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陈年秽物、疾病、和某种绝望发酵后产生的甜腥气,猛烈地冲击着阿尔贝特的感官。这与他所读到的任何关于“贫困”的抽象描述都截然不同,这不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这是一种活生生的、具有侵蚀性和压迫感的物理存在,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试图开口,声音在喉头艰涩地滚动。“请……安静。依据需求的紧急程度,我们……”他试图引用的救济原则,话语虚弱得像一片落入泥潭的枯叶,在这里,原则无效。没有人听他说什么。有人开始更用力地撕扯他朴素的教士袍,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有人已经摸到了行李袋的系绳。他随身携带的、装有少量盘缠的小钱袋被一只黑手扯落,几枚可怜的铜币叮当着滚落出来,消失在污浊的泥浆里。他被裹挟在酸腐的体臭与无声的挤压中,脚下踉跄,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绝对的生存**面前,所有的逻辑与秩序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滚!”
一声咆哮,不似人声,更像是野兽护食时从喉管深处挤压出的、带着血腥气的恫吓,尖锐地撕裂了粘稠的空气。
如同被贵族仆从的精致长鞭狠狠抽打,围拢的人群瞬间僵住,随即像退潮般猛地溃散,带着惊恐的眼神,连滚爬爬地重新缩回荒野的阴影中,速度快得不似乞讨时的衰败。
阿尔贝特得以喘息,袍襟已被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冷风直往里灌。他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不是看见,而是皮肤先感知到一种冰冷的、如同被冰冷刀刃贴住的刺痒。他抬头,发现侧前方的土坡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影。逆着浑浊的天光,只有一个人形的、瘦削的轮廓,仿佛是从那片杂木林的黑暗中刚刚凝结出来,带着荒野本身的敌意。
那身影动了。他下坡的方式很奇特,不是走,更像是沿着陡坡滑下来的,脚掌擦过泥土和碎石,几乎没有声息,转眼就已站在几步之外。他站定的姿势有些歪斜,重心落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松弛地微曲,仿佛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凑得很近,阿尔贝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与那些乞丐同源却更为浓烈纯粹的气味——汗水浸透又风干的酸腐、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像是刚刚啃噬过生肉后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腥膻。他的头发板结粘连,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下面那双眼睛,瞳孔缩得很小,像两点凝固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牢牢钉在阿尔贝特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评判,甚至没有常见的仇恨,只有一种全然的、捕食者审视落入领地猎物的、纯粹的审视,掠过他被撕破的袍子,沾满泥浆的行李,最后落在他脸上那惊魂未定、却强自镇定的神情上。
少年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并未形成任何可以被称之为笑容的弧度,只露出一线紧咬的、森白的牙,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
“先生,”他开口,声音嘶哑,气流摩擦着干裂的喉咙,像粗糙的砂石在滚动,“你书里的慈悲,能喂饱这里的泥吗?”
话音未落,他身体已然蹲伏下去,整个过程流畅得没有一丝预兆,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他的手直接插进冰冷的泥浆里,没有掂量与瞄准,直接狠狠砸向牛车木质车轴最脆弱的位置。
断裂声干脆而残忍,不像木头哀鸣,更像是什么活物的骨头被生生折断,在寂静的荒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扔掉手中剩余的碎石,站直身体,随意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的视线再次回到阿尔贝特脸上,那双缩小的瞳孔里,某种东西在闪烁——不是得意,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邃的、对于破坏行为本身所产生的、近乎本能的原始快意。他舔了舔嘴角,那里似乎溅上了一星半点冰冷的泥屑。
“欢迎来到马洛卡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尔贝特,扫过这片贫瘠的山谷,仿佛在宣示无可争议的主权,“我的大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几步便蹿上高坡,身影如同融化的蜡像般,迅速消失在杂木林浓密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从山谷深处卷来,带着泥土、植物腐烂和冬日将至的冰冷气息。阿尔贝特站在原地,断裂的车轴像一具丑陋的尸骸,横亘在他与过去的世界之间,成为这个陌生之地冰冷的界碑。车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张着嘴,半晌,发出一声无力的哀叹,彻底瘫坐在地上。
阿尔贝特缓慢地弯下腰,无视袍角浸入了泥泞。他的手在冰冷粘稠的泥浆中摸索着,片刻,捡起一枚刚才滚落、已被彻底践踏污损的铜币。他用指尖捏着它,用袖口一点点擦拭掉上面厚重的泥污。然而,币面上那象征着他所熟悉秩序世界的花纹与文字,已被磨损和污秽侵蚀得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
车夫对着断裂的车轴咒骂了半晌,最终颓然坐在地上。“完了,这东西没救了。教士老爷,我们得走回去了,回到大路上,或许能等到别的车……”
阿尔贝特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脚下的泥泞,望向那条消失在荆棘深处的小径。走回去就会误了到任期,在他尚未踏入这片土地之前,他想起埃德莫斯的话——“让他们需要你”。这里需要什么?绝不是又一个知难而退的懦夫,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只会抱怨的主祭。
“从这里到教区,还有多远?”他问,声音平静。
车夫愣了一下,挠着头:“估摸着……靠走的话,天黑前能到。但这路……”他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对教士老爷的不信任。
“您先回去吧,”阿尔贝特说,弯腰拎起自己的行李袋,那个装着几件旧袍子、一些书籍和埃里克给的油纸包的袋子,“告诉我走的方向就好。”
车夫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劝阻,只是指了个大致方向,便忙着去解下拉车的牛,准备骑着它返回。对他而言,这趟倒霉的差事总算可以结束了。
阿尔贝特背上行囊,踏上了那条不属于任何地图的小径。泥土立刻淹没了他的鞋面,荆棘拉扯着他本就破损的袍角。每走一步,都比在图书馆抄录一天手稿更耗费力气。林间的光线变得幽暗,空气潮湿而凝重,带着植物腐烂和某种小兽留下的腥臊气息。这与图书馆的宁静与和谐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体力消耗极大。他停下来,靠着一棵枯树喘息,眼角的余光瞥见侧前方的山坡上,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那瘦削的轮廓,歪斜的站姿,是救了他然后砸车的小子。他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像一道幽灵,在林木的阴影间若隐若现,仿佛在确认这个“书呆子”是否会真的愚蠢到走进来。
阿尔贝特没有呼喊,他知道那毫无意义。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向前。奇怪的是,每当小径在乱石中变得模糊难辨时,他总能在人影消失的方向,看到一些微小的痕迹——一片被踩倒的草,一根新折断的树枝。这算不上指引,更像是一种……戏谑的嘲弄。
当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病态酡红时,阿尔贝特终于走出了那片杂木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马洛卡农教区就匍匐在谷底。
没有他预想中的教堂尖顶,只有一座低矮、用粗糙石块垒成的礼拜堂,它的钟楼歪斜着,仿佛随时会坍塌。围绕着礼拜堂的,是几十间东倒西歪的木屋和茅草房,屋顶上长着厚厚的苔藓。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很快便被山谷里的风吹散,带不来丝毫暖意。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牲畜粪便和一种类似绝望的沉闷气息。
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油炸奶酪馅饼般的响动。最先注意到他的是几个在泥地里玩耍的孩子,他们瘦骨嶙峋,睁着大眼睛,停下动作,像受惊的幼兽般看着他。然后是门缝里、窗户后,一双双眼睛投射过来,里面充满了警惕、麻木和一丝饶有兴致的好奇。没有欢迎问候,只有沉默的野蛮的审视。
阿尔贝特径直走向那座礼拜堂。木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混合着霉味和旧烛油的气味扑面而来。内部十分昏暗,只有几缕残阳从破损的窗棂射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祭坛简陋,上面的十字架已经褪色,长椅上积满了灰。
一个穿着破旧执事袍的干瘦老头从角落里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惊疑。“您……您是?”
“我是新来的主祭,阿尔贝特·丘基斯,老先生,我到任了。”
老头——后来阿尔贝特知道他叫老马丁路德,是这里唯一的教堂执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局促地搓着手:“主祭大人……我们,我们没想到您真的会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常驻的主祭了。”他语无伦次,“您看,这里什么都……”
“没关系。”阿尔贝特打断他,将行李放在一张还算完好的长椅上,“我们只需要些水和食物,黑面包或者马卡龙。然后,请告诉我这里的情况。”
老马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张罗。阿尔贝特走到祭坛前,手指拂过积尘的台面。这里与他想象中的“牧场”相去甚远,更像是一片被文明遗忘的精神荒原。他带来的那些书,那些知识,在这里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
老马丁拿来一块黑面包和一碗清水,脸上带着歉意。阿尔贝特默默地接过,坐在长椅上吃了起来。面包粗糙得划喉咙,水带着一股土腥味。
透过敞开的门,他能看到外面的天色迅速暗沉下去。谷地里没有多少灯火,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空旷。
“主祭大人,”老马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来的时候……没遇到什么事吧?”
阿尔贝特抬起头:“你指什么?”
“就是……一些,”老马丁压低了声音,“这附近不太平,有些野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怕,会抢东西,搞破坏。前任主祭……曾想过拯救这些孩子,最终被调任了。”
阿尔贝特眼前浮现出少年那双凝固着黑暗的眼睛。“我遇到了一个。”他平静地说。
老马丁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把您怎么样吧?那个卡佳,他是个祸害!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像狼一样在山里长大,专门跟老爷们、跟我们教会作对!他……绝对是他!臭小子!”
就在这时,礼拜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扔在了地上。阿尔贝特站起身,走到门口。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门槛前,放着一小捆用藤蔓捆扎的干柴,旁边,还有几颗野生的、看起来可以食用的块茎。
阿尔贝特弯腰捡起这些东西。干柴是上好的引火物,块茎还带着泥土的气息。他抬起头,望向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如兽脊般的山峦阴影。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隔着冰冷的空气,与他对视。
这不是善意,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后的、居高临下的施舍。仿佛在说:看,没有我,你连火都生不起来。在这里,你的书本一无是处。
阿尔贝特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块茎。他知道,他面对的不只是一个野蛮的少年,而是这片土地本身生长出的、对一切外来秩序和“慈悲”的怀疑与抗拒,一种天然的排斥。或许真正的牧养,不是给予他们所需要的,而是先学会理解他们所不需要的。
[求求你了]作者,心心。收藏,谢谢。读者,美美/帅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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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