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佳离开河床,像一只夜枭滑过枯黄的山脊。他要去东边的“高墙区”——那里是镇上富人的地盘。胃里的空虚像只啮咬的老鼠,催促着他的脚步。残羹,馊饭,任何能填满玛利亚那小肚子、让她暂时停止用那双过分大的眼睛望着虚空的东西,都是他此行的目标。至于风险,被恶犬追咬,被护卫殴打,不过是这贫瘠土地上每日例行的配菜。他习惯了,如同习惯了指节上永不消退的伤疤与时不时地饥饿。
路过礼拜堂后方那片荒废的菜园时,他停下了。那个新来的教士,阿尔贝特,正挽着沾满泥浆的袍袖,笨拙地将几块长短不一的旧木板钉在一起。脚边放着几本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书籍。动作生疏,效率低下,但那张素来沉静的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而非徒劳的体力活。
卡佳嗤笑一声,从阴影里踱了出来,歪斜的站姿像棵被风吹惯的怪树。“喂,书呆子。”他声音嘶哑,“在这里给自己钉棺材?不愧是高瞻远瞩啊。”
阿尔贝特闻声抬头,脸上并无愠怒,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卡佳,”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未褪的兴致,“我在准备一个地方,给孩子们。一个可以看书,学习文字的地方。”
“学习文字?”卡佳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划拉,肚子都填不饱,会看你这些老爷们的新奇玩意?”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却在不经意间,极快地扫过地上那本摊开的、印着奇怪符号和一幅精细植物图鉴的书页。那图绘得真他妈像,叶子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一股混杂着微弱好奇与更多敌视的情绪掠过心头,被他立刻摁灭。
阿尔贝特看着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那一瞬间的游离。“谢谢你的提醒,卡佳。”他竟认真地道谢,然后弯腰,从脚边的木屑里捡起一根烧焦的细树枝,“不过,名字是可以学的。就像这样。”
他蹲下身,在泥地上平滑处,用树枝一笔一划,写下了“卡佳”两个工整的字符。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卡佳无法理解的笃定与温柔。
“看,这就是你的名字,‘卡佳’,”阿尔贝特抬起头,眼神鼓舞,“试试?”
卡佳僵在原地。那双习惯于紧握成拳、抢夺或攻击的手,此刻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僵硬。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两个陌生的符号,它们像锁链,又像某种诱惑。他喉咙动了动,想发出更大的嘲笑,却没能立刻出声。最终,他猛地别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世上最拙劣的表演。
“蠢透了。”他扔下这三个字,不再看阿尔贝特,也不再看地上的字,转身就走,步伐比来时更快,仿佛要逃离什么瘟疫,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凶戾的仓促。
直到走出很远,绕过几个弯,确认那该死的教士和那片该死的“学习区”再也看不见,卡佳才放缓脚步。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却挥之不去。他踢飞脚边一颗石子,石子滚落,在松软的泥地上划出一道浅痕。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蹲下身,用手指模仿着记忆中那树枝的轨迹,在泥土上划拉起来。第一笔……他皱紧眉头,努力回忆那字符扭曲的角度。写到一半,手指却顿住了。后面……后面该怎么写来着?他盯着地上那半截扭曲的、丑陋的、毫无意义的线条,一种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涌了上来。他猛地用手掌将那些痕迹胡乱抹去,泥土塞满了指甲缝。
“妈的,多余。”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阿尔贝特,还是在骂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他站起身,用力甩掉手上的泥,将那份短暂的、不该有的好奇彻底摒弃,重新变回那只为生存而奔走的野兽,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他继续快步走向高墙区。
高墙区的石板路干净得让他恶心,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甜腻的点心香气。他像幽灵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寻找着厨房后门或者垃圾堆的机会。
在一个小巧精致、带着铁艺栏杆的花园旁,他看到了那个女孩。约莫十岁,穿着一件蓬松柔软的摆裙,金色的头发编成复杂的辫子,光滑柔顺得像他曾在镇上集市远远瞥见过的丝绸。她坐在一张白色小椅子上,膝上放着一本色彩鲜艳的书,正低着头,手指着书页,嘴里念念有词。
那本书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书都不同,封面上画着滑稽的动物,里面是大片大片的图画,配着很少的字。一种极其陌生且尖锐的感觉刺了卡佳一下,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他停下脚步,靠在栏杆阴影里,努力扯动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或许能被称之为“友善”的表情,结果却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扭曲和危险。“喂,”他发出沙哑的声音,尽量放低,“那书……好看吗?”
女孩吓了一跳,抬起头,湛蓝的眼睛里先是惊恐,但在看清卡佳只是个半大少年,尽管看起来很凶,她警惕稍微放松了一点。她怯生生地点点头。
“能……给我看看吗?”卡佳继续用那别扭的、试图温和的语调说,“就一下。”他伸出手,手指脏污,指甲破裂。
女孩犹豫着,看着他那双紧盯着书的眼睛,里面有种她看不懂的、灼热的东西。她慢慢把书递过栏杆。
卡佳一把抓过那本图画书。纸张光滑,色彩刺眼。他迅速翻了一下,里面是教认字的,画着苹果旁边写着一串字符,画着小狗旁边写着另一串,和他在集市里看到的歪歪扭扭的符号极似。如此简单,如此……直白。
“谢谢。”他干巴巴地说,然后不等女孩反应,拿着书,转身就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脚步飞快,几下就消失了踪影,留下那个穿着蓝摆裙子、茫然无措的小女孩。
他紧紧攥着那本与他格格不入的书,指节再次因用力而发白。偷窃是生存,但这本书……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玛利亚,心情稍微平息了一些。顺路看看阿尔贝特那愚蠢的“学习区”有没有被砸了,他嘀嘀咕咕对自己说。
暮色将礼拜堂的影子拉成长长的灰色裹尸布。阿尔贝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天的体力劳动并不比翻阅晦涩难懂的拉丁文书籍要轻松,他疲惫的目光落在门槛前那抹色彩上——《认字》。
封面上沾着泥手印,像是某种野兽仓促留下的爪痕。他弯腰拾起,指尖触到纸张被粗暴翻折的硬度。书页间还夹着一根枯草。
他没有回头寻找窥视的目光,只是用指腹轻轻抹去封皮上的露水。然后转身合上门,将书稳妥地放在祭坛边缘,挨着那本皮面斑驳的《忏悔录》。
百米外的断墙后,卡佳状似无聊地收回视线。他喉结无意识滚动,像咽下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直到礼拜堂窗户透出烛光,他才转身没入棚户区的黑暗,脚步略过一地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