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上一次我们讲到了一盏烛台,它并不起眼,破旧不堪,爬满锈迹,但这是这位奇怪的人第一次看清一盏烛台,看见女孩的父亲拿出两块石头,奇异地点燃了那截东西的顶端枝梢。
他猛地退避,恐惧于那簇骤然生长出来、还在发热发光的东西蹿到他身上、脸上。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从那东西的尖端忽闪忽闪地摇曳,细小的风在其间爆裂,他能听见令他脊背发凉的细响。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两个领他过来的人不明所以地看向反应奇大的他,女孩犹豫着说:“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这次她父亲确实相信了这个流浪的男孩是天生的残疾,或者干脆是脑子坏了,否则不会在女儿安抚了后依然向后退去,甚至想冲向门口,若不是门就在烛台这头的话。
愚人大概是有愚人的福气的,所以才能见到对这家伙于心不忍的他女儿。如果没什么攻击性,可以做些活计,吃得不多的话是可以留。
出乎这位父亲的预料,同样出乎这个流浪儿的预料,他满足了一切留下来的条件,乃至于到最后他才能发现,这是他断断续续的一生里堪称最好的时光。
他在这里拥有了一个名字,村子里的人叫他里德,他又不能直接跟着救了他的一家人姓,于是挑挑拣拣,还是没能拥有一个姓氏,只是渐渐学会说话,有了一口他未来自认是祸根的口音。
他跟着他们挑水灌溉,砍柴劈木,偶尔去帮忙些活计,于是多了几口粗粝的面包,和着水能满足辘辘饥肠。这些时日分外鲜明,他甚至很难想起、或是用语言描述流浪的过去。当村里那群孩子问他的过去时,他会说,他遇见了树,爬出丛林走到了河,然后沿着河走,就会遇见火。
激烈激愤令人恐惧的火,凉的,烫的,痒的,剧痛的。那东西里肯定生出了蚂蚁的灵魂,从那里沿着热烫了的扭曲空气爬上他的手臂,钻进去狠狠啃咬,把能咬下的都吞进肚腹,留下被诅咒了般黑色的焦物和渗出的水液,那可能曾是他的皮囊。
成功吓得有几个小孩不再敢玩火。
他们挨挨挤挤凑到他跟前,问他有没有留下伤疤,那该有多痛啊,痛多久啊。他挽起一截袖子,露出一大块粉色显新的皮肤,告知他们他曾经得到过河流仙子怜悯的治疗,只是新长出皮肉的时候会很痒,很痒。
说罢他放下柴火去挠关系最好的男孩腰,对方痒笑了并迅速回击,小伙伴纷纷加入笑成一团,不知道谁先认输退出战场,最后以里德大失败求饶告终。几个孩子冲他吐舌头做鬼脸,他以相同方式回击,这次实现了平手。
沿着坑洼的泥路向前,太阳释放出余温般的暖意,将天空里所有的白色吞吃殆尽,留下一整个圆形的蓝盖子笼罩万物。无聊的风吹过倒地的残梗残茬,在枯黄间印下波纹式的纹理,又一次次抚平。他在这茫茫二色间看见那名姑娘,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仿佛天地倒转般呼应着,日光下那金发被丝丝缕缕地照亮,像水波涟漪样的反光,眼睛是比天空更明亮的蓝色,有如照彻入底般透明澄澈。
绝佳的色彩,包含着他永远不可能描述出的细微差别,他开始像重熔再铸般地发烫,可太阳的温度仅仅不咸不淡,那股突如其来的热量后,风将他慢慢吹冷。他站在田埂,浸泡在风中没有动静,姑娘困惑了,从那么远的地方呼喊:“里德!你是在路上突然睡了一觉吗!”
他仿佛醒来,搂紧了木柴,边缘的木刺和木棱膈在他的胳膊和肋骨上,带来点闷痛,恍然扬声道:“没睡呢!”
对面笑了一通,却又不肯说自己是在笑什么。
里德大幅度地摇头,示意自己要走了。
不过这或许算不上故事的开端,因为我们都知道他还有几百几千年的弯路要走,那时他只是感到了疑惑,他以为是病症的状况并不常见,正常情况下都没什么后续,他依旧借住在姑娘家远远的柴房,不解于心头时而涌起的感受和五脏六腑短到或许只有一刻的罢工。
他也不清楚几年过去了,他的时间观念最开始差得惊人,只能依靠温度的剧烈变化想起原来又一个季节过去了,到后来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在村里活了几年。这块土地偏僻又居然能得天独厚,在他来之前就养活了村里几百年,想必之后也一如往常。想到这里,他总会异常满足,堪称充实地秉持快乐。他穷得舒心,旁人也很少看他在眼里,直到姑娘要议亲,于是闲言碎语都飘洒在空气中,甚至让他闻到气味。
里德,他,能干出什么样的坏事呢?一个最开始还不会讲话的男孩,如今长了几年还是看上去矮小,不到成年人的身高,不算健硕的身躯,为什么看上去会做什么坏事呢?最早看上去还是同龄人的家伙都长到了比他高一个头的程度,挡在他面前仿佛怜悯又仿佛嘲笑地拦住他,用着奇怪又挤眉弄眼又似乎想嘲弄的表情,问:“你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该知道是在说什么?
他脸上的莫名其妙已经代替了他的应答。对方又是流露出怜悯又嘲笑的表情,和他们最早时认为他智力低下才不会说话时的表情一样,相仿。
人类该知道什么和不该知道什么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无非就是在提醒不合群的家伙:醒醒,不要装无辜啦。学不会或学得会也一样,落后的人往往会被要求找自身原因,毕竟“不合群”一定是自己造成的,群体从不排斥正常人,不正常的还要以为自己正常而加入,本身就是罪责的一种,不够身家清白,不是吗?
他依旧不知道对方在表达什么,而人们的嘲弄和怜悯同时同刻地到达他耳边,最后问题在大呼小叫中解决,他在冬日垒完了一个房间,就此离开了柴房,住着自己的屋子。没有多余的田地可以白送他,于是他又干着砍柴的活,把新屋子也变成了柴房。
他总是不长身量,这个身高与传说中的侏儒又相去甚远,于是种种猜想就变成了打娘胎里带来的病,无药可医,什么都发育迟缓。
某几年后的秋日,他照常上山砍柴。他喜欢树林,最喜欢深林,可惜秋天里叶片稀疏,叶子都落在地上。他着魔般地向深处走,希冀找到更茂密的树林,那里是他习惯的地方,不像他总是住不习惯的柴房和又一个柴房。
脚下的树叶松松软软,大概比他吃过最好的面包还要松软可口,草叶谈不上湿润的气息裹挟着他前进,犹如前方便是他的梦想乡。
他软倒了腿脚,树叶的梦涌入他的脑海,他就此睡下,知晓这是一段无梦的酣睡。
“这就没啦?”程译很困惑,这什么东西啊,讲完了吗,结局这么潦草?怎么就混过去了?
裴夕空啜饮着一杯早已冷掉的水,仿佛他真的会口渴一样:“没呢,但是这个点该做饭了。”
如果不是这家伙激怒她不会得到任何好处的话,程译或许会想锤他,但最后还是基于对个人财产的爱护而没有下手。
这里难道有人饿了,就这么急着做饭。
程译摆出“请”的手势,请这位“真想做饭”先生开始他的表演,就这么看着裴夕空拿了放在门口早已配送到的食材走进厨房。她知道裴夕空先前的打扫应该已经包括了厨房,不然对方应该也不会拿着她自己都不知道塞到厨房哪个角落里的玻璃杯喝水,因此也没有太过在意,随机挑了一本电子读本阅读。
不一会儿裴夕空又出现在厨房门口,眼神放空,仿佛经历了机生十大不可思议事件。程译第一次看见这种表情,凑到厨房门口往里探头一看。
好消息,厨房没炸。
坏消息,菜和锅没了一半。
可能之前做保育所的义务服务久了,虽然她还没做过相似的举动,但那一瞬间真的很想拧他耳朵。保育所的孩子并不能进厨房,因此裴夕空的破坏力无法和最闹的孩子比较,看来还真是可惜了。
“你之前说你会做饭?”程译皱眉问,看着锅里连着锅糊成一团的莫名东西。
裴夕空半晌没回话,程译回头,发现他在自己用视线玩左右漂移,直到看见她回头才讷讷出声:“没能用理论指导实践。”
“具体说说。”
“呜以为自己会写做饭了就会做饭了……”裴夕空大概比她还怀疑人生,“而且你为什么不装厨艺插件啊……”
甚至倒打一耙,程译翻了个白眼,裴夕空视力绝佳地看见了。
“明明……明明83%的人是只要看见有这个插件就勾选的,又不占什么内存,而且还便利生活……”裴夕空还在试图找补,直到看见程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才收声。
没有自知之明的机械智能,听起来居然像是个童话。现在的各种技术都日臻完备,器械的逻辑认知模块也相当完善,基本能避免逻辑错误的发生,这种莫名其妙出现的逻辑漏洞还真是少见。
程译以一种十分奇妙眼光看着他,裴夕空模拟出一个寒噤,由于过于明显且刻意而又获得了一个白眼。
真是奇妙,程译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那么没礼貌的,或许只是因为这只是个单向服务器械而松懈了自我管控。不过这大概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当务之急大概是给自己做完一顿饭。
她绕开裴夕空直接进了厨房,把废物全都清理进回收箱,快速弄熟剩下的食材,加了少许盐就端着盘子出来了。此时裴夕空已经坐在餐桌前,眼巴巴地看着她毫无停顿就把唯一一个盘子放在自己面前,丝毫没有管裴夕空吃什么的意思。
“怎么?你还需要吃饭?”程译没什么表情,瞟了他一眼。
裴夕空缩回手,晃晃脑袋,双手扒着桌沿向后转,最终还是没去拿碗,坐回了之前在沙发上的位置。
程译迅速消灭了剩下本就为数不多的食材,菜整体做得不大有味道,勉强可以吃,然后坐回裴夕空对面,盯着他看。
程序没有设置“装作看不见人”这样的相关设定,裴夕空只能把眼睛转向沙发对面,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显然的装模作样,程译都懒得拆穿他,以他的智能程度不至于落魄到可以假装公共服务类设施的地步。她提溜起面前的大半杯水,慢悠悠饮了一口,继续看着裴夕空。十秒后裴夕空宣告投降,像是终于从屏息凝神中一下子破功一样,脊背向前一弓,犹如要砸在茶几上,然后又慢乎乎直起身,同时发出憋笑般的声音。
程译没提醒他戏太过了,可能这个家伙就是随机到了一个“演技不好”的设置,尽管对于这些精密的家伙而言,所有的笨拙、粗糙本质都是精微细节上开始的模仿,哪怕过头,也都只是“戏”的一部分。也好,这种粗糙的模仿从各个角度而言都是努力的结果。
当然,裴夕空终究是要面对事实的,他刻意放缓速度的表演并没有引起笑声或者别的温馨走向台词,当他终于抬眼时,程译还是在盯着他。有些事情是针对群体的数据无法告诉他的,毕竟无论是在什么群体内,概率的魔鬼都始终存在,让故事不再具备固定走向和更大的参考价值,就像此时的程译在他眼中的热成像图看起来很像概率的魔鬼一样捉摸不定。
无法套用公式的短时作答挑战,对于他这种型号而言,实在是为难计算量和模型优化储备,完全不公平。
就在他试图做点别的小动作拖延时间,尝试下一个变量时,程译说:“你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啊。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