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嫂缩着脖子,小心打量着死寂一片的楼梯拐角。
她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煤油灯,火苗隔着玻璃灯罩不安分地跳动。
主人家在各自房间等着问话,下人们在一楼杂物间门口排着队交代自己的情况。
往日热闹非凡的望北公馆,因下午的命案而凝固在僵死的姿态里。
一脚踩上木楼梯,“嘎吱”声伴随着悠长的“呜咕”声,仿佛在耳边炸开。
她汗毛倒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三夫人所收养的鸮又在鸣叫。
她屏息聆听,终于没了别的动静,才竭力放轻身子,落下了第二步、第三步......
直到看见在三楼客房门前百无聊赖的秋娘,她砰砰乱跳的心,这才稍微落回原处。
见张嫂摸着胸口走近,一脸惊恐的模样。
秋娘停下了从荷包里摸花生米的动作,利索地轻拍手掌,凑在她耳边,小声问道:
“怎么了,张嫂?杀人啦?”
张嫂心头一惊,一拳锤在秋娘肩膀上,用气声骂道:
“你要死啊!”
随即双手合十,碎碎念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爷勿怪,老爷勿怪......”
秋娘揉了揉肩膀,嘟囔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好怕的......”
“你可别说了,人今天才走!”
秋娘终于住嘴,张嫂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心知秋娘惯是这性格,率性了些,也多亏了三夫人包容......
想起三夫人,张嫂不由多问一句:“还在审三夫人呐?”
秋娘点点头:“都半个钟头了。”
“其他几位呢?”
“都问过啦,我们夫人是最后一个。”
张嫂睨着一脸无所谓的秋娘:
“你今日不急着回家?你女儿呢?”
“这不等着盘问嘛,媛媛在三夫人房里歇着呢。”
秋娘撇了撇嘴,抱怨着:
“你说这沈老爷明显是发了急病,那林少爷干嘛连夜审人呢?”
听她提起老爷,张嫂脑子里浮现出今天下午的情景。
她先被托盘砸在地上的声音吸引。
下意识走出厨房,便听到阿贵因恐惧而颤抖着呼喊老爷的声音。
被田管家叫去扶走阿贵,她脑子还是懵的。
直到靠近尸体,一涌而上排斥和恶心让她赫然醒悟——老爷死了。
张嫂努力吞咽着胃里的翻搅。
突然,嘎吱、嘎吱......
木板被挤压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绝对安静中显得阴森森。
秋娘抬眼看向张嫂身后。
张嫂呼吸一窒、大脑空白,缓缓转过头,双眼死死盯着楼梯口。
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浮出。
“秋娘,警察们在等你了,快下去吧。”
“哦,行。”
原来田管家亲自来叫人,张嫂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换秋娘的,赶紧将手里的煤油灯递给了她。
门外疾走的脚步重重踏在木地板的声音传来,乔俊鹏猛地一激灵,纸上已写了整整一行鬼画符。
他振作精神,看向了坐在客位的三夫人。
她的唇角仍端着四平八稳的笑。
哪怕被林竞之不算客气的审问快半个小时,眼神里却没有丝毫不耐,反而保持着温润的神采,仪态无可指摘。
不过这三夫人的打扮,却着实奇怪。
乔俊鹏瞧她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估计只比刚刚那位沈家大小姐年长一点吧,却素雅得不像个年轻贵妇。
没大夫人那般珠光宝气就算了,就连因脸伤而整日锁在屋里的二夫人也是穿金戴银。
可这三夫人手腕、颈项皆干干净净,只在耳垂处缀了颗黄豆大小的珍珠,莹润的珠光衬亮了她瓷白的肤色。
幸好她身姿窈窕,只一件月白色暗花的宽摆旗袍也能穿得风姿绰绰。
一顿打量后,乔俊鹏不禁惋惜地叹息了一声。
竟然嫁给沈威扬这老头子,也不知她父母作何想法。
听到乔俊鹏叹了口气,林竞之侧首。
“怎么了?”
“哦哦,没事。”
乔俊鹏心虚地将眼前的笔记本翻了新一页。
林竞之回过头,嘴角懒懒勾起一个笑容,看向沉默良久的姚玉。
“这个问题需要想这么久吗?三夫人。”
姚玉仍然不徐不疾。
“关于今日行程,我已讲过多次,所以正在想是否有何细节遗漏。”
听这三夫人把没什么用的信息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卢警长也有些烦躁。
“可曾想起什么?”
姚玉闻言并未立刻搭话,只是微微低头忖度片刻,从容地开口:
“没有。”
乔俊鹏暗道不妙。
他调回水城两年,也和卢警长接触近两年,素知他就爱班弄点是非。
刚刚等候三夫人的间隙,他这顶头上司自顾自地谈起了这位年轻貌美的三夫人,言毕没忍住尖酸了两句:
“‘夫人’前面还带个‘三’,可不就是小妾。”
恰巧话音刚落,姚玉就敲门进来。
乔俊鹏猜想她定是听见刻薄之辞,才会反复兜圈子、激怒卢警长。
他眼见局势有些僵持,于是连忙圆场:
“既没什么可补充,不如就这样了吧。”
他盯着林竞之,使了使眼色,暗示这位同窗好友赶紧帮忙说两句。
屋内的两位同行皆看林竞之作何反应。
但他面上毫无波澜,只是盯着姚玉那故作无辜的神态,唇边的笑意带着一丝讥讽。
而姚玉眼眸低垂,目光虚虚地投在林竞之的手上。
引得乔俊鹏也循着这视线,发现一只银色钢笔在林竞之修长的手指上平稳旋转、抛接。
大概腿伤后近一个月没出门,黑色腕表和红绳衬得林竞之皮肤白得能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直到“啪”的一声,他将笔扣在桌面上。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辛苦你了,三夫人。”
姚玉慢条斯理起身,微微颔首,转身走到门前。
“那个,三夫人,还是要提醒你一下,这段时间别乱走,随时要配合我们调查的,你知道吧。”
卢警长不忘找回主场,语气生硬中带着蛮横。
乔俊鹏赶忙凑上前去,帮忙开门,唯恐起了争执。
大抵是被三夫人下了面子,卢警长有些坐不住,跑去一楼帮忙。
待书房只剩下了自己人,乔俊鹏长舒了口气,他挪到林竞之身侧。
“怎么样?有何发现?”
林竞之面对沈家人时疏离又礼貌的笑容已经消失,正皱眉审阅着记录册。
听到问题,他抬眼望过去,停顿片刻后:
“你的想法呢?”
乔俊鹏习惯把难题都扔给更年长、更优秀的林竞之,被反问后他陷入沉思。
“我觉得沈家人很……怪异。”
他起身来回踱步,突然想到适合的评价:
“他们都很平静,平静得像早就知道宋威扬会死,或是……早就盼着沈威扬能死!”
乔俊鹏回忆着沈家人的反应。
“大夫人冷漠、二夫人麻木、三夫人淡然,几人的反应不符合常理,这三位皆为传统女子,需倚仗丈夫的财富得以生存,沈威扬一死,不就等同于她们的立身之本垮台?”
“你别忘了沈家还有个大少爷,他早已执掌沈家的华丰银行。”
“沈恪?”
乔俊鹏摇摇头:“我从未见过哪个儿子在亲爹去世后的第一反应是先妥善工作。”
“小少爷不是说过沈威扬对他大哥尤为严格,沈恪这般古板内敛之人,大抵很难坦露心迹吧。”
“哼,沈慨这小子倒情绪外露,就是太直白了些,直接问起了二房能分几成家业。”
“大小姐不也问了吗?”
“沈华芳问的是她爹身上债务会不会消失吧,而且……”
乔俊鹏笑了笑:“比起家里的事,她好像更关心你是否婚配。”
他想起林竞之瞬间冰冷的眼神和不留情面的嗤笑,忍住了涌到嘴边笑意,转移话题。
“这么说来,他们的古怪反应在你那儿都有合理解释?”
“痛极反笑、喜甚生悲,人性本就复杂,有何不能理解?”
“那你为何独独针对三夫人?”
林竞之掀了下眼皮,朝他投去一瞥:“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为何别人只需说一次时间线,三夫人却要被你反复审问?”
乔俊鹏眯着眼睛审视着他:
“你还怀疑三夫人和沈威扬夫妻不和,一直追问他俩如何相处!”
“难不成在你眼中三夫人很爱沈威扬?”
“呃,那倒不是,她毫无难过的迹象......但前头两位夫人不也如此?”
林竞之合上记录册,随意扔在桌上,后仰靠在沈家的柚木真皮沙发,目光懒散地落在乔俊鹏身上。
“你仔细想想,当我们提出沈威扬很可能是被谋杀时,众人的反应。”
乔俊鹏专心琢磨着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若非你我今夜恰巧赴宴,目睹沈威扬手里的纸条,任谁看,都以为他心脏病发身亡,至于沈家人的表情………”
他顿了顿:“我倒未注意,但在审问期间,他们都疑惑,你如何定论沈威扬被谋杀。”
“不对!也并非都问过,三夫人就没提起!”
乔俊鹏分析至此,为之一振。
“她或许是在仓促之间、过于拘谨,没顾得上问。”
但他又否认这个答案。
“可她面临三个大男人的审讯,却应对自如、从容不迫,可见并非愚钝胆怯之人,与此同时,你还反复提问,留足反应时间,由此这个可能性不大。”
见林竞之点点头,乔俊鹏接着分析:
“或许,她早知沈威扬被谋杀,比如像你一样,注意到案发现场的某个线索,推理出这个结论,又比如她就是凶手,知晓幕后一切之人,自然不必向你提问。”
想到这里,乔俊鹏摇摇头。
“可我不觉得三夫人是凶手。”
他知道姚玉身上疑点重重,但直觉她并非坏人。
“哪有杀人了还这么狂的?故意在审讯期间逗警长开心,是嫌自己不够瞩目吗?”
林竞之又在把玩手里的钢笔,乔俊鹏知道这是他思考的习惯,于是接着补充:
“
“另外,正如你所说,沈威扬一死,沈恪继承家业,这对大夫人一房最有利,二夫人毕竟有个沈慨,尚能分得一份家产,可三夫人成婚七年,未曾生育,且与沈家的二子一女关系不和,显然是全家收益最小的。”
他挠了挠脑袋:“我想不通她的动机。”
林竞之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平静地看向好友。
他恐怕未注意到,姚玉藏在月白色中袖下若隐若现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