承我。”
“我可没有。”辛夫人将眼从梅花上移开,看佘夫人又取了另一本册子在翻,问道:“姐姐今日事务很忙?”
“是有些琐事。说来你这些日子难得安静,我刚刚一想,你有十好几天没做东请各宫的姐姐妹妹们热闹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或者又叫哪个气着了提不起兴头?”佘夫人长长的指甲在纸页上点了点,留下一个小小的掐印,算是一个短暂的标记。
“哪有,不过是要过年了,我今年多打了一套东珠头面,几副赤金嵌宝的钏镯,六千两花用得差不多了,不如往年有富余,又不想去司库那厢补钱,就先安生呆着了。”
“你这安生了,那些小姑娘们就不安生了。”佘夫人又道:“这新进上来的蔻丹不怎么好,颜色不正。”她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指甲:“摸着也不爽利。不然我叫司库今年多给你用一百两银子,算是陛下赏的,你今年再找些妹妹聚两场,省得她们没了这个念想,自己寻出一堆事端。”
“这个可不用,姐姐别寒碜我,我只是不乐意让那起子人传我糜费,到了荒年竟还侈费到要给司库补账,姐姐要因为这个就从宫中贴钱给我,我就真做不了人了。”辛夫人慌忙推拒了,随后又取笑着问道:“只是,以往我有个头疼脑热,几个月不请客,也不见宫里有什么事情,姐姐这回催着我办集会,显然是被烦狠了,却是怎么了?”
“不是又要满五年了么。”佘夫人道:“宫里有些近两三年都没伺候过陛下的,说不准明年陛下什么时候想起这一茬来,就要下旨恩放了。”
“这样,难怪。”辛夫人感叹一声,又道:“都出什么事情了?我竟是不曾听闻。”
“腊八宴会后,林娘子夜半在摘星台到圣清宫的甬道边上跳舞,险些叫人当成刺客。甄娘子赶在下朝时唱歌,连唱了四五天,第三天就被人效仿,最后三四个人都较上劲了,十分不成体统。叫我喝止了。李美人、晋美人、秦美人,天天往寿禧宫跑,搅闹得太后她老人家烦不胜烦,想和陛下说说体己话都被人败尽了兴致。还有个刘娘子,往圣清宫送了好几日复州风味的小点,后来惹了王氏不快,前日已被王氏寻由头禁足了。”
辛夫人感叹道:“这些日子竟这般热闹的么!”
佘夫人道:“你不管事,当然只觉得热闹!”
辛夫人又道:“能惹王妹子动气,想来那个刘氏没少做蠢事。”
“她天天往善恩宫小厨房跑,因她年轻,王氏本不与她一般见识,但那日大公主不舒服,她还在厨房添乱,无意中还弄乱了大公主的两副药材,害得宫人把药分开耽误了不少时间。之后陛下来看大公主,她还故意在主殿外面的庭院里大声说话引陛下注意。陛下待大公主一片慈父心肠,是半点没把别人放在心上,但王氏记住了。”
“蠢到家了。”辛夫人不屑,又道,“我听说大公主今日好些了?”
“嗯,昨下午就能出门走动了,陛下今早赏了许多东西下去,想来是大公主大好了。”佘夫人道:“这等,王氏也能睡个安稳觉了。这些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出身也低,一听恩放都吓得不行,着实惹出许多事端。”
“还有,那几个美人也是的,虽说前朝也放过无宠的美人出宫,但历朝宫廷里,恩放的美人加起来也凑不上二十个。毕竟是正五品的内命妇,哪会说放就放了?平凡人家里遣通房出嫁的多,放妾的有几个?也是眼皮子浅,听风就是雨。和那没有品级的娘子一起凑热闹。”
“外面现在正艰难着,”辛夫人小声道:“就算有那想领了嫁妆出去嫁人的,这两年也不会想出去的。害怕忧虑是在所难免的。”
“可不是。所以各个昏招频出,傻得惹人笑话。叫我直想着你怎么还不开个小宴会。”
“哈哈,小宴会我这就挑个时间办,就说赏梅或者品酒,再不然大家击鼓传花乐一乐,不过,我这宴会,陛下也不是次次都赏脸来看一眼的,三两回来一回都是多了。”
“陛下去不去无妨,叫她们心里知道,有个念想安生几日就成。这宴会还只能你或者旁人开,我出头做东,只怕她们战战兢兢的,也不觉得是有了个出头露脸的机会,还是自己背地里乱使劲,到时一点用处没有。”佘夫人合上册子:“临近新岁,我不好罚她们,只能让她们自己安生下来了,等出了正月,再有这等搅风搅雨的,我往狠里罚一个两个,黜退或者罚进掖庭,其他的就该老实了。”
“姐姐心善,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哪里舍得把人罚那么狠。”辛夫人掩口轻笑。
“那是她们没真的气坏我。你哪日办,知会我一声,我今年分例还剩着许多,我叫司库从我这边走。没我求你出力还要你垫钱的道理。”
“那妹妹这头却之不恭了。”辛夫人道:“我想请姐姐也去热闹一下。就不知道姐姐最近几日何时有空。”
“不是今日明日就成。”佘夫人指指刚合上的册子:“洪单朱陆这几家的女眷,教坊司挑过一回后,剩的就要送进掖庭了,该是今晚或者明日进宫,这些人家五代内女眷众多,我正经得费些时间安排。”
“都是士族人家的女儿,遭了这番事,怕是大多自尽求个干净下场了。该不会有太多人。”辛夫人道。
“不会少的。”佘夫人道:“一大家子里,出一个想活的,其余的便不太敢死了。到最后,除了死志极坚定的,其余的估计都活着。”
佘夫人又道:“这回若有一二百人入宫,我便要着手黜退普通的良家子宫女了,不然宫人太多,后宫要花费很多开支来养闲人——这年月恩放宫女,我不知要被多少人背地里骂。”
“姐姐且放宽心。”辛夫人眼神动了动,宽慰了两句,然后似乎突然回想了什么,停了一停,问道:“姐姐可还记得洪冉?”
佘夫人愣了愣,看着是没立时意识到她在问谁,停了一小会儿才道:“可是,当年的洪氏,洪秉农的妹妹?”
“正是她。”
“可惜了,是个妙人。”佘夫人似乎对那人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只是摇摇头,惋惜了一句,对洪冉就没别的话好讲了。
辛夫人见此,抿抿唇,压下了某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