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呦呦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血色弥漫,染红了整个梦境。
父亲怒目圆睁的头颅,母亲嘴角蜿蜒的血痕,哥哥无声不甘的表情,还有姐姐谷宁宁胸前那朵刺目的红梅……
无数破碎而狰狞的画面交织、旋转,最后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将她死死淹没。
“报仇……报仇……” 一个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呐喊在耳边不断回响。
“啊——!”
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冲破喉咙,尖叫声划破了红阁清晨的静谧。
谷呦呦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眼泪决堤,瞬间模糊了视线,她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胸口,仿佛要将那颗因剧痛而痉挛的心脏掏出来。
那浓重的血腥气,仿佛仍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胃里一阵翻墙倒海涌上来。
房门被急促地推开,春桃和秋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姑娘您怎么了?”春桃冲到床边,看着泪流满面的谷呦呦,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试图扶住她不断颤抖的肩膀。
秋月站在一侧,看着谷呦呦这般模样,眉头微蹙,劝慰道,“姑娘,这是做噩梦了?又梦到被前夜的恩客欺负了?”
她顿了顿,声音故意压低了些,“这风雪场里的女子,哪个没有第一回?心里再委屈,再不甘,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习惯了……也就好了。”
习惯了?也就好了?
谷呦呦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但那双眼睛里已不再是空洞与痛苦,而是燃烧着恨意。
这眼神吓得春桃往后缩了一下,连秋月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谷呦呦瞪着秋月,她永远都习惯不了!她的家人血染刑场,含冤莫白,她怎能在这风月场中麻木地“习惯”下去?
她推开春桃的手,尽管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声音却异常的清晰冷静,“我要见秦妈妈。”
“现在?”春桃有些犹豫。
“现在!”谷呦呦斩钉截铁。
秋月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话,转身出去通传。
房间里一片沉寂,能清晰的听见谷呦呦的呼吸声从粗重逐渐平复。她坐在床沿,垂眸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然后缓缓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的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
秦妈妈推门而入,她依旧是一身华贵,步摇轻晃,走进房间时,目光便精准地落在了谷呦呦身上。
此时的谷呦呦已经下了床,虽然衣衫单薄,发丝凌乱,脸色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那双红肿的眼睛里,不再有彷徨无助,也没有了之前的倔强顶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极致的冷冽。
秦妈妈的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挥了挥手,示意春桃和秋月先出去。
房门关上,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秦妈妈顺势走到软塌边坐了下来,双手叠放,疑惑道,“什么事着急找我来?”
谷呦呦走到秦妈妈面前,目光直视着她,开门见山,“妈妈,苏墨姑娘即将入宫,红阁阁主之位也即将空缺。我想知道,要坐上这个位置,需要什么条件?”
秦妈妈随手拿起边几的茶壶,倒了一杯冷茶,拿起茶杯,轻轻摇了摇,抬眼看她,眼中精光一闪,“哦?你想做阁主?”
她上下打量着谷呦呦,“为什么?是要找依靠?”
“没有志向,如何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得长远?”
谷呦呦的回答滴水不漏,但她眼中那簇复仇的火焰,却瞒不过秦妈妈这等老辣之人。
秦妈妈轻笑一声,审视道,“阁主之位,并非我秦妈妈说了算,最终需得王爷首肯。况且,要做红阁的阁主,光有野心可不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歌舞技艺,乃至察言观色,媚术撩人,无一不需顶尖。你……又凭什么?”
“凭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经史子集,皆有涉猎。琴棋书画,不敢说冠绝天下,但绝不输于所谓的才女。唯舞蹈一项,稍有欠缺。”
谷呦呦语气平静,镇定自若,“但这些,都非根本。红阁要的阁主,绝非仅仅是一个技艺超群的伶人,而是要能成为王爷手中,最能吸引、最能笼络、甚至最能掌控那些王公贵族与朝臣名士的利器。这一点,我比其他人,更能做到。”
秦妈妈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她没想到谷呦呦小小年纪,事儿看得如此透彻。
“说得轻巧。游走于男人之间,靠的不仅是才情,更是手段、心性和对人心的把握。你还太嫩……”
“所以,我需要妈妈帮我。”谷呦呦在秦妈妈面前,深深一福,“请妈妈为我安排单独的师父,一对一教导。无论是歌舞技艺,还是媚术心计,我都愿学。六个月,给我六个月时间,我必在各个方面,赶超红阁的所有姑娘!”
“六个月?”秦妈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阁里的姑娘,哪个不是自小便开始培养?你想用六个月赶上她们数年的功夫?痴人说梦!”
谷呦呦直起身,眼神决绝,“若非置之死地,如何后生?妈妈若不信,我可立下生死状!若六个月后,我未能达到妈妈与王爷的要求,是杀是剐,是卖是留,悉听尊便,绝无怨言!”
秦妈妈沉默了,她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心中开始权衡。她这份破釜沉舟的狠劲,若是用对了地方,或许真能成为一把意想不到的利刃。无论结果如何,对红阁百利而无一害。
半晌,秦妈妈缓缓开口,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好。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若真能做到,我亲自向王爷举荐你。你若做不到……”
她缓了缓,语气转冷,“红阁外最下等的窑子里,正缺你这样一个识文断字的‘清倌人’。”
“多谢妈妈!”谷呦呦再次行礼,这一次,她的脊背挺得笔直。
事情谈妥,秦妈妈起身欲走。
谷呦呦却忽然开口,“妈妈,之前多有连累。如今我既已下定决心,前路未卜,不想拖着门外的两人。请妈妈问问她们的意思,是随您离开,另寻高就,还是……愿意留在我这风雨飘摇之处?”
秦妈妈挑眉,拉开房门,目光扫过门外站着的春桃和秋月。
“你们是要继续留在这院里伺候,还在另寻他处?”
春桃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对着秦妈妈跪下,声音怯懦却坚定,“妈妈,奴婢……奴婢还想回原来的小厨房。”
秋月却撇了撇嘴,上前一步,对着秦妈妈福了福,“奴婢愿意留下伺候姑娘。”
秦妈妈冷哼一声,“你们倒是会打算盘。”
谷呦呦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淡淡一笑。
秦妈妈看向谷呦呦,“不过,她们二人都必须留在这。将她们放在你身边,既是伺候,也是看着你。好好学你的本事,别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这话,既是说给丫鬟们听,更是说给谷呦呦听。
说完,秦妈妈不再多留,转身离去。
院里里只剩下主仆三人。
谷呦呦上前看向仍跪在地上的春桃,轻声问道,“春桃,你为何要走?”
春桃抬起头,眼圈泛红,声音细若蚊蚋,“姑娘……奴婢只是……只是胆子小,害怕……以后……会像玲儿姐姐一样不明不白的淹死了……”
“玲儿?”谷呦呦一脸疑问。
谷呦呦蹲在春桃面前,轻声问,“春桃,告诉我,为什么那么怕?那个玲儿,是怎么回事?”
春桃抬起泪眼,恐惧地说,“奴婢……奴婢听人说,玲儿姐姐不愿伺候张大人,被扔进湖里,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她一直伺候的王姑娘都未留半滴眼泪。之前在燕春楼奴婢也被调戏过,奴婢懂,与其在前院担心受怕,不如回我的小厨房安心……”
原来那天被张怀义欺辱的女子叫玲儿,竟然死了……
谷呦呦拍了拍春桃的肩膀,没有安慰,也没有许诺,只是淡淡道,“既然怕,以后就在院里做些杂事,尽量少到屋里来。”
秋月看着春桃微微颤抖的背影,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而对着谷呦呦笑道,“姑娘别理她,胆小如鼠,不成气候。奴婢既然选择了姑娘,以后定当尽心尽力。”
谷呦呦疑惑,“那你又为什么选择不离开了呢?”
秋月在一旁尴尬的笑了笑,“奴婢想着日后能替姑娘分忧,若是以后能被贵人看中,服侍得好了,被收了房,做个妾,比在这红阁里强!”
谷呦呦闻言,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评价秋月的“远大志向”。人各有志,在这泥沼之中,谁又比谁更高贵?
她看向秋月:“人各有志,我不拦你。但跟着我,未必是你想的那条通天梯,或许……是更深的泥潭也未可知。”
秋月昂着头:“姑娘放心,奴婢不怕!”
“好了,帮我准备一下热水吧,我要沐浴。”
秋月和春桃应声而去。
谷呦呦抬首,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从今日起,那个天真烂漫的谷呦呦已经随着家人一同死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披着美丽皮囊,心中只余复仇烈焰的怪物。
红阁,将是她复仇的起点。而阁主之位,是她必须踏上的第一步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