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喧嚣瞬间远去,夏栀礼的世界里只剩下掌心那微弱的颤动。
牛棚里光线昏暗,混杂着草料和牲畜的气味,此刻却成了最紧急的抢救室。
夏栀礼小心翼翼地将小狼崽放进铺着柔软羊皮的木箱,那小东西蜷缩着,像一团被揉皱的褐灰色毛球,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朝鲁,把我的药箱拿来!”夏栀礼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匹草原人闻之色变的狼,而只是又一个等待救治的生命。
朝鲁应声飞奔而去。
铁木尔则像一尊沉默的门神,倚在牛棚的木门边,深邃的目光紧锁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看着夏栀礼从箱中取出那在部落里已不算新奇的听诊器,轻轻贴在小狼崽孱弱的胸口。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心率每分钟四十次,太弱了。”
夏栀礼摘下听诊器,眉头紧锁,立刻转身对刚取来羊奶的巴雅尔说:“去拿一个生鸡蛋,只要蛋黄,打进温羊奶里,快!”
温热的羊奶混合了金黄的蛋黄液,散发出浓郁的奶腥味。
夏栀礼用一支干净的滴管吸满,拨开小狼紧闭的嘴,一滴,一滴,小心地喂了进去。
小家伙的喉咙本能地耸动了一下,竟真的吞咽了下去。
娜仁花一直蹲在木箱旁,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与一丝胆怯,她压低声音,用汉语小声问:“夏姐姐,它……它长大了会咬人吗?”
夏栀礼没有抬头,指尖温柔地抚过小狼冰凉的脊背,轻声回答:“现在不会。它还没有学会恨。”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铁木尔的心湖。
他看着夏栀礼熟练地将一个灌了温水的皮囊用布巾裹好,塞进木箱的角落,为小狼营造出一个温暖安全的“母体”环境。
他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沉声道:“我守了一下午,母狼没有回来找它。”
“不是不找……”夏栀礼的目光穿过昏暗,仿佛看到了山坳里那场无声的悲剧。
“是回不去了。”
第三日,小狼终于睁开了眼,一双幽蓝色的眸子,带着新生儿特有的混沌,懵懂地打量着世界。
它左耳那月牙形的残缺,在晨光下格外显眼。
或许是恢复了些力气,它开始在箱子里躁动不安,用小小的身体撞击着木板,发出脆弱而尖锐的嘶叫。
这声音立刻引来了周遭的议论。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远远地指指点点,满脸不赞同。
“狼崽子就是狼崽子,养不熟的!”
“夏医生心善,可这东西是野种,留不得,迟早要反口咬人!”
就连彻底信服了夏栀礼的阿木尔长老,也拄着拐杖走了过来,面带忧色地劝道:“夏医生,它既然活过来了,不如就放回山里,让它自己归群吧。长生天自有它的安排。”
夏栀礼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阿木尔大叔,它在出生后七天内没有得到母狼的哺乳和教导,已经失去了被狼群接纳的本能。现在强行放归,等于让它去送死。”
夏栀礼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科学依据。
说完,夏栀礼不再理会众人的议论,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硬皮本子和一支炭笔——这是她穿越后自制的行为记录本。
她在本子上写下第一行字:
“第三日,07:30,出现应激性吠叫,诱因:门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14:00,保持安静,蜷缩。诱因:听见娜仁花在不远处哼唱童谣。”
一直跟在夏栀礼身边学习的朝鲁看着那一行行整齐的符号和文字,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夏医生,你这是在……训练它习惯人的声音?”
夏栀礼抬头,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只是习惯,是建立信任。”
第五日清晨,夏栀礼的“驯狼”计划正式开始。
夏栀礼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取来一只小小的铜碗。
“铛、铛、铛。”
夏栀礼用木勺有节奏地敲了三下,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牛棚里回荡。
紧接着,她用一种温和而清晰的语调,轻声呼唤:“阿古拉。”
“阿古拉”,蒙语里“山”的意思,沉稳而有力量。
夏栀礼一连呼唤了三次,然后才将滴管伸到小狼嘴边。
起初,小狼只是被动地接受喂食。
但当这个流程重复到第七次时,奇迹发生了。
铜碗声刚落,那只名叫阿古拉的小狼崽竟然主动抬起了头,幽蓝的眸子循着声音,准确地望向了夏栀礼!
“天呐!它听懂了!”围观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少年巴雅尔觉得新奇,也拿起木勺敲了三下碗,可阿古拉只是歪了歪头,毫无反应。
夏栀礼笑着解释:“它记住的不是‘敲碗’这个动作,而是我敲击的音色和独一无二的节奏。这是它的专属信号。”
这番解释,让周围的牧民们似懂非懂,但看向她的眼神,已然从敬佩升级为一丝敬畏。
当晚,娜仁花偷偷抱着自己的毛绒小羊,学着夏栀礼的样子,坐在木箱边,用小石子,一遍遍笨拙地敲着铜碗,用稚嫩的声音喊着:“阿古拉……阿古拉……”
木箱里的小狼,竟真的从角落里探出头,它犹豫了许久,缓缓伸出稚嫩的前爪,轻轻碰了碰娜仁花垂落在箱沿的手指。
第七日,部落里最神秘的祭司达楞太悄然前来。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蹲下身,长久地盯着木箱里的阿古拉。
小狼的蓝色眼眸里,映着外面篝火跳跃的光。
许久,达楞太才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语调开口:“古老的经书上说,狼择主,不在饲,在应。”
夏栀礼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达楞太抬起手,喉咙里发出一阵极低频率的、模仿风吹过山洞的震动声:“你们说话的声音,对它来说,像天上的雷鸣。但你敲碗的声音,像母狼舔舐幼崽时,那种透过骨头传递过来的震颤。”
夏栀礼心头猛地一震!
触觉共鸣诱导!
在现代动物行为学里,这是一种通过特定频率的物理震动,模拟母体环境,与幼兽建立最原始信任的高级技巧!
夏栀礼只在最前沿的学术期刊上读到过理论,没想到,竟被一位草原祭司用最朴素的语言一语道破!
夏栀礼立刻调整了方案。
下一次喂食前,除了敲响铜碗,夏栀礼还将手掌贴在木箱壁上,随着呼唤“阿古拉”的节奏,有规律地轻轻拍击。
次日,当夏栀礼的手掌再次贴上木箱时,阿古拉第一次主动地、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上了她的掌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第十日,意外突然降临。
西边的草沟因为持续干旱,一大片旱獭洞突然发生了塌方,惊扰了正在附近吃草的两匹驮马。
马匹受惊,嘶鸣着脱缰狂奔,直直冲向孩子们玩耍的草坡!
“快散开!”铁木尔的怒吼声响起。
牧民们一片混乱,女人们尖叫着去拉自己的孩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短促而极具穿透力的低吼,竟从牛棚的方向炸响!
众人惊愕地回头,只见那只不过胳膊长短的小狼崽阿古拉,不知何时竟从不算高的木箱里跃了出来!
它弓着背,炸起全身的毛,四肢稳稳地扎在地上,冲着狂奔的马群,摆出了成年头狼威慑敌人的姿态!
那吼声虽稚嫩,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两匹失控的驮马,竟像是被无形的缰绳勒住,狂奔的速度骤然放缓,不安地刨着蹄子,不敢再向前一步!
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迟滞,铁木尔如离弦之箭般飞身上马,几个呼吸间便截住了马匹,化解了危机。
他回过头,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人群,直直射向站在牛棚门口的夏栀礼,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它不是认你当娘。”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它是把你,当成了它的‘群’。”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那只小小的狼崽,守护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它所认定的、由夏栀礼所代表的整个族群!
阿木尔长老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牛棚前。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只姿态依然警惕的小狼,然后,慢慢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小块珍藏的风干肉,颤巍巍地放在了木箱边。
“吃吧!”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服与接纳,“以后,你也是咱们自家的哨兵了。”
深夜,月华如水。
夏栀礼正在油灯下,一笔一划地记录着她的《幼狼社会化驯导日志》。
忽然,她察觉到木箱里传来异常的动静。
阿古拉焦躁地在箱子里打转,几次挣扎着想要站立起来,那双已经褪去蓝色、变得更接近狼族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北方的夜空。
夏栀礼心中一动,抱起它走到门外。
晚风微凉,她顺着小狼的目光望去,只见远方黛色的山脉轮廓间,隐约传来一阵阵狼嗥。
那声音,与她听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悠长的宣告,只有凄厉、急促,带着一种绝望的呼救。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铁木尔策马而来,他甚至没有下马,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北坡的狼群在围猎几只掉队的病羊——夏栀礼,它们开始集体发病了!”
夏栀礼握紧了怀中阿古拉温热的身体,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这不是普通的疫病传播,这是草原生态链崩塌的前兆!
野狼的病,和牛羊的病,本就是一体!
夏栀礼抬起头,迎上铁木尔在月光下焦灼的目光,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低声说:“我们得去一趟狼谷,带着它。”
铁木尔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你不怕它回去了,就忘了你?”
夏栀礼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竟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不怕它认错家。”
夏栀礼轻轻抚摸着阿古拉的头顶,一字一句道:“我只怕,这片草原,再也听不见狼的声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怀中的阿古拉仿佛听懂了她的誓言。
它仰起小小的头颅,对着那传来凄厉嗥叫的北方夜空,发出了生命中第一声虽然稚嫩、却无比清晰嘹亮的回应——
“嗷呜——!”
那啸声,穿透了寂静的夜,也穿透了铁木尔最后的一丝犹豫。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猛地调转马头,只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等着,我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