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那感觉不是空的,是沉,像胃里坠着块被溪水泡胀的石头。卡佳哥哥是挂着彩回来的——这次不一样。他赢了,把奥多那伙人揍得屁滚尿流,保住了河滩那块最好的水洼。可代价是被偷袭了,左臂软塌塌地晃着,肩胛到肘部被粗糙的石片划开一道深口子,皮肉翻卷,血糊糊地凝着泥浆。他照例没吭声,牙关咬得死紧,额角的汗混着血水流进脖颈。但玛利亚看见他靠在漏风的破墙边时,整个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细密颤抖,嘴唇是死鱼肚子那种泛青的白。
他赢了。可这次赢得太惨。玛利亚心里揪得发慌。万一……万一这次好不了呢?万一伤口烂掉发臭,像去年冬天老库珀那样……她不敢想下去。雅娜才六岁,华耶和诺佑就是两只光知道往她身上挤、饿得吱吱叫的绒毛耗子。卡佳哥哥要是倒下了,她拿什么去填那几张永远喂不饱的嘴?拿什么去对付奥多随时可能回来的报复?
她是最大的。她得做点什么。
天刚蒙蒙亮,东边山脊像炭笔描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她像条小泥鳅,从破棚子的阴影里滑出来。得去河滩,趁奥多那帮人还没从昨日的惨败中缓过劲儿来,去把属于他们的鱼抓回来。脚步却自己拐了弯,磨磨蹭蹭蹭到了礼拜堂后头那个新搭的、风一吹就吱呀乱响的破棚子边。
新来的主祭先生在里面。弓着背,盯着手里一本……一本颜色扎眼的东西!封面上画着个圆溜溜、红得吓人的果子,那红色,亮得像能烫伤她习惯了灰暗的眼睛。他看得那么入神,手指极轻地拂过书页,像在触摸刚出壳、浑身还湿漉漉的鸟崽子,怕劲儿大一点就捏碎了。
一个小芽,带着怯和一丝孤注一掷,从心底最硬的缝里钻出来。主祭先生……看着不像会突然打人。卡佳哥哥警告过一百遍:别信老爷,他们给的糖,后面都藏着敲碎骨头的棍子。可是……哥哥现在动不了,需要鱼,需要能把命吊住的东西。她可以分他一点,就最小那条,如果他真……真能顶点用,能帮她快点抓到鱼,或者……或者只是站在那里,让奥多那伙人忌惮一下下?
脏乎乎的小手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印子,很快又泛红。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喊着“危险!别去!”,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在说“试试!为了卡佳哥哥,必须试试!”。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的恐慌压下去,学着卡佳平时那副不好惹的样子,挺了挺瘦小的胸膛,朝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代表着“老爷们”的领地,怯生生走去。
泥地上用焦黑树枝划出的符号,在稀薄的晨光中显得如此脆弱。阿尔贝特凝视着它们,如同凝视着一道无解的难题——“鱼”、“水”、“面包”。这些维系生命的词汇,能否穿透饥饿铸就的铜墙铁壁,在那片被生存榨干的心田里,播下哪怕一粒微小的、属于精神的种子?在此地,任何超越饱腹之欲的思考,都奢侈得近乎残忍。
就在他沉浸于这令人无力的思索时,棚架边缘的阴影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是那个女孩,玛利亚。她像一只受惊的林间小兽,在安全距离外逡巡不前,破烂的衣角被她纤细的手指反复扭绞,几乎要碎裂。那双在过分瘦削的脸庞上显得异常巨大的眼睛,先是极快地、带着某种近乎本能的渴望,扫过他随意搁在一旁的彩皮《认字》书——那抹不属于这个灰暗世界的亮色,随即才抬起来,怯生生地望向他。那目光深处,孩童天然的畏惧与一种被严酷现实逼迫出来的、近乎绝望的决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矛盾。
“先生……”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被清晨的微风吹散。
阿尔贝特轻轻放下手中的树枝,尽可能放缓动作,避免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威胁的举动。他迎向她的目光,声音放得低沉而温和,如同在安抚一只随时可能炸毛逃窜的幼猫。“玛利亚,”他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试图建立最基本的信任,“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女孩像是被这句话注入了某种勇气,又或者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缘。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语速快得像是在背诵一篇关乎生死存亡的祷文:“您……您能跟我去河滩抓鱼吗?卡佳哥哥伤了,很重,我们……我们没吃的了。”话语在这里有了一个短暂的、刻意的停顿,她随即急急地补充,仿佛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交易,必须展示自己的筹码:“我分您……分您一条小的!”那紧绷的小脸上,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割肉饲虎般的郑重,仿佛她承诺付出的,是王国一半的疆土。
这过于认真、近乎仪式化的“谈判”姿态,像一根最纤细的银针,精准地刺入阿尔贝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一股混合着怜悯、酸楚与无以名状感动的情绪悄然涌动。他想起了埃里克,那个在学院回廊下与他激烈辩论、最终却只能沉默目送他离开的朋友。临行前,除了那块象征同窗情谊的黑麦面包,埃里克还偷偷将一个小而沉的油纸包塞进他的行囊深处——那是几块学院厨房特制的、掺了野蜂蜜的粗糖。色泽浑浊,形状不规则,却几乎是埃里克能从其清贫的学者用度中,所能挤出的、最具“甜味”的奢侈品。这包糖,他一直贴身携带,未曾轻易动用,它像一条尚未剪断的脐带,连接着他与那个充满理性思辨与羊皮纸气息的、已然远去的世界。
此刻,面对这个试图用“一条小鱼”来换取生存机会的孩子,他感到那包糖的存在拥有了新的意义。他缓缓伸手探入袍子内袋,取出那个被体温焐得微暖的油纸包。他的动作极其小心,如同在开启一件圣物。油纸被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几块呈现黯淡琥珀色、表面粗糙不平的糖块。他仔细拈起其中最小、棱角最圆润的一块,递向玛利亚,语气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这个,算是我预付的‘报酬’,好吗?”
玛利亚彻底僵住了。她的眼睛瞪得如同受惊的幼鹿,死死盯着那块躺在阿尔贝特掌心、散发着奇异而诱人甜香的小小物体。那东西与她所认知的世界格格不入,像夜空中陡然坠落的星辰,美丽而令人畏惧。她脏污的小手微微向后缩了缩,不敢去接。
阿尔贝特没有催促,也没有更往前递。他只是极其轻柔地将那块糖,放在了玛利亚因紧张而微微摊开、布满污垢与细小伤痕的掌心上。冰凉的糖块与温热的皮肤接触,带来一丝奇异的触感。那陌生的、浓郁的甜香,固执地钻入她的鼻腔。
“我可以陪你去河滩。”阿尔贝特继续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但等我们回来,你和你的朋友们——雅娜、华耶、诺佑,得来跟我学写你们的名字。这,算是我们交换的条件,可以吗?”
他刻意使用了“交换”这个词,而非“要求”或“代价”。他深知,对于这些在掠夺与给予的夹缝中求生的孩子而言,平等的交换,远比居高临下的施舍或强制性的命令,更容易被接受,也更能够维护他们那脆弱而倔强的尊严。
掌心传来硬物的触感,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他体温的暖意。那甜香是如此霸道,几乎要淹没她所有的警惕。而主祭先生清晰无误地念出她每一个伙伴的名字,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们这些如同野草般的存在,不仅被看见了,而且被记住了,被当作一个个拥有独立标识的“人”来对待。一种混杂着困惑、微弱的喜悦与巨大不安的情绪,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看着掌心的糖,又看看阿尔贝特那双平静而温和的眼睛,最终,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微弱的音节:
“……嗯。”
河滩的粗粝石子硌着脚底,寒意像细针,透过磨得几乎透明的脚掌皮肤,一路刺进骨头缝里。奥多那堆令人作呕的红疮,和他身边那两条只会呲牙咧嘴的鬣狗,果然像蛆虫一样盘踞在水流最平缓、也最容易藏鱼的那片洼地。当奥多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瞥见玛利亚领着一个穿袍子的身影出现时,那张凶恶的脸上瞬间绽开一种獾狗发现腐烂内脏时的、混合着贪婪与残忍的狞笑。
“哈!看看这是谁?小耗子不光自己溜出来找食,还给老子们送上一块裹着包装的小点心?”奥多粗嘎刺耳的笑声肆无忌惮。
玛利亚猛地吸了一口气,她那芦苇杆似的胸膛簌簌发抖。阿尔贝特看见她试图挺直脊背,模仿着卡佳平时唬人时的姿态,尖细的嗓音因为紧张而拔得更高,甚至带上了破音:“主……主祭大人在这里!你们这些混蛋还不快滚!他会告诉老爷!让老爷把你们都抓起来吊死!”
这虚张声势的恫吓,像投入臭水沟的石子,只激起奥多和手下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其中一个跟班,咧着一口烂牙,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猛地向前一蹿,那只脏黑得看不清原本肤色的手爪,带着风声直接抓向玛利亚细弱得仿佛一捏就断的胳膊。“老爷?在这河滩上,我奥多就是老爷!今天先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阿尔贝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步,堪堪挡在了玛利亚前面,将她护在自己与那个逼近的威胁之间。他轻轻开口,声音试图压得很稳,像在诵读经文,带着一种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属于“圣职者”的天然权威:“住手。以教会之名,我要求你们退开。” 这话语本身带着某种力量,让奥多等人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茫然与本能忌惮的神色——那是底层人对所有“上面”的东西,根植于骨髓里的条件反射。
然而,这忌惮只持续了一瞬。奥多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打量了一下阿尔贝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和他脸上那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过于干净的神情。一丝恍然和随之而来的、更加猖獗的鄙夷取代了短暂的犹豫。“教会?”他啐出一口浓黄黏稠的痰,落在阿尔贝特脚前的石子上,距离那干净的袍角仅一寸之遥,“就你?一个被扔到这鸟不拉屎地方的穷教士,也配拿教会吓唬人?我看你连自己明天吃什么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吧!” 他脸上的横肉扭曲着,带着一种戳穿纸老虎后的得意与更加肆无忌惮的蛮横。他们不再仅仅是围拢,而是带着一种戏耍猎物的姿态,逼近过来,空气里充满了汗臭、河泥的腥气和一种即将见血的兴奋。
玛利亚的小脸瞬间失了血色,她下意识地往阿尔贝特身后缩了缩,刚才那点强装出来的勇气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全然的恐惧。她看向卡佳原本藏身的方向,大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无助。
或许将会有一场围殴,如果卡佳没从河谷上方那片风化的、犬牙交错的乱石堆阴影里,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时机把握确实精准。太晚,那教士和玛利亚真可能吃亏。
他的动作看起来和往常毫无二致。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稳定,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歪斜。他全身的肌肉,尤其是受伤右臂牵连的肩背肌群,正因为每一个微小的平衡调整而承受着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破旧单衣的后背,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但他脸上没有显露分毫。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控制面部肌肉,维持着一种彻底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瞳孔缩成了两点吸收所有光线的黑冰,深不见底,依次缓缓地、极具分量地扫过奥多,再扫过他那两个跟班,像是在给三头待宰的畜生打上无形的标记。
他没有立刻出声呵斥,那太低级。他只是在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歪了歪头,颈骨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他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评估意味地,舔过自己干裂起皮、甚至有些渗血的下唇。这个动作里没有任何焦躁,只有一种捕食者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冷静衡量着从何处下口最为高效的残酷从容。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奥多脸上,依旧沉默。但这沉默比任何叫骂都更具压迫感。奥多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先前对着阿尔贝特的那股猖狂劲儿,像被戳破的皮球一样迅速泄掉。他不怕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士,甚至不怎么怕卡佳平时的拳头。但他怕此刻的卡佳——这种超出他理解的疯狂,这种仿佛看待死物般的眼神,这种明明受了重伤(他确信卡佳伤得很重)却表现得比完好时更令人脊背发寒的姿态。这小子是疯的,是不要命的,而且……他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伤员,更像是一头计算着如何用最少力气咬断他们喉管的野兽。
“……真他妈……晦气!”奥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外强中干。他不甘心地狠狠瞪了卡佳一眼,又转向阿尔贝特,试图找回点面子,色厉内荏地吼道:“算你们走运!今天给这疯狗个面子!” 说完,他悻悻地挥了挥粗壮的手臂,带着两个同样松了口气、忙不迭后退的跟班,像几条被惊扰的鬣狗,迅速而狼狈地退向河滩另一头,很快消失在嶙峋的乱石背后。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卡佳紧绷的神经才略微一松。但这放松带来了代价——右肩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让他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又立刻强行稳住。他迅速将目光转向玛利亚,眼神严厉,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以及后怕的怒火。玛利亚接触到他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肩膀微微发抖,不敢与他对视。
然后,卡佳才把视线移到阿尔贝特身上。那教士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对峙时的紧张,以及一丝试图干预却无能为力的窘迫。卡佳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
“多事。”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中。“你的‘教会之名’,在这里,”他目光扫过贫瘠的河滩,最终回到阿尔贝特脸上,“还不如石子有力。省省吧,教士先生。”
这嘲讽直白而粗野,彻底撕开了阿尔贝特那套文明外衣在此地的无力感。说完,他不再给阿尔贝特任何回应或辩解的机会,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因为压抑的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径直走到水洼边,几乎是粗暴地俯下身,将没受伤的右臂狠狠探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抓鱼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发泄般的、野兽般的效率,仿佛要将所有的疼痛、愤怒和那丝不该有的、对身后两人(尤其是那个让他不得不强撑着出来的教士)的烦躁,都倾注在这徒手的捕猎中。
阿尔贝特站在原地,看着卡佳的背影。他清晰地看到了卡佳刚才那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晃动,也看到了他此刻动作中那份刻意维持的、与往日不同的僵硬与急促。那粗暴的姿态下,掩藏着的是正在加剧的痛苦。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阿尔贝特心中翻涌——有对暴力的不适,有对自身无力的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对这个遍体鳞伤却依旧用最笨拙凶狠的方式守护着什么的少年的忧虑。他知道,卡佳这场看似碾压的“表演”,代价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而他,这个带着书本和教义闯入此地的主祭,此刻除了沉默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他没有抓过鱼,玛利亚都比他适合生存。
捕鱼的过程充满了笨拙与无效的努力。阿尔贝特的手指更适合握笔而非捕捉滑腻的生命,玛利亚的急切则吓跑了不少潜在的收获。最终,躺在破旧水桶底部的,只是七条手掌长短、的呆鱼,在浅浅一层浑浊河水中徒劳地张合着嘴,其中四条卡佳还是捞上来的。这点收获寒酸得令人羞愧,但至少是他们和第二天再见的保障了。
回到礼拜堂后那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简陋棚架下,已经傍晚。玛利亚跑开片刻,带回了她的“队伍”——雅娜,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紧紧贴在玛利亚身后,只敢探出半张脏兮兮的小脸,大眼睛里全是怯生生的好奇;华耶,约莫五岁的男孩,头发纠结如鸟窝,鼻下挂着清晰的鼻涕痕迹,他不太安分,脚丫踢着地上的土块,对棚子和陌生人表现出一种野性的排斥;最小的诺佑,可能只有三岁,吮吸着自己黑乎乎的大拇指,茫然地看着一切,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被带到这里。
阿尔贝特示意他们在平整过的泥地前围蹲下来。孩子们迟疑着,模仿着玛利亚的动作,蜷缩成小小的影子。他拿起那根烧焦的树枝末端,如同握住一支庄严的笔,在暗色的泥土上,缓慢而清晰地划下第一组符号。
“玛—利—亚。”他念出音节,树枝勾勒出对应的曲线。
玛利亚的眼睛瞬间亮了,一种奇异的光彩取代了之前的恐惧和忧虑。她紧紧盯着那三个陌生的符号,仿佛它们是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的、另一个无形的自己。她伸出小小的、指甲缝里塞满泥垢的食指,小心翼翼地、隔着一点距离,在空中笨拙地模仿着那些笔画。
“雅—娜。”阿尔贝特继续,写下另一个名字。
雅娜猛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那些符号会咬人。但当玛利亚碰了碰她,她又怯生生地看过来,嘴唇无声地蠕动,学着发音。
轮到华耶时,他显得很不耐烦,扭动着身体,试图去抓旁边爬过的甲虫。阿尔贝特没有强迫,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华—耶。”然后将树枝递向玛利亚,示意她带领。玛利亚接过树枝,学着阿尔贝特的样子,在“玛利亚”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雅娜”,然后又试图写“华耶”,笔画混乱得像一堆散落的树枝。华耶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地上,愣了一下,暂时停止了扭动,带着点困惑和某种被戳中的、微妙的好奇,盯着那团符号。
在这片微弱而专注的学习氛围边缘,卡佳靠在不远处一段倾颓的土墙阴影里。他闭着眼,双臂抱在胸前,受伤的右臂被巧妙地隐藏在姿势里,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逐渐加深的暮色,只有一点模糊的、倔强的轮廓。但阿尔贝特敏锐地注意到,他那侧对着这边的耳朵,始终朝着这个方向,像警觉的狼犬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动静。
当玛利亚再次写下“玛利亚”时,阿尔贝特温和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暮色中:“写得很好,玛利亚。那么,卡佳哥哥的名字,该怎么写呢?”
玛利亚愣住了,抬头看他,又下意识地望向土墙阴影的方向。雅娜和华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阿尔贝特没有等他们回答。他拿起另一根细小的树枝,在“玛利亚”旁边,找了一块干净的空地,以比之前更慢、更清晰的速度,一笔一划地写下了:
“卡—佳。”
他一边写,一边平稳地念出音节,确保每一个转折和停顿都无可挑剔。他不仅仅是在教孩子们,更是在向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用冷漠和嘲讽武装自己的少年,展示一种无声的、固执的宣告——我看见了你,我记住了你,你和他们一样,拥有一个可以被书写、被呼唤的名字。
“看,这就是‘名字’。”阿尔贝特的声音在愈发安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他环顾着几个小脑袋,“它代表着你,代表着你们每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学习认识它们的地方。”他拿出了那本色彩鲜艳的《认字》,封面上红艳的果实在灰暗的暮色中像一个遥远的梦,“我们可以一起认识这本书里的世界,认识更多的字。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孩子们瞬间被“食物”二字吸引的眼神,“只要来学习的人,每天都会得到一小块面包。”
“面包”这个词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立刻在华耶和诺佑眼中激起了渴望的涟漪。连雅娜都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时,墙根的阴影里传来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像冰块碎裂。卡佳的眼睛依旧闭着,但嘲讽的话语却冰冷地掷出,精准地刺向阿尔贝特理想的泡沫:
“拿吃的当饵,钓人来听你那些没用的经?算盘打得真响啊,老爷。”他刻意拖长了“老爷”这个称呼,里面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等你这点施舍喂不饱他们的时候,或者他们发现你那点面包根本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你看他们还会不会蹲在这里,看你画这些鬼画符?”
阿尔贝特没有立刻争辩。他看着卡佳那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的、紧绷而苍白的轮廓,看着玛利亚们因为卡佳的话而微微不安、却又忍不住被地上名字和“面包”承诺所吸引的模样。卡佳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中因短暂教学成功而燃起的微弱火苗,但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坚硬。
他是对的。阿尔贝特在心中承认。空洞的慈悲和遥远的理想,无法驱散刻骨的饥饿。孩子们此刻的专注,很大程度上确实系于他帮忙获得的鱼获。卡佳的嘲讽,**裸地揭示了这片土地上最残酷的生存逻辑——任何不能直接转化为食物的东西,都是可疑的、奢侈的。他的理想,需要物质的基石,如同再好的种子,也需要落入肥沃的土壤,而非岩石的缝隙。
他没有去看卡佳,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地上的名字,尤其是那刚刚写下的、炭色犹新的“卡佳”。他沉默地,再次用树枝,将那两个字,描摹得更加清晰、深刻。
卡佳领着孩子回到棚区,阿尔贝特准备起草信件。烛火在粗糙的信纸上投下不安的光晕,将阿尔贝特伏案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石墙上。他手中的羽毛笔尖谨慎地划过纸面,每一个词都经过反复斟酌。他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被视为煽情或乞讨的措辞,只是客观地陈述着马洛卡农“普遍存在的、令人忧心的蒙昧状态”。笔尖顿了顿,他继续写道,关于“在此地播撒教化之光的初步尝试”,以及这尝试所面临的“最现实且紧迫的阻碍”——即“维持学习者基本精力所需的最微薄口粮,亦成难以逾越之障碍”。
他微微直起身,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胀的眉心。烛光摇曳,将他脸上深重的疲惫勾勒得更加分明。他知道,仅仅陈述困难是不够的,必须让那些远在舒适城堡里的大人物看到“投资”的价值。于是,笔锋一转,他以一种近乎冷静的笔触补充道:“虽则微薄,但若能提供些许稳定的粮食供给,或可成为维系此地脆弱秩序、防止更具破坏性的野蛮本能滋生的有效基石。教化与面包,于此地实为一体两面。” 最后,他以无可挑剔的谦卑口吻,恳求“阁下慷慨赐予微不足道的物质支持,以期夯实此初现之微光赖以存续的地基”。
门轴发出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吱呀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老马丁像一道被月光投射出的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房间。他手里捧着一罐教会日常所需的、烟气浓重的劣质灯油,步履间带着常年服侍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轻缓。当他浑浊的视线落在伏案疾书的阿尔贝特身上,以及那几张写满字迹的信纸时,他干瘦的身形有瞬间的凝固。那双见过太多主祭来了又走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被更深沉的、混合着悲哀与无力的情绪所淹没。他默默地走到油灯旁,动作机械地添着油,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扫过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符号组成的行列。他的嘴唇在花白的胡须下无声地蠕动了几下,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分明刻着一种无声的质问与认命般的失望——又一个无法忍受此地贫瘠,准备另谋高就的年轻人。他甚至能想象出信中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无非是强调此地如何不堪,如何需要“调任”至更“合适”的教区。
“马丁先生,”阿尔贝特忽然抬起头,烛光在他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眸子里跳跃。
老马丁吓了一跳,添油的手微微一抖,差点碰翻油罐。他慌忙垂下头,避开阿尔贝特的视线,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
“我在给因斯特伯爵写信,”阿尔贝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为我们那个学习区,争取一些粮食上的资助。”
老马丁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像是雷击木一般僵在原地,手里提着的油壶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阿尔贝特,仿佛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下一刻,这个枯瘦的老人,“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枯柴般的手猛地抓住阿尔贝特沾着墨迹的袍角,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在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冲出泥泞的痕迹。“主祭大人……您、您……”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巨大的惊喜与之前的误解带来的羞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成语,“您不是要……要走?您真是……愿诸圣徒都保佑您!保佑您!” 他像个孩子般呜咽起来,仿佛长久以来压抑的绝望,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阿尔贝特心中一震,急忙弯腰,用力将这轻得可怜的老人扶起。“不是离开,马丁先生,我从未想过离开。”他扶着老马丁颤抖的手臂,让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这时,阿尔贝特注意到,即使激动如此,老人的目光仍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偷偷瞄向桌上那封决定命运的信。他瞬间明白了——老马丁不识字。那些承载着希望与请求的墨迹,于他而言,只是一堆神秘而无意义的符号。
一股深切的怜悯与责任感涌上阿尔贝特心头。他拿起那封信,声音放得更加温和,如同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马丁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认字。不需要很久,你就能自己读懂这封信,读懂任何你想读懂的东西。”
老马丁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一种被巨大恩赐砸中的无措。他看看阿尔贝特,又看看那封信,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抬起,悬在信纸上方寸许之地,却终究没敢落下,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玷污了这神圣的载体。
阿尔贝特用手指着信纸末尾的一行字,清晰而缓慢地念道:“你看这里,我写的是——‘知识需以面包为伴,方能于此地扎根。’”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种子,试图落入老人干涸已久的心田。
老马丁呆呆地听着,嘴唇无声地重复着那几个音节,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浓重的水汽覆盖。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几乎将上半身折成两段地,向阿尔贝特行了一个礼,然后脚步虚浮地、像梦游一般退出了房间。
当夜,极度的身心疲惫让阿尔贝特很快沉入不安的睡眠。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感官让他察觉到一丝微光和人息。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透过浓重的夜色,他看到老马丁佝偻的身影去而复返。老人就着桌上那盏即将熄灭、灯火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他并没有拿起信,只是佝偻着背,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极其专注地抚摸着信纸上那些他依然无法理解的文字,仿佛要将它们的形状刻进心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一滴,两滴,恰好落在“面包”与“扎根”那几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模糊而湿润的痕迹。
翌日,按照惯例,每月中旬老马丁需要去镇上采购教会所需的物资——主要是最便宜耐燃的灯油和偶尔用于圣礼的廉价蜡烛。在镇上那家唯一的、货物上蒙着薄尘的杂货铺里,他照例买好了灯油和几根细小的、以动物脂肪制成的、燃烧时带着呛人烟味的普通蜡烛。付钱时,他盯着近几年剩下的铜币看了良久,眼中闪过挣扎、不舍,最终化为一种决绝的平静。他将它们和教区的采购款一起,郑重地放在落满灰尘的木质柜台上。
“再加几截那个。”他指着柜台角落里一小捆与周围劣质货物格格不入的蜂蜡蜡烛,声音沙哑。那是店里最昂贵的一种,据说燃烧时明亮而稳定,几乎无烟,还带着淡淡的蜂蜜清香。
店主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取下一截递给他。老马丁伸出那双布满劳作痕迹和老茧的手,接过那截蜂蜡蜡烛。他将这截蜡烛与其他物资分开,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包好,贴身收藏。
夜里,当阿尔贝特再次于桌前坐下,准备继续他可能徒劳的努力时,他发现在那盏依旧昏暗的油灯旁,多了一截崭新的、乳白色的蜂蜡蜡烛。
那封沾染着荒野泥土与贫穷气息的信函,经由数道恭敬的传递,最终落在约翰管家戴着白手套的手中。
林间空地的光线被繁茂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侯爵刚刚完成一场无可挑剔的狩猎。一头壮年雄鹿倒毙在苔藓间,箭矢精准地没入心脏部位,终结得利落而优雅。
"大人。"约翰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破寂静,他躬身,将信函平稳递上,"马洛卡农地区的呈报。"
莱昂纳斯漫不经心地接过,指尖挑开那枚用料廉价的火漆。目光懒散地掠过信纸,当触及落款处"阿尔贝特·丘基斯"的签名时,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约翰适时地低声补充:"就是那个...在安特瓦内特伯爵沙龙里惹出些议论的乡下教士。"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轻蔑,仿佛在提及什么不洁之物。
莱昂纳斯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信纸上,但约翰敏锐地捕捉到主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他立即调整了措辞,声音里添了几分谨慎的试探:"据说他在那个贫瘠教区搞了些...不同寻常的举动。"
"哦?"莱昂纳斯终于抬起眼,灰蓝色的眸子在林间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约翰微微垂首,语气已然带上了应有的尊重:"阿尔贝特教士在信中恳请一些粮食资助,为了他建立的...学习场所。"
莱昂纳斯将信纸随意递回,仿佛那是什么沾了灰尘的物件。"因斯特最近不是在四处展示他过剩的仁慈么?"他的声音带着狩猎后特有的慵懒,"转给他,就说是我的意思。"
"需要以您的名义额外资助吗?"约翰谨慎地问。
莱昂纳斯的目光投向林隙深处斑驳的光影,那里明暗交错潜藏着蛰伏的猛兽——他的猎物。良久,约翰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莱昂纳斯独自站在林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弓弦。他忽然很想知道,当那位天真的教士发现,他所乞求的每一粒粮食都要经过因斯特那沾满铜臭和虚荣的手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浮现出怎样的神情。这也许会比残杀一只雄鹿更让他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