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章:赴任
任命状在第三日午后抵达。羊皮纸卷轴被学院仆役恭敬地放在阿尔贝特誊抄文献的橡木桌角。他正专注于将一段关于“沙漠教父如何用方言抚慰贫民灵魂”的古老记载,转译为更清晰的现代拉丁文。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对于身旁多出的物事,他仅是余光一扫并未停歇。直到一个复杂的语法结构被圆满解决,他才轻轻搁下笔,拿起那卷轴。火漆上是主教区的纹章,古旧奢华。开信刀平稳地划开漆印,展开,浏览官方用语与教区名称——马洛卡农。随后,他将这决定了他未来命运的文书,如同处理任何一份待归档的参考文献般,平稳地夹入了正在批注的厚重典籍之中,他重新提起玻璃笔尖。
出发的清晨,浓雾如同浸透了水的灰色裹尸布,诅咒着学院每块古老的石砖。阿尔贝特的行李寥寥无几:几件浆洗得发硬、肘部已磨薄的白袍,一摞用皮绳仔细捆扎的笔记与手稿,以及一个装着自制墨水瓶与羽毛笔的木盒。全部家当,足以填满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袋。
他的老师——埃德莫斯先生,静立在书房那扇雕花木门的阴影里,像一尊早已与建筑融为一体的石像。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如同他对待学问般严谨;那身常年穿着的藏蓝学者袍,领口与袖口已然磨出了白色的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不肯妥协的体面。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提着那点寒酸的行李走近,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从中嗅出某种鲁莽或悲壮的气息,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依旧锐利的眼睛,深深地看了阿尔贝特一眼,然后沉默地转身,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壁炉只余冰冷的灰烬。尘埃在从高窗透入的、稀薄如水的晨光中无声浮沉。埃德莫斯没有走向书桌,而是停在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前,背对着阿尔贝特。他的声音响起,平稳,沉闷,带着阿尔贝特听了七年、早已刻入骨髓的学究气,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生死未卜的告别,而是一次寻常的学术导读。
“马洛卡农,”他开口,音节带着古典的抑扬,“其名源于古语‘边缘的土地’。在《七世纪教区沿革考》的残卷里被提及过一次,‘民风朴拙,信仰与异教习俗混杂’。那里不是弗拉基米尔,没有可供你引经据典的图书馆,也没有能与你辩论三位一体本质的学者。你的对手,可能是一场瘟疫,可能是一群饿狼,或是深植于人心,比饿狼更凶残的麻木与贪婪……不像你在书中读到的那样浅薄”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没有直接落在阿尔贝特身上,而是扫过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典籍,仿佛在与这些沉默的伙伴做最后的确认。“早期经院哲学流变,你已熟知。记住,阿伯拉尔因逻辑被谴责,并非因为逻辑本身,而是他的逻辑触动了不该触动的权柄。三世纪那位东方僧侣,他在沙漠中苦行,面对的不仅是□□的饥渴,更是精神上无边无际的虚无与幻象。你的沙漠……”他的视线终于定格在阿尔贝特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异常清明,褪去了所有迂腐的包裹,只剩下**裸的告诫,“你的苦行,不只在书本里。”
他走到书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留在一本皮革封面严重磨损、边角已泛白起毛的厚书上。他将其抽出,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皮肤。那是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一本被无数代学者翻阅、批注,几乎承载了半部教会思想史的典籍。
“拿着。”埃德莫斯将书递过。阿尔贝特伸出双手接过,立刻感觉到书脊上残留着老师指尖的体温,一种与他冰冷语调截然相反的暖意。书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记住,”埃德莫斯上前一步,干瘦却有力的手重重按在阿尔贝特的肩膀上,力道之大,几乎让他踉跄,“让他们需要你,胜过喜欢你。喜欢是情感,需要则是生存。”
阿尔贝特迎接着老师的目光,在那片素来古井无波的深处,他看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如同寒夜星芒般的忧虑与决然。“我记住了。”他回答,没有任何犹豫。“但是,我为何要以他们的需要为生?我不应以他们的不需要为荣吗?”,阿尔贝特如此思考。
埃德莫斯点了点头,嘴唇紧抿,仿佛怕泄露出更多不该有的情绪。他按在阿尔贝特肩上的手紧了紧,随即猛地松开,决绝地转过身,面向书架,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僵硬的背影。
阿尔贝特提着行李和那本《忏悔录》,走下书房的石阶。冰冷的雾气立刻包裹了他。庭院里,一个身影在浓雾中不安地踱步,是埃里克。他穿着单薄的学院袍,双手紧紧攥在身前,似乎在抵御寒意,看到阿尔贝特,埃里克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僵直了一瞬,随即几乎是冲了过来。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他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目光飞快地在阿尔贝特脸上掠过。
“我……我听说……”埃里克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被雾气吸收,“这个,给你。”他猛地将一直攥在手里东西,近乎粗暴地塞进了阿尔贝特行李袋敞开的侧袋里。阿尔贝特瞥见那是一块学院厨房里常见的、用料扎实的黑麦面包。
“路上保重。”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急促,埃里克终于挤出了这四个字。说完,他立刻低下头,随即转身。
阿尔贝特看着面包“谢谢,”安慰地说,“也愿你学业精进。下个秋天,或许你将收到来自马洛卡农的红酒。”
埃里克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肩头似乎微微颤抖。阿尔贝特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庭院门口那辆等候已久的陈旧牛车。
牛车迟缓地驶离学院,铁皮包边的木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声音在空荡的清晨街道上传出老远。车厢里弥漫着干草、木料和牲畜混合的气味。阿尔贝特将行李垫在身后,背靠着冰冷的车栏,看着那些熟悉的尖顶、拱窗和悬挂的行会招牌,在浓雾中逐一退后,模糊,最终被吞噬。
日头重出,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铅灰色。道路两旁的景物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变迁。规整的石板路率先变得参差不齐,继而过渡为被车轮碾出深深辙印的土路。路边的屋舍从密集变得稀疏,精致的带花园的住宅被简陋的商铺取代,接着是用篱笆围起的农田,田里的作物与百科图鉴中相差甚远。再往后,连成片的农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芜的、只长着低矮灌木和杂草的丘陵。风变得直接而粗粝,带着马洛卡农的气息,灌入车厢。
路面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坑洼,牛车的颠簸从有规律的摇晃,变成了频繁而剧烈的顿挫。车夫是个讷讷的佃农,只在必要时发出几声短促的吆喝,驱使着那头同样沉默的、步伐沉重的公牛。
近正午,抵达一个三岔路口。一条路相对宽阔平整,通向远方集镇的轮廓。另一条,则像一道被野蛮撕开的伤口,狭窄、泥泞、布满乱石,被荆棘与灌木紧紧包裹,蜿蜒伸向一片幽深的山谷。
车夫“吁”了一声,勒住了缰绳,让牛车停下。他跳下车,走到岔路口看了看,然后回来,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指向那条创伤般的小径。
“教士老爷,往马洛卡农,得走这边。”他瓮声瓮气地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这路……不太好走,但只有这一条。”
阿尔贝特的目光顺着那根粗糙的手指望去,那条小径在前方不远处的坡下就几乎失去了清晰的痕迹,完全被乱石和狂野生长的植被吞没,仿佛大自然正急于抹去这唯一文明的印记。他想起文献中关于“边缘教区物质与精神双重贫瘠”的描述,眼前景象与冰冷文字在此刻严丝合缝。他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牛车极其不情愿地、发出更响亮的呻吟,拐上了那条泥泞的小路。速度瞬间慢了下来,如同爬行。车轮不时陷入半冻结的泥沼中,徒劳地空转,溅起冰冷的泥点。车夫不得不频繁地跳下车,用随身携带的树枝狠狠抽打公牛的臀部,或者奋力用肩膀顶住车框,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低声的咒骂,牛车才肯艰难地向前挪动一小段距离。
直到车夫的打盹恰好碰到一片坡道,后轮再次深深陷了进去,这次无论车夫如何驱使、推搡,那头疲惫的公牛也只是喘着粗重的白气,蹄子在泥地里刨出深坑,却无法将负载的车辆拉动分毫。车夫绝望地咒骂了一句,开始四处寻找可以垫在轮下的大块石头。
如同幽灵,他们从灌木阴影、断墙残骸后“渗”了出来,像腐烂土壤里滋生的菌类。不是行走,是蠕动,是漂浮。男女难辨,衣衫褴褛至难以蔽体,露出冻得发紫或布满疮疤的皮肤。脸上厚积污垢,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原始本能。他们默默围拢,形成一个松散的、令人窒息的圈。无数只脏污、带着泥痂与溃疡的手,如同从地狱伸出的触须,沉默而坚定地伸向阿尔贝特,抓向行李。
拆章了,主要是如果一起发的话会太长,应该不符合读者宝宝的阅读习惯,如果有想看合章版本(原版阅读冲击力更强)可以留言哦,[垂耳兔头]后续更新会参考读者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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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