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管家约莫六十出头,身量不高。
他坐于对面,腰背挺直如松,藏青色长衫垂顺而下,面料虽旧却熨得极为平整。
听了乔俊鹏的问题,他略作斟酌才开口:
“往日,老爷在早餐后会在茶室办公,下午才去银行,今日因林少爷的缘故……”
他飞快地抬了下眼皮,目光在林竞之的脸上一触即离。
乔俊鹏补充:“是我爸今早打的电话吧,林叔托你来看望沈行长,我们也是你上火车后才晓得。”
说完他回头示意田管家接着讲。
“老爷若不出门,白天会待在一楼茶室,晚饭后才回二楼书房。”
“所以直到案发前,他今日都一直待在茶室?”
“对,不过中途在饭厅吃过一次午餐。”
“那今日有哪些人进过茶室?”
“除了下人,家里的话就大夫人、大少爷、小姐来过,外人呢,吴医生和樊经理来过。”
乔俊鹏的笔尖倏然凝滞。
“吴医生?”林竞之问。
“是沈家的家庭医生,每周都会给老爷检查身体、开药,他是快十一点来的,只待了约一刻钟。”
“那樊经理是?”乔俊鹏问。
“是华丰的职工,今日老爷没去银行,才特意来公馆汇报工作,他于……”
田管家沉吟片刻:
“下午三点多抵达,后因身体不适,很快便离开了。我四点多接到电话,称林少爷已至水城火车站,本打算禀报老爷,正巧见阿贵敲门,久无人应,我们二人担心老爷病发,便一同开门,就看到……老爷不行了。”
说着,泪痕划过他紧抿的嘴唇,田管家从胸前拿出手帕蘸了蘸眼角。
乔俊鹏同情地看着田管家,他还是第一个为沈威扬难过的人呢。
“不好意思,我继续讲,大夫人和小姐是上午来找老爷的,比吴医生迟些,所以在门口等了片刻。”
他想了想:“进去没过多久,小姐先哭着出来,听其他佣人讲,是去给男友打了电话,接着便回屋,连午餐都不吃,老爷还发了好大火。夫人则在茶室多留了一会儿才出来。”
“啊?沈华芳还有男朋友?”
乔俊乜了眼林竞之,发现他一脸平静淡漠,有些按捺不住好奇。
“对,就是仁爱医院的医生,老爷半年前因心脏病发住院,小姐这才认识了喻医生。”
“那沈恪呢?他没去上班吗?”
“大少爷早餐后便与要上学的小少爷一起出了门,大抵是在我中途忙其他事时,又回来过吧,他在下午两点多来过茶室,也没待多久。”
“你的意思是,虽然今天走进茶室的人不少,但每个人都只待了一刻钟的样子?”
“大体如此。”
听到田管家的说法,乔俊鹏眉头却皱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林竞之摸着下巴问道:
“你刚刚提到几人在离开茶室后,都做了什么?”
“吴医生去过二夫人和三夫人房间,没吃午餐便告辞了。樊经理是直接离开了公馆,哦,在此之前,他看到三夫人在院里,还上前打过招呼。”
“三夫人一直在院里看书?”
“对,樊经理出门时跟她说过话后,她才回房。”
“那大夫人和沈恪呢?”
“大夫人在小姐房里待到午饭时分才下楼,下午又去了雅集路上的万氏裁缝铺,大少爷应是回银行了。”
林竞之听罢,忆起昨日抵达望北公馆的场景,那时刚过五点。
乔俊鹏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介绍着这座精美的庄园。
穿过白漆铁门,是一条青石板与鹅卵石混铺的甬道,道旁是精心养护的草坪,罗汉松、龙爪愧修剪得一丝不苟。
不远处的角落,小小的玻璃温室映照着暖金色的光。
甬道的尽头是座圆形喷泉,活跃的水柱不断溅起稀碎水珠。
门房带着二人绕过水池,行至乳白色的洋楼外,还未推开大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喊着老爷。
林竞之与乔俊鹏一对视,便默契地往声音的方向跑去。
一名男仆被人扶出茶室,俩人看到仰躺在圈椅上的沈威扬,他瞳孔混浊地映着天花板,发绀的嘴唇微张,左手紧攥胸口。
房间十分寂静,二人似乎听到不远处渗进来的“呜呜”声,像是鸟叫,又像是黑暗中长指甲在木板上重重划过。
沈威扬身后的窗户大开,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墨水以及庭院里玫瑰花的味道。
林竞之先一步上前摸了摸他颈上的脉搏。
“已无脉搏。”
他注意到沈威扬右手里的纸条,小心拿出后,里面写着“对不起”,这张纸条的内容显然是残缺的。
田管家在身后,焦急地问道:
“林少爷、乔少爷,这,这可怎么办啊?”
乔俊鹏冷静道:
“田管家对吧?从现在起别让其他人进茶室,先给我们警署打电话,再通知沈家人都在客厅集合。”
“好,好。”
初步勘察尸体情况后,林竞之起身步入客厅。
刚回来的大夫人已得知沈威扬去世的消息,她肩背略显圆厚,但极具主母的威严,和女儿坐在一起。
沈华芳紧攥着胸前的十字架,不安的眼神频频投向母亲。
头戴薄纱帽的二夫人坐在阴影里,坐姿如同雕塑一般,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沈慨一把扯开立领学生装的扣子,在方寸之地来回打转。
姚玉倚在窗台边,望着天边夕阳,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靠近。
转过身来,一个陌生男人从茶室中走出来。
他身着剪裁合体的西服套装,微微低着头,将挽起的袖口放下,直到袖扣系好,方才抬起眼睑。
在他身边的是乔署长家的公子,姚玉还有印象,他们一家在沈华芳生日宴那日来访过。
“俊鹏,这到底怎么回事?田管家说老爷心脏病发,为何不及时送医院而是通知警署?”
大夫人站起身问道。
“成姨我们赶到时,沈行长已无脉搏。”
她先是一怔,随后迅速恢复端庄仪态,低眉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沉默一晌,大夫人抬起略显松弛的眼皮,平静地说:“是因为心脏病发吗?”
“不,大概率是谋杀。”
姚玉终于听到陌生男人说话,他用疏离而平淡的语气,抛出了一句让所有人为之震惊的话。
他淡漠的眼神扫过每个在场的沈家人,最终锁定在姚玉平静的脸上。
————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车内一片寂静。
林竞之紧拧眉头盯着案卷材料,乔俊鹏偷看了一眼,是沈家下人的问讯记录。
眼见林竞之一脸的不满,他只好用新话题岔开他心心念念的命案。
抓起车里的《水城日报》,他将眼熟的新闻指给好友看。
“诶,你瞧有人给育婴堂捐了壹万圆,这个骆女士在我们水城可出名了,每个月都会捐一笔钱。”
按理说,乔俊鹏才该委屈,他今日上午休假,早已约朋友到家来访,却被一个电话召回。
林竞之被吸引注意,嘴角勾起一个称不上是笑容的弧度:“嗯?你怎么关心起育婴堂了?”
乔俊鹏眨了眨眼睛:“我不是说过叶小姐是育婴堂的义务职工吗?”
林竞之打量他比前晚赴宴更讲究的服装,以及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内心难得的升起一丝愧疚。
“今日打扰你和叶小姐约会了?”
“怎么?你该不会良心发现了吧?有何补偿?”
林竞之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意:“补偿算不上,等结案后,请你与叶小姐吃顿饭倒是没问题。”
“也就是下下个礼拜咯,不过……你说林叔干嘛让我爸把这案子交给你来查,得罪署里好些人。”
“他不是说沈行长是他多年至交?大概是为了方便从我这里得知案件的第一进展。”林竞之继续翻动着手里的问讯记录。
“只给半个月时间,也太紧迫了些,害得你连坐车都还反复看这个,怎么?你又有何新发现?”
“呵,只是觉得他们对沈家下人们的问讯太过粗糙。”
他收起材料,看向乔俊鹏:
“我原本的打算,只是看望你和乔叔,以及见见沈威扬。如今要在水城耽搁这半个月,已属计划之外,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必要浪费在这种地方。”
“啧,说起来,若非我请你来水城玩,你也不会卷入这起案子。”
林竞之看向窗外,其实无论乔俊鹏是否邀请,他始终都要来一次的。
车速渐缓,望北公馆的白色铁门因前一位访客尚未完全关闭,门房认出警署的车,便顺势将门完全敞开。
二人下车时刚好看到吴医生行色匆匆地进屋,专注得没看到在草坪上看书的姚玉。
“吴医生这么早就来了。”
乔俊鹏小声嘀咕着,他认识吴懿,此人与沈威扬关系深厚,可以说是沈家的一份子。
一旁指导司机泊车的张叔听见,便顺嘴搭了一句:
“估计又是二夫人不舒服了吧。”
“又是?二夫人身体不好吗?”
自沈家七年前从金城搬来,就与乔家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乔俊鹏自己还来望北公馆玩儿过一次。
但关于这二夫人却知之甚少,只晓得她常年待在屋里,即便露面也总带着面纱和帽子,还从不说话。
即便在前晚审讯的时候,二夫人依旧惜字如金,比年轻貌美却从不出现在社交场合的三夫人更神秘。
张叔是个藏不住话的,因此被田管家安排到门房。
但他在沈家工作多年,老婆管一楼打扫、女儿伺候大小姐,对沈家事务略知一二,面对乔俊鹏的询问,他也不藏着掖着,语气神秘地说道:
“乔少爷,您可能不知道,我们二夫人以前被绑架过。”
“绑架?”
“对,在金城时,老爷生意做得大,跟洋人都有合作,就被一些□□的人盯上了,那时二夫人刚生了小少爷,正得宠呢,她也爱参加个什么聚会,结果就被掳走了。”
“啊,这,没报警吗?”
“怎么没报,还是当时的林局长办案呢。”
张叔一边叹了口气,一边引他们往屋内走:
“哎,虽然找到了二夫人,可惜绑匪太凶,弄了什么炸弹,二夫人脸上、身上都受了伤,骨头断了好几根,治了快半年才从医院回来,自此她就不爱见人了,旧伤还老是疼,可怜啊。”
他突然站定脚步,张望四周,确定无人靠近,才更小声道:
“虽然老爷事后给了不少补偿,但大家都传,二夫人是代人受过,那绑匪一开始的目标是老爷,阴差阳错绑了二夫人。”
乔俊鹏从未想过沈家还有这般过往,他父母从未提及。
二人踏进门厅,就见田管家从厨房迎了出来。
“田管家,今日劳烦你带我们先了解一下公馆二楼和三楼的布局。
“好。”
田管家恭敬地引他们到楼梯口,楼上传来鞋跟叩击在木地板的声音。
三人抬头,正巧看到打扮得体大方的大夫人挎着口金包正打算出门。
身后跟着撅着嘴唇、眉宇间满是不情愿的沈华芳,她见来人是林竞之,那双红红的眼睛,瞬间点亮。
“大夫人,沈小姐。”
林竞之和乔俊鹏礼貌地点点头,他们今日的调查早已在提前告知过,因此沈家人并不意外。
“二位若有何需要,便吩咐田管家,我们母女得去医院看望个朋友,今日就不奉陪了。”
大夫人说完就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沈华芳离开。
三人接着朝楼上走去,却意外碰到难得露面的大少爷沈恪。
他穿着黑色西装,马甲扣子严密地扣到最上一颗,盖住衬衫前襟,暗色领带毫无张扬之意,系得一丝不苟。
由于父母间的关系,乔俊鹏早与其熟识,知其只比自己年长几岁,却在同辈中以成熟理智闻名。
他俯身在露台的栏杆上,似乎在眺望远处的风景,指尖的烟缓缓送到唇边,连吐烟都敛着气。
田管家介绍二人来意后,他并未多说什么,如大夫人一般客套几句后,便提到要出门与律师协谈父亲后事。
临走前,沈恪熄灭了手里的烟,逗了逗身边鸟笼中的灰褐色的毛团才离开。
“这是?”林竞之看着眼前的鸟笼,其中毛茸茸的小鸟瞪着圆圆的黑色大眼睛。
“是三夫人捡到的鸮,听说受了点伤,它平日就挂在露台,三夫人身边的小姑娘在照顾。”田管家答。
“它不怕陌生人?”
“这鸮颇通人性,晓得这儿安全,便安静了,它明白是三夫人救它,所以只有见到三夫人才兴奋。”
林竞之点点头,又上前一步,发现露台可众览整个公馆。
不远处的姚玉仍在看书,她身边陪着个佣人和练字的小姑娘。
沈家的汽车似乎刚刚接过人,候在铁门外。
大夫人和沈华芳靠近汽车时,从副驾驶下来一个高大男人,穿着简单的灰蓝色衬衫,带着一副金丝框眼镜,看起来颇具书卷气。
看沈华芳兴奋奔向男人的模样,林竞之猜到他就是那位喻医生。
只是在两位女士上车之后,喻医生却将目光投向了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