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消片刻,沉闷而急促的蹄声再度响起。
他牵来了两匹最耐跑的蒙古马,一匹自己翻身跨上,另一匹的马鞍上已经挂好了弓囊和水袋。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用眼神示意夏栀礼和闻讯赶来的朝鲁。
三人两骑,外加一只装着幼狼的木笼,如一支离弦的箭,扎进了草原深沉的夜幕。
北坡的路崎岖难行,碎石在马蹄下发出“喀啦”的脆响,惊得草丛里的夜行动物四散奔逃。
铁木尔在前引路,手里的弓弦一直微微绷着,整个人如同一尊蓄势待发的雕像,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中每一处可疑的晃动。
朝鲁背着沉重的药箱,紧随其后,紧张地攥着缰绳。
夏栀礼则将装着阿古拉的木笼抱在怀里,马背的颠簸让她不得不将全身的力量都用来稳住它。
怀中的木笼,起初还只是轻微的震颤,但行至半山腰时,阿古拉突然发了狂似的在狭小的空间里扭动、冲撞,鼻翼剧烈翕张,喉咙里发出焦躁不安的“呜呜”声。
“停下!”夏栀礼的声音短促而坚决。
铁木尔猛地勒住缰绳,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
他回头,只见夏栀礼已经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木笼放在地上,整个人俯身下去,耳朵紧紧贴住了冰冷粗糙的地面。
风声呜咽,万籁俱寂。朝鲁屏住呼吸,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有声音。”夏栀礼抬起头,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很轻,断断续续的,像是……哀鸣,还夹杂着骨头被啃咬的声音。”
铁木尔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侧耳细听了片刻,低声道:“不对劲。狼捕猎时,从不出声。”
那是刻在它们骨子里的猎手本能,无声的突袭才是最高效的杀戮。
夏栀礼立刻从朝鲁的药箱里翻出自己的听诊器,又飞快地从备用材料中抽出一根细长的空心胶管,熟练地套在听诊器的拾音头上。
她找到一块岩石的裂缝,将自制的延长管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再次俯身监听。
这一次,声音清晰了百倍。
那不是捕猎,也不是进食,而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复的痉挛!
一种生物在极度痛苦中肌肉不受控制抽搐时发出的可怕动静。
“像是……抽搐。”她喃喃道,心头的不安瞬间放大到了极致。
“走!”铁木尔不再犹豫,一夹马腹,朝着声音的源头疾驰而去。
狼谷的边缘,一股混合着血腥和腐臭的恶风扑面而来。
三人将马匹藏在巨石后,匍匐着身体,躲在一片半人高的沙棘丛后,向谷底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生死的铁木尔都倒吸一口凉气。
十几头灰狼散乱地围坐在一堆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旱獭和黄羊尸体旁。
但它们没有进食,只是像一群失了魂的木偶。
有的动作僵硬地原地打转,有的脑袋耷拉着,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还有几只眼睑肿胀发紫,仿佛随时都会闭上再也睁不开。
一头体型健硕的头狼似乎想驱赶一只幼狼靠近食物,可它自己刚站起来就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爬起。
夏栀礼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症状!
这分明是典型的神经毒素中毒!
夏栀礼猛地回想起开春时,那几只因误食毒苔藓而口吐白沫死去的母羊。
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水源的污染根本没有结束,它只是换了一个更可怕的宿主,进入了食物链的顶端!
“天……天呐……”朝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夏、夏大夫,要是它们疯了,从这里冲下去……咱们整个牧场……”
后果不堪设想!
夏栀礼的脑子在飞速运转,恐惧被极致的冷静压了下去。
她必须立刻确认病源,才能找到解决办法。
她迅速制定了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三步计划。
“朝鲁,准备好采集工具。铁木尔,掩护我们。”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动手打开了阿古拉的木笼,“我们得先试探一下狼群现在的攻击性。”
“不行!”铁木尔一把按住她的手,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太冒险了!狼群绝不会接纳任何带着人类气味的活物,哪怕是它的同类!”
“它们不认人,但它们认‘气味家族’。”夏栀礼的目光亮得惊人。
夏栀礼飞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穿了许久、早已沾满自己汗水和草药气味的旧布衣,一把将它裹在了阿古拉小小的身体上,而后在它耳边用最低柔的声音安抚了几句,轻轻将它朝谷底的方向推了出去。
“去吧,阿古拉,让你家族的成员……闻闻家的味道。”
被熟悉气味包裹的小狼,在原地踟蹰了片刻,对着那群气息奄奄的同类,发出了几声试探性的、柔软的呜咽。
谷底,一头距离最近的母狼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
它耸动着鼻子,在风中嗅了嗅那熟悉的、混杂着人类和草药味的狼崽气息。
片刻后,它竟然没有发起攻击,反而虚弱地朝后退了半步,为这个小小的闯入者让开了一条通道。
有效!
“快!”夏栀礼一声令下。
趁着狼群被阿古拉吸引注意力的短暂间隙,朝鲁像只敏捷的兔子,闪电般冲入谷底,用铁钳夹起一块腐肉和几块被污染的土壤,飞速退了回来。
夏栀礼甚至等不及返回营地,就地从药箱里拿出解剖刀,对朝鲁顺手拖回来的一只死去的旱獭进行现场解剖。
刀锋划开皮毛,她脸色陡变——旱獭的皮下,密密麻麻地寄生着无数跳蚤!
更可怕的是,在简易放大镜下,那些跳蚤的腹部都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那不是中毒!
夏栀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这不是神经毒素,这是鼠疫杆菌的携带特征,这是腺疫的前期症状!
是草原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瘟疫!
“这不是中毒,是瘟疫!”夏栀礼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必须立刻封锁这里!马上!禁止任何人畜靠近一步!”
铁木尔闻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一支狼牙箭,解下腰间一直系着的一条红色布绳,死死地缠在箭杆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这支箭深深地钉入了通往狼谷的必经之路上。
“猎人禁地,违者自担!”他用古老的草原规矩,下达了最严酷的禁令。
返程的路上,天公不作美,狂风卷着雪籽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能见度不足五米。
就在这时,木箱里的阿古拉再次狂躁地撞击起来,那动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夏栀礼被风雪吹得几乎睁不开眼,却猛然意识到了一个被忽略的关键:狼群的异常,不仅仅是因为疾病,更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气候剧变,彻底打乱了它们迁徙和捕猎的节律!
回到蒙古包,她顾不上满身的疲惫和寒冷,立刻翻出了自己绘制的《春季疫病预警图》,将近一个月来的风向、降水和各类动物的活动轨迹全部标注在上面,进行比对分析。
一个清晰的链条浮现在她眼前:异常的暖冬,导致了草原上的啮齿类动物提前进入繁殖高峰,数量激增,这为跳蚤提供了海量的宿主;而本该到来的春雨和融雪却迟迟未至,导致下游水源地日渐枯竭,所有动物都不得不集中到少数几个水源处饮水,这又极大地加速了病原体的交叉感染和扩散!
当夜,一幅全新的《疫源扩散推演图》在夏栀礼的手中诞生。
她拿着这张图,敲开了部落祭司达楞太的房门。
“达楞太阿爸。”
夏栀礼指着图上那个被红圈标记的狼谷,语气凝重:“这不是长生天的惩罚,这是草原生态失衡给我们所有人的信号。”
翌日清晨,达楞太用最急切的方式召集了所有部落长老。
他没有说任何玄奥的预言,只是将那幅画满了线条和符号的推演图,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从前,我们看天吃饭,敬畏自然。”
老祭司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指着图上从狼谷延伸出的数条红色箭头,沉声道:“现在,有人能听懂风里的话,能看清病魔的脚印。夏栀礼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草原想告诉我们,却被我们忽略了的话!”
他宣布,即刻起,暂停部落所有春季狩猎活动,并在牧场周边设立“野兽观察哨”,每日上报任何异常。
就在长老们震撼无言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铜碗敲击声,伴随着孩子们稚嫩却整齐的呼喊。
“狼嚎三声快进屋,红绳拦路莫碰土!勤洗手,喝开水,疫病来了咱不怕!”
是娜仁花,她正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在牛棚前的空地上,一遍遍演练着夏栀礼教给她们的应急撤离和防疫口诀。
夏栀礼站在窗内,看着这生机勃勃的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一转头,正对上铁木尔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蒙古包门外,默默地将一个新缝制的、散发着艾草和石菖蒲混合香气的防蚤香囊,挂在了门楣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夏栀礼知道,一道看不见、却无比坚韧的防线,已经在这片古老的草原上,悄然生长。
然而,新的难题如同乌云,已经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春末的转场就在眼前,按照千百年来的规矩,部落此时早已该拔营启程,追寻下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
可如今,那条维系着他们生命的迁徙之路,却可能变成一条通往死亡的绝路。
走,还是不走?这个关乎整个部落存亡的抉择,沉甸甸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