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睡了一觉当然不会导致他命丧黄泉。这位里德好运地从战场上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趴伏的数具尸体,终于爆发出他有记忆以来的第一声尖叫。
破碎的枯黄叶片,并不新鲜的血迹,尽管秋日的太阳尚且温和,但也不打算留给已死之躯更多的暖意。**程度尚且不重,里德从臭味中艰难地保存下自己的理智,从尸体身下爬了出来,虽然树木长得似乎不大对劲,但东南西北他还是认识的,总得先回村庄里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吓了个半死,但还是想起翻找这些尸体里有没有熟面孔,虽然稍显卑劣,但他十分庆幸,这里的每一张脸他都不认识。
这里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他边走边想。
他路过树林里不少零零散散的尸体,基于心头萦绕的些许不幸的预感而在其中寻找熟悉的脸,又因为这些人他全都不认识而一点点松懈下心。里德时不时憋住气,一步不停地朝村里走。
他并没能到达目的地,有人抓住了他。他成为了俘虏,尽管这个词对他而言还十分新鲜,让他有点搞不清楚状况。里德冲对面同他一样的人笑了笑,还没问出一个问题就被打翻在地。
犹嫌不解气,对方踩着他的腿用力碾了两脚,拎起他的头发扇了一巴掌。
啊,是这种意思。
他明白了。
没能抵达回忆中的村庄,他先是被赶上战场,不明所以地被丢到……前线?这个单词是这么说的吗?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事,温热的血液、锈迹斑驳的铁器,散发出近似的气味,或许有着相似的温度。他躲闪着试图逃离。满脸汗水、泪水的人们互相阻拦,龇牙咧嘴。到处都是气味,被踩踏到趋近平整的土地,还有趴伏其上倒地不起的逃兵或尸体。
血和土都溅上他的脸,他挥舞着手上的器具。……那是件什么东西来着?长的,似乎有些弯曲,手感并不平整,剐蹭着他的皮肤,有些刺痛,手腕也酸软。人群间没有出路,这是必然的,人们挤在一起,身后大概有人在催赶,人并不那么多,可是没有退路过。
成为俘虏,再次成为俘虏。
他大概有些好运,真的能活下来,然而吓破了胆,任由满脸尘泥糊做一团。他从未听过的姓氏一再盘绕他的耳畔,总是伴随一个名为“荣光”的单词而出现。他不明所以,而后果是抽上背的马鞭。
他们会发给所有人粗硬的面包,配上清水就能算作佳肴,即便往往吃不饱。
“然后呢?”裴夕空停住后,程译问他,然而对方只是用同样迷茫的眼神回望了她。
“我是说,”程译强调了发音,“然后发生了什么?”
裴夕空咧开嘴,两手食指滑过脸颊比了一个相当古典、示意对方微笑的手势:“然后他活下来了。”
你跳过了中间的一大串东西啊?
“怎么活下来的?这难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人类只需要很少的东西就能活下来,他得到了食物,可以睡觉的地方,尽管有一次他成功逃走了,但他还是活了下来。”裴夕空敲了敲太阳穴。
程译有点无语:“你是不是逻辑错了。”
“哎呀,没关系的,故事就是可以没有逻辑的。”
然后呢?然后他活下来了。怎么活下来的?这难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人类只需要很少的东西就能活下来,他得到了食物,可以睡觉的地方,尽管有一次他成功逃走了,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世界仿佛执意要向他开这个玩笑。被禁锢的身份,被胁迫着走上末路,最后,他在一个夏天的晚上终于逃走,撇开刚认识的家伙,以为可以回到一开始他来的地方。
这几乎是一场漫长的逃亡,焚风从山上翻卷而下,他的眼睛先是干涩得看不见天上的星,因此不可能许出什么愿,再是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因此无法对任何人做出祝福。
他昏昏欲睡,直到再次醒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不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可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然而此时已经是春日,明媚的花朵从阳光下宣扬着芳香。他终于奇迹般领悟到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已经发生。深眠早已夺走了他许多的冬日,连同很多个曾经可能发生的春天。
不过他活下来了,这是好事。再好不过的事。
那么他会拥有更多的东西,只要能活下去。他尝到咸涩的笑,湿润的土壤碎屑从他那张笑脸上零星落下,是棕色而肥沃的土壤,很适合耕作。
需要如何赘述他是如何崛起的吗?这并不是故事的主题,他也早就不记得了。你知道的,人活得久了就是会这样,喜新厌旧地把破烂的、脏污的回忆都扔掉,在早就缝制好的行囊里装进新的漂亮东西,如果行囊中途破了,就从剩下的布匹里挑选补丁,再把多余的废料扔掉。啊,反正你哪怕问他本人,也得不到比这更详细的叙述了。
他用一个假的姓氏得到了贵族身份,在征战中得到了爵位和财富,战友和同僚,拥有了几乎应有尽有的东西,哪怕是过去的他从未想象过的,甚至还有他们称颂的荣光。于是他日渐觉得无聊了。既然无聊,就要杀死无聊,这是很正常的事,他如今杀死过数不胜数的事物、食物、人物,这东西也无法例外。
这事并没有什么需要留意的余地。他让下属替他买来一大袋面包,好的,去宣扬名声吧,所有的利益他都得到过了,在血与火的沉寂处只留下了索然无味,那就看看别的惨家伙吧,或许还能让他得到点兔死狐悲又无关紧要的兴味。蓬香松软、很少麸质的白面包,不算多,仅仅那么些重,不比那些铁器更为笨重,然而是许多双手都注定拿不起的。可是那又怎样呢?如果他能从莫名奇妙的战争中得到财富,那么那些死去的人为什么不能呢?很轻易就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们无能、蠢笨、软弱,不懂得真正的逃离之法——在那里需要抛弃的不是性命,而是软弱。
“你这……”程译不知道怎么评价。
裴夕空冲她无辜地眨眨眼:“那你还要听吗?”
“讲吧讲吧。”她撇开视线。
确实讲得不像什么故事,跳跃性和奇异程度都像是童话,尽管内容并不适合讲给儿童。
污水横流的街道。
他嗅到了难闻的气味,于是让随行者送上了香水,也许是相仿的刺鼻,足够用雅致掩盖劣等的气味。
没什么意思,这个时间还待在家里的能是什么有正经差事的人。幼童探出的头被女人的手塞了回去,留下黑洞洞的窗口。灰色压抑着天空乃至房屋,色彩暗淡,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天空的问题,只是这里的砖石都枯瘦着,干瘪地透露出青灰,因而什么颜色的天空都无法为其掩盖本质的贫乏、匮乏,缺乏品味的固执己见。
视线,他感受到了虫豸的视线,自四面八方而起。饥饿漫腾,四散于空气中,那是无法体面的饥饿。他咀嚼过的饥饿。
他走向了窄小街道中央唯一看着还是比较干净点一小块地面,决定回去就让人把这双鞋丢掉。然而,站在街道中央,两边的墙都仅仅是压在那里,暗色的,窗口里什么都没有,伴随着没什么阳光的天空,又让他感到了索然无味。他让下仆接过了袋子,让他把这些面包分掉。
该走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想要的也不是这群不思上进家伙的感谢,他突然感到,他想得到的名声当然不是这群家伙能给得了的,看看吧,他们枯瘦,干瘪,街道与人都相仿地如石似土肖灰。
有纷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什么声音,窸窸窣窣,让人不喜。他抬眼看去,看见被撕成碎片的天空。纷扬的轻薄之物从上空漫卷而下,昏黄,并不洁白,墨渍显然,就像污水横流的此地一般。直到第一片落在他身上,他才悠悠然想到,这是纸片。
想来或许也是好大一捧、甚至一袋、几本几本的书那样多的纸张才会能撕成这么多碎片,比他的呼吸和这里污浊的空气都要沉重。在仍然飘扬的碎片缝隙间,他看见一只细瘦的手,从上方的窗口探出。
已经不需要他下命令了,随行的人一骇,生怕触他的霉头,迅速去把那人抓了出来。
被抓来的人有着那只细瘦的手,明晃晃的贫穷。对方忿忿瞪了他一眼,旋即低头。
“啊?”不是说要爱情故事吗?这个人吗?
裴夕空停止了讲述,示意程译可以提问了。
“这……嗯?不对吧?”
“哪里不对?”
“就是不对。”
“啊呀。”裴夕空抹抹眼睛,“你都不说清楚的,哪里不对?”
程译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