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稠密的,被数以百计的蜡烛燃烧时释放的暖意、名贵香料若有若无的甜香、女士们身上混杂的香水尾调,以及烤炙肉食残留的油脂气息共同烹煮着。这气息盘桓在哥特式高窗投下的幽暗与数架水晶吊灯倾泻的璀璨之间,形成一种令人昏聩的暖昧。声音在这里失去了清晰的边界,化作一片持续不断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如同远处蜂巢的嗡鸣,其间点缀着水晶杯偶尔碰撞的清脆、丝绸裙裾摩擦地面的窸窣,以及一阵阵被扇子半掩着的、训练有素的轻笑。
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侯爵深陷在壁炉旁一张巨大的、填充了过量天鹅绒的扶手椅中。壁炉里,上好的橡木燃着稳定的、几乎无声的火焰,将跃动的金光投射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无法驱散他眼中那片永恒的、灰蓝色的沉寂。他像一尊被信徒暂时遗忘在神殿角落的神祇雕像,华美,却了无生机。他修长的手指松松地圈着一只威尼斯水晶杯,杯中盛放着产自他自家马洛卡农庄园的深红色酒液,其价值足以让窗外任何一个村庄的十几户人家安稳度过整个寒冬。酒液许久未曾晃动,仿佛也与他一同陷入了某种凝滞。
他的总管,汉斯,像一道没有实体的灰色影子,以一种近乎滑行的、无声无息的姿态穿梭于这片衣香鬓影之中。他那张上了年纪却保养得宜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标准化的微笑,弧度精确,不露齿,眼神谦卑而空洞,像一张打磨得过于光滑的橡木面具。只有莱昂纳斯,或许才能从汉斯那微微低垂的眼睑开合间,捕捉到那背后高速运转的、精密计算着在场每一位爵爷喜好、弱点与当下情绪的头脑。汉斯是这座华丽宫殿里无形的脉络,是维持其表面和谐与内在秩序的精密仪器。
“大人,”汉斯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到椅旁,音量控制在恰好能穿透背景噪音又不引人注意的程度,“您杯中的‘落日余晖’似乎有些倦怠了,需要为您唤醒它的灵魂吗?”他巧妙地用庄园的诗意别名指代那杯酒,既显示了忠诚,又透着一种附庸风雅的体贴。
莱昂纳斯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偏移,依旧懒懒地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着时间本身流逝的痕迹。他不需要回答,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到极致的摇头动作,就足以让汉斯心领神会,如同被微风吹动的蛛丝般悄然退回到他原本的阴影位置。
莱昂纳斯的视线开始了它漫无目的的巡游。它掠过税务官那位像初绽蔷薇般的女儿,她正对着一位足以做她祖父的伯爵娇笑,眼角眉梢都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而裙摆之下,她缀着珍珠的鞋尖却在不耐烦地、一遍遍抠弄着波斯地毯繁复的图案。它掠过两位身着崭新丝绒外套的年轻骑士,他们正挥舞着酒杯,高谈阔论着昨日围猎的收获,言辞间充满了对“不懂规矩、胆敢惊扰兽群”的“贱民”的鄙夷与一种残忍的兴奋。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像一出排练了千百遍、台词和动作都已磨损陈旧的拙劣戏剧,每一帧画面都透着令人窒息的重复与虚假。
一切都那么假,在甜腻的不知所云的四节乐章中饶有兴致的扮演着堂皇。
一阵并非由音量引起,而是由某种气场的扰动带来的微妙变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所漾开的涟漪,在靠近入口处的人群中悄然扩散开来。范·卡兰拉舞曲结束曲的背景音里,掺入了几丝压抑的惊讶、几缕毫不掩饰的讥诮。
当阿尔贝特·丘基斯穿过拱门时,宴会厅的声浪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他站在光晕边缘,像从另一个时空误入的坐标。那身洗得纤维毕露的亚麻白袍宽松地垂坠着,在烛火中泛着旧羊皮纸般的微光。袍摆在他脚踝处形成数道温和的褶皱,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形成沉默的对峙。
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从杯沿上方注视着这个身影。年轻人右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左手握着一卷用皮绳捆扎的笔记,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视线掠过镀金柱廊与水晶吊灯,目光里没有惊叹,只有学者面对陌生标本时的审慎。
“看那个穿丧服的人。”税务官的女儿用扇骨轻敲同伴的手腕。她们的耳语在丝绸摩擦声中流淌:“听说他今早还在码头区给流浪儿上课。可惜了这张脸,真是不会利用……”
阿尔贝特对四周的骚动浑然不觉。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壁炉旁年迈的乐师吸引——老人正艰难地调试着鲁特琴的琴弦。当侍从捧着银壶经过时,年轻人自然地侧身让路,袍袖拂过地面,带起一丝混合着墨水与干草药的气息。
“有趣。”因斯特伯爵晃动着酒杯,“他走路时像在丈量土地,古板的小玩意。”
年轻人肘部布料已被书桌磨出半透明的质感,随着抬手的动作,在灯光下显出经纬交织的脉络。当他俯身拾起滚落的柑橘时,袍襟翻飞露出内里粗糙的亚麻衬里,那道素净的白色在满室锦绣中划出清晰的界线。
女宾们注意到他卷发间夹杂的金屑般的头皮屑,发现他破损的衣领处露出锁骨清晰的轮廓。这种矛盾令她们不安——仿佛在贫民窟的废墟里发现了古希腊学堂的浮雕碎片,一种破碎的,不假雕琢的令人无法升起艳羡的尊重。
总管汉斯躬身时,看见主人眼中久违的专注,或者只是忘了扭转方向,但这足以看出这位先生的兴味了。
阿尔贝特似乎对这片针对他的声浪浑然未觉。他的目光清澈而专注,近乎悲悯的洞悉,缓缓扫过大厅。他的眼神里没有初来乍到的局促,也没有对上流社会的仰慕,更像是一位学者在巡视他熟悉的书房,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当一位面容稚嫩、显然刚服役不久的年轻侍者,因为紧张而手微微颤抖,差点将手中盛满鳟鱼冻的银盘倾覆时,阿尔伸手稳稳地扶住了银盘。
“小心些,约翰,”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能穿透嘈杂的清晰与平和,“它们很听话。”
被准确叫出名字的侍者约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低下了头。
远处,壁炉旁的阴影里,莱昂纳斯看着这一幕,如同扫视到贵女的裙摆与骑士的佩剑。
他的视线,原本已准备像厌倦了任何一件短暂引起注意的玩具般,从这“趣物”身上移开,虽然这个准备或许有点久了。
那位博学的先生,趁着无人与他攀谈、周遭注意力被一位引吭高歌的阉人歌手吸引的间隙,极其迅速镇定地,从身旁一张堆满精致点心的桃花心木桌上取了几块糖霜饼干。他没有立即放入口中,而是用一方看起来洗得发白、但异常干净的亚麻布手帕,带着某种仪式感地将它们包裹好,然后飞快而灵巧地塞进了自己那件宽大教士袍的深处。
莱昂纳斯修剪得极好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向上挑动了一下。阿尔贝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时的神情,专注而坦然,没有丝毫的鬼祟或贪婪,更像是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为了几块在宴会上无限量供应的、微不足道的点心?他不介意赏赐给他更诱人的,只要他开口,就像这场沙龙中的所有人一样奉承。他赌西奥兰赛的庄园,来这场宴会的都殊途同归。
就在他无聊的缓慢思考时,如同影子般始终侍立在他椅后的汉斯,再次无声地微微俯下身,干燥的嘴唇靠近他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地下暗河的流水,恰好只够他的主人听见:
“爵爷,您是在观察那位丘基斯先生吗?” 汉斯的语气里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纯粹是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客观事实。不是提问,不用回答。“他的举止似乎…与场合有些许不符。需要我去委婉地提醒他注意一下仪态吗?”
莱昂纳斯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他慵懒的坐姿。他的目光终于从阿尔贝特身上彻底收回,重新投向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仿佛那变幻莫测的火苗比满厅的活人更能吸引他。他没有回答汉斯关于“提醒仪态”的提议,反而用一种仿佛梦呓般的、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他刚才…进来之前,似乎在和马厩那边的老卡威洛施说话?”
汉斯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以示对主人惊人观察力的敬佩与顺从。“您的目光总是如此敏锐,爵爷。是的,丘基斯先生似乎…对底层仆役抱有某种…不合时宜的同情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据马夫们说,他时常会与他们交谈,询问些家长里短。” 汉斯的措辞谨慎而中立,但“不合时宜”四个字,已清晰地划出了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的界限。
莱昂纳斯沉默了。他端起那只一直被他圈在手中的水晶杯,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冰凉的、带着复杂果香与单宁涩感的液体滑过喉咙,一个能与仆人平等交谈、记得他们名字、甚至会“偷拿”点心——他此刻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学者……这个形象与他认知中所有关于学者、教士甚至平民的模板都对不上号。他像一幅拼图中强行塞入的错误碎片,破坏了整个画面的和谐。他不需要不和谐。
片刻的沉寂后,他像是驱赶一只在耳边萦绕的、并不真正构成打扰的飞虫般,用那只没有持杯的手的指尖,在铺着厚重丝绒的扶手上,轻轻挥动了一下。
“不必。”他吐出两个清晰而冷淡的音节,彻底终结了关于“提醒仪态”的任何可能性。
当沙龙的气氛在酒精与音乐的催化下变得更加浓稠,那位以嗅觉灵敏、谄媚技巧高超而著称的因斯特伯爵,像一条嗅到特殊气味的猎犬,凑到了莱昂纳斯的椅旁,试图寻找能取悦这位难以捉摸的侯爵的话题。
“尊贵的大人,”因斯特伯爵脸上堆起精心计算过的、足够热情又不显过分谄媚的笑容,他肥胖的手指间夹着一只同样满溢的酒杯,“您不觉得,今晚的沙龙,因为那位…嗯…丘基斯先生的存在,而增添了一抹独特的色彩吗?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怪人’,不是吗?”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目光试探性地在莱昂纳斯没有表情的脸上逡巡。
见莱昂纳斯没有立刻流露出厌烦的神色,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因斯特伯爵的胆子稍稍大了一些,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做出分享秘密的姿态:“我碰巧听闻,主教区那个主祭的位置,因为各方争执不下,至今还空悬着…您说,若是让这样一位…‘行走在人间的圣人’上去,未来的沙龙聚会,岂不是会平添许多…持续的‘光彩’和谈资?”
他刻意在“行走在人间的圣人”和“光彩”这几个词上,加了微妙而扭曲的重音,其用意昭然若揭——他们将阿尔贝特视作一个高级的、可持续提供讽刺与娱乐价值的**展品,一个可以用来搅动死水、并从中渔利的奇妙棋子。这提议本身,就是一场包裹在糖衣下的、极其恶毒的权谋游戏。
莱昂纳斯的目光再次游移开,越过因斯特伯爵那张充满期待的脸,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墙与彩绘玻璃,再次清晰地“看到”那个在昏暗马厩灯笼微光下,将手帕包裹的点心递给满身污秽、眼神浑浊的老马夫卡威洛施的身影。那个画面,与他眼前这片虚华精致的浮世绘,形成了如此尖锐而残酷的对比。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混合着些许残忍与更多无法言说的期待的情绪,在自己那潭死水般的心底幽幽地滋生出来。他被抛入权力与世俗的汹涌漩涡中心后,究竟会怎样。即使这份好奇或许并不比圣餐是的胡思乱想要高贵多少。
他缓缓地收回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蓝色眸子,重新聚焦在因斯特伯爵那张因等待而略显紧绷的脸上。莱昂纳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与慵懒的腔调,仿佛在决定今晚是否要多点一道甜品般,低声说道:
“随你。”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因斯特伯爵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混合着释然与计谋得逞的胜利笑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幅度大得近乎夸张:“您的意愿就是我们的方向,大人!” 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退入人群,像一滴融入油锅的水,立刻开始了他兴奋而隐秘的操弄。
莱昂纳斯再次独自留在了他的扶手椅构成的孤岛上。沙龙的喧嚣依旧,阉人歌手的高音依旧在华丽的穹顶下盘旋,酒杯的碰撞声与笑语声织成一张绵密的网。但此刻,在他耳中,这些声音仿佛都退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年轻的阿尔贝特还不知道,明天将会是他到任西奥兰赛的马洛卡农的第一天,正如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游戏中人。
多多收藏评论[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作者知道此类作品可能不太符合潮流,所以基本没有靠此书圈米的意愿,但是作者真的很希望这本书可以上推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这本应该是晋江唯一一部写史诗悲剧的,谢谢大家的观看[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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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