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黎明,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序章,此刻却被死寂与恐慌扼住了喉咙。
“鬼……是鬼附身了!”老牧民□□的声音在晨风中颤抖,他指着那群眼神空洞、嘴角挂着白沫的母羊,浑浊的眼球里满是根植于血脉的敬畏与恐惧。
“长生天在示警!必须把它们宰了祭天,不然灾祸会降临到整个部落!”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圈圈涟漪。
牧民们交头接耳,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恐慌。
这些羊不吃不喝,四肢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诡异地抽搐,任凭怎样驱赶都毫无反应,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了躯壳。
“不能杀!”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划破了凝重的气氛。
夏栀礼拨开人群,快步走到羊群前。
夏栀礼没有丝毫的嫌恶与畏惧,蹲下身,不顾母羊嘴边的黏液,强行掰开一只病羊的嘴。
一股**的草腥味扑面而来,她却像没闻到一样,目光锐利如鹰,仔细检查着羊的口腔。
果然,在舌根与齿缝间,她找到了几缕尚未完全嚼碎的、残留的灰绿色苔藓。
这颜色,这形态,瞬间在她脑海中点亮了一盏红色的警示灯!
夏栀礼猛然站起身,记忆中一页尘封的资料清晰浮现:灰岩鳞衣,一种常附生于石灰岩上的地衣,内含高浓度神经毒素。
牲畜一旦误食,轻则共济失调、神情呆滞,重则神经麻痹、呼吸衰竭而死!
“立刻把所有出现症状的羊全部隔离到西边的旧羊圈!”夏栀礼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快!再拿几大桶浓盐水来!”
众人面面相觑,阿木尔,一个体格壮硕的年轻牧人,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质疑:“夏医生,我们敬重你的医术,但这次不一样。它们没流血,没外伤,怎么就中毒了?□□大爷说的没错,这更像是……”
“像什么?鬼附身?”夏栀礼冷冷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如果我说,这毒就藏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呢?”
夏栀礼不再废话,转身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副手套和一把解剖刀,径直走向一头已经断气的羊羔。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动作麻利地剖开羊腹,精准地取出尚在蠕动的胃。
刺鼻的酸腐气味弥漫开来,几个年轻牧人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夏栀礼却仿佛毫无所觉,她小心翼翼地从胃里捻出一些半消化的内容物,高高举起,迎着初升的朝阳。
“看清楚!”她厉声道。
阳光下,那团墨绿色的草糜中,赫然夹杂着无数细微的晶体,正闪烁着矿物独有的、冰冷刺眼的反光。
“这不是草汁……”
夏栀礼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是石头吃的汁!”
人群瞬间静默,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诡异而直观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朝鲁愣了片刻,随即回过神,用蒙语低声向身边的老人们翻译:“夏姐姐说,毒,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这一刻,科学以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击碎了笼罩在牧民心头的迷信阴云。
在夏栀礼的指挥下,牧民们迅速行动起来,隔离病羊,用盐水一碗碗地灌进去催吐。
一场由“鬼神之说”引发的屠杀危机,被强行中止。
第二天,草原上出现了一道前所未见的风景。
夏栀礼将牧场周边最常见、也最容易混淆的五种毒草,用炭笔细致地绘制成了一套《有毒植物识别图谱》。
夏栀礼不仅画出了植物的全貌,还特意放大了其最显著的特征,并在每张图旁边都配上了一句朗朗上口的顺口溜。
“叶片带毛像长茸,牛羊碰了肚子疼!”
“花开紫色像星星,根茎挖开要人命!”
“红色浆果亮晶晶,吃了保证看不清!”
“空心茎上长紫斑,牛羊见了绕道远!”
这些简单直白的口诀,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孩子们中间传开。
娜仁花,那个曾经用歌声迎接夏栀礼的小姑娘,成了第一个“宣传大使”。
她不仅自己背得滚瓜烂熟,还像个小老师一样,带着一群半大孩子,举着图谱在草场上巡逻,四处寻找“坏草”。
“夏姐姐!夏姐姐!你看这个!”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着一株连根拔起的植物,兴奋地冲到夏栀礼的蒙古包前。
“这个有斑!茎是空的!”
夏栀礼接过一看,正是剧毒的毒芹。
夏栀礼毫不吝啬地给予了夸奖,并从自己那只已经快要见底的行李箱里,翻出了最后一小袋水果糖,奖励了他一块。
这块糖,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找到毒草就能换夏姐姐的糖吃!”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一场轰轰烈烈的“找毒草换糖”热潮席卷了整个牧场。
孩子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他们几乎翻遍了目之所及的每一寸草地,甚至连一向威严的都兰大婶家的后院,都被几个胆大的孩子偷偷溜进去“搜查”了一遍。
第三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猎手铁木尔就带回了一个坏消息。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蒙古包外,身后拖着一头已经僵硬的野驴尸体,将其重重地仍在离水源不远的一处洼地。
“这是三天内的第二头了。”他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
夏栀礼立刻警觉起来。
她戴上厚重的手套,对野驴进行了细致的解剖。
当夏栀礼划开腹腔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的气息扑面而来。
夏栀礼发现,这头野驴的肝脏异常肿大,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紫色,胆囊更是已经破裂,墨绿色的胆汁浸染了周围的组织。
这些症状,结合前几天羊群的中毒事件,一个可怕的推论在她脑中成型——水源可能被污染了!
夏栀礼立刻跑到牧民们日常取水的河边,取了一大桶水。
回到蒙古包,夏栀礼当着闻讯赶来的达楞太、朝鲁等几个部落核心人物的面,将水煮沸,然后静置冷却。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桶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桶底,一层微不可见的白色沉淀物,如同幽灵般悄然析出。
“这不是神罚。”夏栀礼指着桶底的沉淀物,语气无比严肃。
“是上游死去的牲畜腐烂,污染了我们的生命之源,毒,已经进了水里!”
夏栀礼随即找来沙石、炭屑和干净的布,当众演示起最简易的过滤方法。
一层沙,一层炭,一层布,层层叠叠,最后将浑浊的河水缓缓倒入。
当清澈的水流从底部渗出时,她又滴入了几滴碘酒消毒。
一直沉默不语的部落长老达楞太,默默上前,接过那只简陋的滤杯,将过滤后的水一饮而尽。
他闭上眼睛,仿佛在用最古老的味觉来审视这来自新知识的产物,良久,他睁开眼,只说了一个字:“清了。”
这个字,重逾千斤。
第四日,在夏栀礼的组织下,一支由部落青年组成的“水质哨岗”正式成立。
他们轮班监测各个饮水点,防止牲畜靠近。
朝鲁从自家牛棚里找来几只废弃的牛角,提议将其插在水边,用刻度来标记每日的水位变化。
夏栀礼眼前一亮,立刻补充道:“不仅要记录水位,还要记录风向和周围野生动物的活动轨迹。”
两人一拍即合,连夜合作,一份图文并茂的《水源安全日志》就此诞生。
科学的严谨与草原的智慧,第一次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当晚,巴雅尔就急匆匆来报,说西边山沟里的一处水塘出现了大量白色泡沫。
夏栀礼立刻带人赶赴现场,手电光下,一只腐烂的旱獭尸体正卡在出水口的石缝里,正是它污染了这片死水。
夏栀礼当机立断,指挥众人用土石彻底填埋了这片污染区,并在上游重新开凿渠道,引来活水。
一直对夏栀礼抱有戒心的老猎人乌力吉,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公开表态:“这个规矩,定得好。”
第五日,当所有人都以为危机正在逐步化解时,新的变数又出现了。
负责部落祭祀的都兰大婶,带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抬着香炉和草药,宣称要在水源地举行一场盛大的“净泉仪式”,用神圣的火焰和烟雾,彻底驱散盘踞在此的“水鬼”。
眼看一场新旧观念的冲突就要爆发,夏栀礼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强硬阻拦。
她走到都兰面前,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从自己的药箱里,递上了一包用麻布精心包裹的特制艾草。
“都兰大婶。”
夏栀礼微笑着说:“您用火烧是对的,高温确实能杀死很多看不见的坏东西。我这里有些艾草,您把它一起烧了,驱虫杀菌的效果会更好。”
都兰迟疑地接过那包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艾草,眼神复杂。
仪式开始后,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浓烟滚滚。
夏栀礼趁机站在人群中,大声讲解起来:“火能消毒,烟也有用。但我们得知道,烧什么才最有效。”
她随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培养皿,一个上面撒着普通草木灰,另一个则用自制的药熏包熏过。
在众人面前,两个培养皿里霉菌的生长情况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目了然。
几位原本跟着都兰的老牧民,看得连连点头,眼神里的迷茫和抗拒,正一点点被好奇与信服所取代。
人群之后,德高望重的达楞太长老,默默地立着,他轻轻摇响了手中的铜铃。
那清脆的铃声,不再是为了驱邪,而是为了召集,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听到夏栀礼的声音。
然而,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积蓄力量。
深夜,草原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夏栀礼的蒙古包里,油灯的光芒依旧亮着。
夏栀礼正在灯下绘制一幅更大、更复杂的《春季疫病预警图》,试图将所有的风险点都串联起来,建立一个完整的预警系统。
“砰!”
蒙古包的门帘被猛地撞开,一道裹挟着寒风与血腥味的身影踉跄闯入。
是铁木尔!
他一只手紧紧捂着肩膀,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半边衣襟。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异常苍白,但眼神却像燃烧的炭火。
他反手将门帘死死拉上,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北坡……北坡发现了狼群的踪迹。它们……它们在啃食那些病死的羊!”
夏栀礼手里的炭笔“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夏栀礼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狼群吃了携带神经毒素的羊尸!
这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些狼,将不再是单纯的捕食者,它们会变成移动的、跨区域的、无法预测的传染源!
没有丝毫犹豫,她转身冲向自己的药箱,迅速将镇定剂、抗生素、消毒药品和干净的防护布条打包。
“带我去。”夏栀礼转过身,对铁木尔说。
铁木尔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下意识地拒绝:“不行!几十头狼,太险了!”
夏栀礼没有争辩,只是上前一步,直视着他那双在黑夜里依旧锐利的眼睛。
夏栀礼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力量:“铁木尔,你是猎手,你能听得见风里的杀气;我是兽医,我能看得懂死里求生的活路。现在,这场瘟疫会不会吞掉整个草原,答案就在那些狼的肚子里。我们,都得听清楚。”
他沉默了。
风声、心跳声、还有她话语里不容置喙的分量,在他耳边交织。
许久,这个草原上最强悍的男人,终于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月色如霜,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冲出蒙古包,翻身上马。
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草原的宁静,两骑并驰,朝着危机四伏的北坡绝尘而去。
在他们身后,两行清晰的蹄印深深烙印在微湿的土地上,像一道在黑夜里写给黎明的誓言,绵延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