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晨曦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劈开了地平线上厚重的云层。
当夏栀礼与铁木尔的身影出现在北坡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想象中的狼嚎与对峙,而是一片死寂。
狼群早已退去,只在草地上留下了遍地狼藉的羊骸和杂乱的爪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交织的刺鼻气味。
夏栀礼没有丝毫犹豫,她从随身的医疗包里取出乳胶手套,利落地戴上,随即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那些被啃食得只剩下骨架的病羊。
夏栀礼的手指冷静而精确地拂过骨头上深浅不一的咬痕,目光专注得像是在解读一部古老的密码。
铁木尔静立一旁,手中的猎刀还带着彻夜未眠的寒意。
他看着她将一些碎骨和组织样本放入密封袋,又对比着脑海中那些病羊临死前的症状,整个过程沉静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确认了!”
夏栀礼站起身,语气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狼群确实捕食了感染瘟病的个体。”
说完,她又取出一包黄色的硫磺粉末,沿着尸骨散落的区域均匀地撒了一圈。
“硫磺可以驱虫消毒,先阻断病菌通过其他昆虫或小型动物二次传播的可能,也能暂时防止其他食腐动物靠近这里聚集。”她的动作有条不紊,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科学依据。
铁木尔看着那道黄色的防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不去追杀它们?”
在他的观念里,既然狼群是传播瘟疫的帮凶,就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剿灭,以绝后患。
夏栀礼摇了摇头,她的视线越过狼藉的草场,望向远方连绵的山脉,那里是狼群的家园。
“它们不懂什么是瘟疫,铁木尔。就像一个孩子不懂火焰的危险,只会因为好奇而去触摸。”夏栀礼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要做的是掐断火源,而不是砍掉那只伸出去的手。狼是草原的一部分,斩断了它们的血脉,草原的生态也就病了。”
铁木尔眸光剧烈地一动。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
在他和所有牧民的认知里,狼就是敌人,是掠夺者。
可是在这个女人的口中,狼群仿佛也成了需要被理解和引导的无知生灵。
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弯下腰,拿起工兵铲,开始默默地协助她挖掘坑洞,将那些被污染的尸骨深深掩埋。
回程的路上,草原的风吹拂着每个人的脸颊,带来了清新的草木气息,却吹不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夏栀礼没有沉浸在解决狼群问题的思绪里,而是立刻提出了一个更具建设性的方案。
“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所有人都能看懂的预警系统。”
夏栀礼对着同行的达楞太和几位部落核心人物说道:“我建议称之为‘疫区红绳警戒制’。一旦任何人发现疑似病畜或者被污染的区域,立刻用鲜艳的红绳将其圈起来,形成一个醒目的禁区,严禁任何健康的牲畜靠近。”
这个提议简单直接,所有人都听懂了。
一旁的朝鲁眼睛一亮,补充道:“光有看的还不够,草原太大,有时候离得远看不清。我们应该再配上声音警示!可以用不同的哨音来代表不同的危险等级,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跑得比马还快!”
夏栀礼欣然采纳:“这个办法好!我们可以设计三级响应机制。一级响应,发现疑似病例,巡查队立刻吹响短促哨音,小范围通报;二级响应,确认疫情,吹响长哨,立即对病畜进行隔离,并对周边区域进行消毒;三级响应,疫情有扩散趋势,吹响连续的急哨,通知相关区域的牧民准备迁场避险!”
一套完整、立体的防疫体系在马背上迅速成型。
听完这一切,年纪最长的阿木尔长老拄着他的木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们祖祖辈辈都在祈求长生天,靠天吃饭。夏医生……你这是在教我们,怎么让老天爷按照我们的规矩做事啊。”
然而,新的制度刚刚落地,旧的信仰便发起了最猛烈的反扑。
第三日清晨,部落里炸开了锅——大祭司都兰失踪了。
她的女儿娜仁花哭得撕心裂肺,跌跌撞撞地跑到夏栀礼的蒙古包前:“夏姐姐,不好了!我妈妈……她去了‘鹰嘴崖’!她说……说要去请山神裁决,洗刷部落的罪孽!”
“鹰嘴崖”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让在场的所有人脸色煞白。
那是祭司家族世代相传的禁地,一座矗立在草原尽头的孤高悬崖,传说从那里纵身跃下,灵魂便可与山神通灵,获得最终的神谕。
那是献祭,是与神明最直接的对话,也是一条不归路。
“她把一切都怪在你头上!”
娜仁花哭喊着:“她说你打破了草原千年的规矩,惹怒了神明!”
夏栀礼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抓起自己的医疗包,转身就往外冲。
铁木尔几乎是同时行动,一言不发地牵来最快的两匹马,与她并驾齐驱,朝着鹰嘴崖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马蹄踏碎了清晨的宁静。
当他们赶到时,眼前的景象让人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鹰嘴崖如其名,陡峭的岩石向外突出,仿佛一只俯瞰大地的巨鹰。
而都兰,就站在那“鹰喙”的最顶端。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祭司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卷走,融入那片苍茫的天地。
“别过来!”
看到他们,都兰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而尖利:“都是你!你这个外来者!是你带来的灾祸!你用你的妖术蛊惑了所有人,让大家背弃了神明!现在,我要用我的血,来平息山神的愤怒!”
夏栀礼猛地勒住马,停在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夏栀礼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喊劝阻,那只会刺激一个濒临崩溃的人。
她只是冷静地翻身下马,然后从那个从不离身的医疗包里,取出了一本有些破旧的册子。
那本册子,正是她初到草原时,为了与牧民沟通而绘制的《牧区常见病防治手记》。
她迎着都兰绝望而怨毒的目光,缓缓翻开其中一页,将册子高高举起。
那一页上,用炭笔画着一只瘦弱的羔羊,它蜷缩在角落,眼中满是痛苦。
画的笔触有些稚嫩,却充满了无力感。
“这是我来到草原的第一天画的。”
夏栀礼的声音异常平稳,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它发烧,拉稀,站不起来。那时候我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蒙语,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我面前死去。我救不了它,就像你曾经也救不了很多病死的牛羊一样。”
夏栀礼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都兰用愤怒和神明筑起的外壳。
“你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我这个外来者。”
夏栀礼继续说道,一步步瓦解着对方的心理防线:“你害怕的是你看不懂的变化,是你坚守了一辈子的规矩正在失效。可是都兰,你看这草原,草会枯黄,也会重新长绿;小马会出生,老马会死去。‘变’,才是这片草原永远活着的样子。”
夏栀礼的目光清澈而真诚,没有丝毫的攻击性。
“你的女儿娜仁花,她叫我‘夏姐姐’,不是因为我会说蒙语,是因为我曾经用针线给她缝补过摔坏的布娃娃,是因为我治好了她最心爱的那只小羊。你也爱这片草原,否则你不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守护它。我们爱它的方式不同——你向神明祈祷保佑,我寻找病因根治疾病。但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想让它好起来。”
说着,夏栀礼将那本承载了她所有心血和知识的手册,轻轻地放在了面前的一块巨大岩石上。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是带来灾祸的妖星。”
夏栀礼直视着都兰,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让这本‘妖术之书’,陪我一起从这里跳下去。让山神来裁决,究竟哪一种爱,才是它真正想要的。”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娜仁花挣脱了旁人的阻拦,疯了一样扑了过来,死死地抱住了夏栀礼的腿,嚎啕大哭:“不要!夏姐姐不要!妈妈,我不要你请山神!我只要你和夏姐姐都活着!”
都兰站在悬崖边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看着紧紧抱住夏栀礼的女儿,又看了看那本静静躺在岩石上的手册,眼中疯狂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与动摇。
终于,她紧握在手中的祭司铜铃“哐当”一声滑落,掉在岩石上,发出一声最后的、微弱的轻响,随即被风声吞没。
当晚,达楞太族长召集了全部落的成员,在篝火前召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会。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声音洪亮地宣布:从今往后,部落春季防疫的所有规程,由夏栀礼医生牵头制定;她编写的《畜牧常用语图解手册》,将作为所有年轻牧民的必修教材;新建立的水源哨岗制度与疫区红绳警戒制,正式纳入部落的集体管理制度。
话音刚落,曾经对夏栀礼颇有微词的乌力吉第一个站起身,高声附议。
德高望重的阿木尔长老也拄着木杖,郑重地点了点头。
都兰没有出席,但她派娜仁花送来了一个用白色哈达包裹的木盒。
夏栀礼打开,里面是一包包用油纸精心分好的古老草药配方,每一包上面,都用生涩却清晰的蒙文,标注了每味药材的功效和用法。
字迹的主人,显然是她自己。
当夏栀礼接过那个木盒时,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几天后,一场小规模的马群咳嗽病在新的防疫体系下被迅速发现并控制,没有造成任何损失。
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口中传诵着新编的童谣:“红绳拦路莫乱闯,夏姐姐说了有病藏!”
萨仁高娃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用听诊器判断牛羊的肺部杂音,而年轻的巴雅尔也能独立处理常见的蹄腐病。
草原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焕发出新的生机。
某个黄昏,夏栀礼坐在牛棚前的草垛上晒着太阳,温暖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娜仁花依偎在她身旁,摆弄着一个夏栀礼用草绳编的小马,忽然仰起头,用清脆的声音问:“夏姐姐,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夏栀礼的目光越过眼前宁静的牛羊,望向远处地平线上奔腾的马群,那磅礴的生命力让她心潮澎湃。
她轻轻笑了,伸手抚摸着娜仁花的头发,低声道:“我不是来了,是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铁木尔策马而来,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只是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一只浑身沾满泥土、几乎可辨的新生小狼崽。
它的左耳缺了一角,像是某种天生的印记。
“在山坳里捡到的……”
铁木尔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简短而平淡:“看样子是被狼群遗弃了,它认不了母狼了。”
夏栀礼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小狼崽。
它很小,很轻,在她掌心微微颤抖着。
隔着柔软的皮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叩问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牛棚的角落里,一块厚厚的羊毛垫子被铺开了,一个结实的木箱安放在上面,里面刚刚蜷缩进来的新生小狼,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