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卡农的清晨在寒鸦嘶鸣中揭开灰蒙蒙的序幕。阿尔贝特从硬邦邦的长椅上醒来,藏蓝学者袍下摆还残留着前几日跋涉时沾上的泥点,像这片土地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几天来,他试图走入这片沉默的土地。走过倚靠山坡的低矮屋棚,敲响木门或是茅草帘,回应他的,往往是骤然消失的响动,或是破旧木窗后迅速合上的缝隙。孩子们衣不蔽体下嶙峋的肋骨,妇人眼角被风霜雕刻的纹路,还有空气中那股驱不散的、混合着粪便与霉斑的沉闷气息充实了他书本化的贫困理解。他带来的拉丁文祷词轻飘飘的,这里的人甚至不会写下自己的语言。
他带上最后一块埃里克塞给他的、带着学院厨房最后烟火气的黑面包,走向村落边缘更破败的棚户区。
污水在低洼处积成黝黑的深潭。几间用烂木板和破帆布胡乱拼凑的窝棚歪扭地挤在一起,像大地皮肤上溃烂的伤疤。在一个几乎坍塌的屋檐下,他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像被雨水打湿的负鼠蜷缩在阴影里。身上挂着几片颜色晦暗的破布,一双过分大的干涩的眼睛看不清是打量还是恶意。
阿尔贝特缓缓蹲下,与她保持距离。“这个,给你。”他取出面包,剥开油纸,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头上。
女孩的眼睛死死锁定食物,喉咙剧烈滚动。但她没有动,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等待仿佛被黏稠的空气拉长。终于,女孩窜了出来,在她抓住面包的瞬间,瘦小身体灵巧地擦过阿尔贝特的袍角——一个轻微得如同落叶拂过的触碰。阿尔贝特紧张了一瞬,为了她差点跌倒。
女孩一抓到面包立刻背转身,狼吞虎咽,发出小动物般急促的咀嚼声。
阿尔贝特看着她剧烈耸动的肩胛,轻声问道:“孩子,你的父母呢?”
咀嚼声戛然而止。
女孩猛地回头,她死死瞪了阿尔贝特一眼,随即像老鼠回窝,溜进身后杂乱的棚屋缝隙,消失无踪。
阿尔贝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无力垂下。他下意识伸手入怀,想摩挲那枚铜币,却摸了个空。可能是掉在了来的路上,他暗忖。
日头升上中天,他依旧无功而返。选择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走,这里虽然崎岖,但比泥泞土路好走。
从河床拐弯后,一阵压抑的异响传来。钝重的击打声,破风箱般的喘息,带着土语腔调的咒骂。
阿尔贝特心头一紧,快步绕过一堆布满苔藓的卵石。
卡佳将另一个粗壮男人死死压制在砂石地上。动作没有任何章法,却带着生存磨砺出的凶狠。拳头、手肘、膝盖像雨点砸向最吃痛的部位。男人起初还在咒骂,很快变成带哭腔的求饶。混合着汗臭、血腥和泥土腥膻的气味扑面而来。
阿尔贝特上前一步:“请停下,卡佳。”
卡佳挥拳的动作顿在半空。
他缓缓转头。板结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前,下面那双眼睛的瞳孔缩得极小,像两点吸收光线的黑暗,瞬间锁定阿尔贝特。嘴角破了一块,渗出的血丝在脏污脸上划出暗红痕迹。目光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领地被打扰后的冰冷嘲弄。
在卡佳戏谑地打量他时,被打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戾,摸到边缘锋利的石块,朝卡佳太阳穴狠狠砸去!
卡佳凭借直觉偏头躲避,终究慢了一瞬。石块擦过颞部,切开一道渗血的伤口。
短促的痛哼。卡佳因疼痛松懈压制。
男人爆发出惊人力量,猛地掀开他,连滚带爬冲向对岸灌木丛,瞬间消失。
卡佳用手背抹了把额角,满手鲜红。他不仅没有愤怒,反而咧开嘴无声笑了,笑容扭曲,带着对疼痛和血腥的原始快意。他摇晃着站起身,将那双黑暗的眼睛再次投向阿尔贝特。
“看够了?慈悲的先生?”讥讽浓得像冰冷的泥浆。
阿尔贝特被话语堵得一窒,目光却猛地凝固在卡佳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脏污、布满新旧伤痕的手里,随意却紧紧地攥着一枚铜币。
一束顽强的日光穿透云层,落在被摩挲得边缘光滑的币面上。虽然隔着几步,阿尔贝特清晰地认出——那正是他丢失的那枚!币面上磨损模糊的花纹,此刻像冰冷的嘲笑。
卡佳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看向手中的铜币。讥诮的神情微微一滞,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缓慢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铜币,举到空中,像审视一件低劣的赝品。
“在找这个?”声音嘶哑,但先前的嘲弄里混入了别的东西,更沉郁,更疲惫。额角的血珠滑过森白颧骨,与倔强扬起的嘴角构成野蛮而刺目的画面。
“这是……”阿尔贝特想解释这不值钱。
“我知道这是什么!”卡佳猛地打断,声音提高像绷紧的弓弦断裂,带着被侵犯领地的凶戾,“一块废铜!亮晶晶的垃圾!”目光锐利如凿子,仿佛看穿铜币承载的虚幻意义。“除了能让你这种老爷摸着想起来自己是谁,屁用没有!”唾沫星子混着血丝溅出。“拿去换吃的?呵,只会被当成偷了老爷东西的贼吊死在广场上!蠢货!”
最后两个字咬得凶狠,但阿尔贝特隐约感觉,这怒火并非完全冲他而来。
河床高处的灌木丛极其轻微地晃动。
卡佳的眼神瞬间扫过那个方向,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警示。枝叶微颤后归于寂静。
卡佳不再看他,紧紧攥住铜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金属嵌入骨血。额角的血已凝固成暗红痂块,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但眼中的野性与倔强丝毫未减。
“管好你的‘慈悲’,还有你的破烂。”他嘶哑地扔下最后一句,不再给任何机会,将硬币随手一抛,步履歪斜却稳定地快步走向河岸高处,身影融入枯黄杂乱的背景,消失不见。
阿尔贝特独自站在空旷河床上,听着风声卷着沙砾扑打袍子。
阿尔贝特独自站在空旷河床上,听着风声卷着沙砾扑打袍子。那枚被卡佳随手抛出的铜币,在浑浊的日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落在不远处的碎石间。他正待弯腰去捡,侧方的灌木丛又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那个小女孩慢慢地走了出来。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受惊的鼠类,而是低着头,赤着的小脚在冰冷的石头上不安地蹭着。她一步步挪到那枚铜币旁边,却没有去捡,只是用那双过分大的、此刻盛满了不安而非恐惧的眼睛,飞快地瞥了阿尔贝特一眼,又迅速垂下。
“……对不起。”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被河床上的气流吹散。她不是为了偷窃道歉,更像是为了某种更沉重的、她这个年纪无法清晰表述的失败。
阿尔贝特看着她稀疏枯黄、沾满草屑的头发,在风中像一团乱糟糟的、失了生机的鸟巢。他心中那点因被窃而生的微末不快,瞬间被一种更庞大的、混合着怜悯与无力的情绪淹没。他走上前,没有先去捡那枚铜币,而是在女孩面前缓缓蹲下,与她平视。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她脏污的脸颊或肩膀,只是轻轻地、极其克制地放在她毛躁的头顶。发丝粗砺得像干枯的稻草,带着荒野的寒意。
“没关系。”他说,声音同样很轻。他的手掌在她头顶停留了片刻,一种笨拙的、试图传递安慰的姿态。女孩的身体在他手下微微一僵,但没有躲开,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叫什么?孩子。”
“玛利亚,玛利亚·诺娃,先生。”女孩看着阿尔贝特,随机想到了什么,再次溜走了。
当阿尔贝特带着一身河床的寒气与尘土返回礼拜堂时,日头已开始西斜,将歪斜的钟楼影子拉得如教士袍的长摆。
推开虚掩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老马丁路德正背对着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有些慌乱地从他那个半旧的帆布行李袋里抽出来。几本他随身携带的、边缘已磨毛的典籍和那摞用皮绳捆扎的笔记,被胡乱地堆在旁边的长椅上,像被惊扰的鸟群。除此之外就是几件破旧的长袍,救急的钱袋被摆放在一旁。
听到开门声,老马丁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被当场抓获的惊恐与无措。他干瘦的手指绞在一起,身体抖如筛糠。
“主……主祭大人……”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阿尔贝特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关上门,将外面的寒意隔绝。“马丁先生,”他略低下头,直视着老执事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我……”老马丁嘴唇哆嗦着,忽然,他那干瘦的身躯像断了线的木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礼拜堂里发出令人心惊的回响。
“饶恕我!主祭大人,饶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家伙!”他声音带着哭腔,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我……我不是想偷您的东西!我对圣玛利亚发誓!我只是……只是想看看……”
阿尔贝特没有立刻去扶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老人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脊背。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阿尔贝特只是想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他所拥有的并不介意分享。
“起来说话,马丁。”阿尔贝特的语气放缓了些,“告诉我,你想看什么?”
老马丁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只是抬起涕泪交加的脸,用一种混合着绝望和微弱希冀的眼神望着他:“书……主祭大人,我只是想看看您带来的书……”
这个答案出乎阿尔贝特的意料。
“书?”
“是……是的,”老马丁用脏污的袖口胡乱抹着脸,语无伦次地解释,“那几个孩子……就是泥巴地里打滚的那几个……他们……他们总扒在窗户外面,偷看您坐在里面看书的样子……他们没见过书,主祭大人,这里没人有书,也没人认得上面的符号……他们觉得……觉得那一定是了不得的、藏着宝贝的东西……”
他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剧烈的情绪:“我……我这把老骨头,没用了,教不了他们什么……我就想,要是能偷偷拿一本出去,哪怕就一本,给他们摸摸,看看,告诉他们这些黑乎乎的符号能拼出话来……就像……就像您有时候念的那种……他们是不是就能……就能少在泥地里扒食,眼睛里能有点别的光……”
老人哽咽着,卑微地伏下身子,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我错了,主祭大人,我不该动您的东西……我玷污了圣物……您惩罚我吧……”
阿尔贝特站在原地,听着老人断断续续的忏悔,目光掠过被翻乱的行李,掠过那几本被老人视为“圣物”的、普通至极的典籍,最后落在窗外——暮色中,似乎真的有几个模糊的小小身影,在远处的篱笆后一闪而过。
他带来的书本,在这里,先是成了卡佳口中的“废铜”,此刻,却又成了孩子们眼中藏宝的“圣物”。它们沉重地压在他的行囊里,在此地现实的贫瘠与精神的荒芜之间,显得如此矛盾而……奢侈。
他缓缓走上前,弯腰,伸手扶住了老马丁颤抖的肩膀。“起来吧,马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你没有错。”
他看向那几本被搬出来的书,埃德莫斯赠送的奥古斯丁《忏悔录》也在其中,厚重的皮革封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沉默的光泽。
“这些,”他顿了顿,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心,“或许真的可以……让他们看看。他们或许也想学会书写自己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