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传 第10章 第 10 章

（十）

“安阳王世子、平乐郡主到！”

又见未时，入鸾凰殿的时候，连珩衣着世子常服走在前面，平乐携琴走在后面，只见她一袭浅黄色锦服，裙摆边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丹顶鹤，系于腰间的青色锦缎是崇帝赐下的前朝兰花绣品，千金难得。

不得不承认，安阳王这一对孪生子生的极好，哪怕是素日里吊儿郎当的连珩，虽然身高不高，但这张俊脸笑起来，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好看。

许多早来的人眼睛都看直了。

当然，在一群挑挑捡捡想给自家娃寻求良配的已婚妇女面前，他俩可不受待见。

因此众人讨论的目标逐渐从上京这些名门闺女如何如何变成了安阳王府这对双生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和病怏怏的绝美郡主，当然，就女宾而言，讨论的更多还是什么上京弹琴最为出名的名门闺秀是七公主，要不然就是同七公主一起在国学中出了名的琴师何琴那学习的左家和刘家的女儿，不分上下什么的，再不济也是所谓的上京第二才女薛半夏，虽然主母们都瞧不上那明不正言不顺的庶出，但也比这些年养在南边养病的病秧子好。

大长公主寿宴，虽然贵为皇宫一家放风日，平乐本来是不乐意来的，但既然不能拒绝，本着送礼还是要送好看点的，思索了许久，她从安阳王府库存里掏出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玉质富贵树，作为安阳王府的寿礼，再着，备了首“春江花月夜”的曲子，若皇帝想起来她有这么个技能，她就奉上。

毕竟，她接触琴圣的事情瞒的过上京所有人，却瞒不过陛下。

因着是寿宴，男女同席，男席左，女席右，尊者前，次为后，故平乐与连珩皆在左右前排，往上看看几个位置便知道，自己这座位算的上一等一的好——她上席是七公主，在往上便是携带八公主的贤妃娘娘。

如今后宫空虚，除了皇后和左贵妃，便是只有吃斋念佛的凉妃，五皇子母妃德妃，膝下育八公主的贤妃，还有就是最近两年风头正好的前些时日才封为惠妃的庄氏。

据连珩所说，庄妃其实有些像一个人，一个不能提及的人。

“许些年不见，堂姐愈发貌美了。”七公主连婧，名号淑和，自小便是出了名性子骄傲，善于交际，原本攀附她的贵女就很多，她又向来很挑剔，“只可惜，却被冉大公子退了婚，看来，这样貌再美也没什么用，不如多读读女诫，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公主说的是，看来公主对女诫颇有心得，若日后有机会，平乐一定向公主请教。”平乐面露微笑，用真诚的目光看向淑和，似乎所言即所思。

淑和一时语塞，有一种一拳打进棉花圈的感觉。

怪不得母妃也在这女人手里吃了个不小的亏。

就这么一时无语，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平乐面色如常，直到今夜主角登场。

大长公主同皇太后是簇拥着皇帝皇后和其他众人进殿的，在众人的跪拜下，大长公主笑吟吟的同皇太后细说着什么，崇帝是不是同皇后应上两句，后面跟随的是左贵妃，几位皇子，以及惠妃庄氏。

平乐平心而论，惠妃这个头衔可不是什么好头衔，先皇宠妃惠妃可是宠冠六宫六年，当年有多风光，最后死的时候就有多惨烈。

“都平身罢。”崇帝笑着说，“今日是皇姑母的寿辰，还是热闹一点比较好。”

热闹一点的意思大概就是，主角们坐上了席位，于是从太子开始，一个一个向寿星献礼或开始表演才艺。

首先出场的是太子连瑞及太子妃百里氏，连瑞此人从小便是刘皇后按照未来帝王培养的，除了读书写字论朝政，似乎并无才艺，因此献上的是耗费大量财物打造的金玉“寿”字。

平乐扯了扯嘴角，百里氏是如今的太子太傅百里仪之女，听闻自小便是知书达理，女诫女训读的比谁都多——不愧是老学究，这个时代追随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正统。

不过却生了个叛逆的小女儿，昨日“友善”提醒她的那位姑娘，百里葵。

魏王献上的是西域的真品，一条累珠黄金吊坠，据说这是当年西凉王后之物。

三皇子连珏如今十九岁，新封的魏王，凉妃之子，崇帝这封王的心思也不难揣摩，毕竟先魏王如今的魏怀王可是早些年瘸了腿，一心向道，无欲无求。

四皇女如今尚在关外，接下来便是德妃的五皇子连琅，只见他大咧咧的一笑，让呈上来一副字画：“祝皇姑奶奶福禄安康，长命百岁。”

那副字画打开，只见上面写了几个大字“福禄安康”。

好吧，她就不应该期待什么。

后面的六皇子她也没什么心情看了，一心只想眼不见心不烦眼不见心要宽。

七公主连婧号称琴技一绝，上京七公主的名号敢论琴技第二，没人敢论第一，因此，淑和轻蔑的看了一眼平乐的琴，揣着她父皇赐下的“雪月”古琴直接端坐到了舞台中央。

让平乐惊讶的是，淑和选的不是别的曲目，而是琴圣名曲——“入阵曲”。

淑和的琴技，确实算的上出挑的，但当年琴圣一曲“入阵曲”名震天下，可不是简简单单秀个琴技便了的。

“听闻当年皇姑奶奶曾听过琴圣的‘入阵曲’，不知淑和这一曲，可有入皇姑奶奶的耳。”一曲毕，淑和扬起那张稚嫩的脸，骄傲的仿佛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如果她有尾巴，那一定翘到天上去了。

大长公主笑着赞赏道：“本宫知道淑和的琴技了得，到今日才知道，确实不错。”

皇太后很开心，啧啧称赞，淑和作为她最疼爱的孙女，她差没拍手叫好了，刘皇后温和的脸上撑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配合着贤妃略微僵硬的嘴角，一览上位者们，只有左贵妃笑的最是真心。

“淑和的琴艺确实不错，”崇帝笑容可掬的看了看自家还在贤妃怀中咬着大拇指的小闺女，再看了看一脸平淡无奇，笑容未进眼底的平乐，他顿时来了兴致，“平乐，朕听闻你今日带了琴上殿，可是要给你皇姑奶奶弹奏一曲呀？”

平乐眼皮一跳，众人不由唏嘘，她其实有预感会这样，没想到这么快。

“回陛下，臣女携琴向皇姑奶奶祝寿，愿皇姑奶奶心想事成，幸福安康。”平乐抱着琴走到大厅中央，早有宫人备好了琴桌，她从容的坐下，“一曲‘春江花月夜’献给皇姑奶奶。”

平乐的曲子，只要不是灌注了精神力，在放松的心情下弹奏的曲目，都会以倾注感情为主，让人听了之后，身心愉悦，沉迷其中。

这便是琴圣传授的琴音。

起初，音调弹起的那一刻，众人不由为之吸引，仿佛在月色中，那江色，那美景映入眼帘，随即，有位绝色的美人，撑着船而来，引来无数人观望，然琴声一转，美人叹息，感叹世间无常，有缘人终不得再见，江水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唯留美人独白头。

“砰……！”有东西向她砸来，从她脸侧擦过，平乐平静的停下了琴音，就这样面无表情的抬头凝视着那个扔东西的女人——西宫皇太后，在她看来，一个没必要活着，活着就是累赘的老女人。

“贱人！谁允许弹这样的曲子！”大概西宫皇太后就是典型的小人得志罢，她见不得平乐，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她母亲，更是她自己亲生儿子对自己的叛逆，让她把恨意全都倾覆在她的身上。

“啪……”是大长公主手中酒杯滑落的声音，众人望去，只见大长公主双手颤抖着，目光含泪，她微微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但却未说出口。

“来人啊，给我把这个贱人拖下去打十个板子！”张太后似是被鼓励了一番，她更是来劲。

有宫人上前，有些迟疑的不知该不该拉走平乐，只听崇帝一句低低的“住手”，众人本还沉浸在曲子里，终于都缓过神看着眼前的一幕。

“好啊，本宫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你们一个个都为了那个女人忤逆本宫！”太后激动的拍案而起，她指着平乐嘶喊着，根本不管这是什么场合，“不过一个死人的女儿，你们各个都这么护着，她今天胆敢在这里弹这样的曲子来侮辱大长公主，明天就敢在皇宫里掀房揭瓦！”

所言之处，不堪入目，崇帝沉了沉目光，看向刘皇后，想示意刘皇后做点什么。

“住口。”大长公主终于缓过神，她嫌恶的看了看西宫皇太后，“你这把岁数，还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大长公主一开口，皇太后立马不说话了，她愤恨的盯着平乐，恨不得把她的脸撕碎。

平乐很平静，这疯女人她从小就看在眼里，哪一次不是撕心裂肺的骂她贱人，不过大长公主的反应，倒是很出乎她意料。

“平乐，”大长公主开口，她语气淡然，似乎在讨论今日天气真好，“在淮南的时候，你是否有幸的高人指导学琴？”

“平乐有幸，得恩师指点，”平乐低头跪下，“恩师曾告诉平乐，若有一日能为大长公主先上一曲，便是这‘春江花月夜’。”

多年前，琴圣曾如此说道，她本来还奇怪，一个是江湖浪客，一位是朝廷公主，如何有这一层相识的缘分？

看来如今师父所言，都是真的。

“四十年了，”大长公主似乎在回忆往事，她凝视着平乐，眼神中似乎想透过她见到另一个人，“当初一曲‘入阵曲’名震天下，如今我还能从你这里再次听见他的琴音，这便是缘分。”

当即摸了摸戴在手上的白玉镯，褪了下来，赐给了平乐。

外人看不出来，但作为儿媳的左魏两位张家媳妇却明白，这是大长公主当年的陪嫁，是先文皇后的珍宝，大长公主这么多年来一直戴着。

平乐谢恩，抱着琴退下，回到座位上，不免收到隔壁淑和的白眼——又气又急，想说什么，但却哑口无言。

之后，平乐一边吃一边看，就仿佛当自己是个局外人一样看电视剧。

比如，张家几位少爷小姐献上了诗词，寿字，玉雕，一会儿念诗，一会儿表演跳舞，左贵妃夸夸，刘皇后夸夸，崇帝夸夸，像极了以前过年过节，电视剧里那些让自家孩子表演的场景。

然后是刘家几位少爷小姐，排着队，一个一个给大佬们表演才艺。

说来也是奇怪，自平乐一曲毕之后，哪怕是临时换的葫芦丝表演拙劣，但之后竟无一人再敢弹奏古琴。

给连珩憋的，想笑又不敢笑。

这一场大型表演“综艺”一直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平乐都想打哈欠了，这才到舞姬献舞，把酒言欢的情节。

于是，在座宾客可随意起身敬酒，像普通吃席一样，跟三两好友处做一堆喝酒。

平乐得以脱身，她携明枝明理抱着琴离去，准备去庭院里看看花看看树，实在不行，欣赏一下月色也是好的。

寻一处石桌，平乐将琴置上，这时期的夏夜似乎没有那么闷热，在皇帝没有说回去之前，一般来说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这便是规矩。

苏泽月作为侍卫，此刻应该还在殿外头和其他侍卫在一起，连珩被魏王几人拉着不让走，她离开上京圈子已久，本就没几个朋友，此时也就明枝明理跟在她身旁。

几乎所有的大殿都围绕着锦湖，殿中的院子，或小径，或小桥流水，种植树类繁多，甚至，有不同的玉石小块拼成的地画，简直寸金寸土。

却见月色下湖边荷叶摇曳，偶有一朵荷花，直让人想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词。

此情此景，不由想起琴圣所言，触及景，生情之时便是琴音最妙的时候。

约莫，她的“春江花月夜”也只是像师父的琴技，却并没有那样的琴趣吧。

到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思及此，于是拨动琴弦，一曲“相思”，相的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思的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当年一别，今生无缘再见，只怕故人已逝，徒留哀伤。

念及此，身后恍惚间有抽泣的声音，平乐缓过神，转头却见一华服女子，掩面而泣。

“大胆，还不快拜见庄妃娘娘。”她身后的女官盛气凝人的态度平乐见多了，平乐心想，自己刚才那么大个阵仗对方都还是这个态度，人现这种唬人样貌的时候大约是想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实。

“平乐见过庄妃娘娘，”平乐起身行李，可庄妃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情愫中脱离出来，她只能咳嗽两声，想让那女官打断她家主子自顾自落泪。

“娘娘！”女官慌了，不顾礼仪的摇了摇庄妃，平乐有点头疼，她实在是很讨厌这种莫名落泪的女人，她虽然年纪轻进宫给三四十岁的崇帝当小老婆，但也没这么可怜吧，怕不是听到“相思”就想起了当年的故人……

故人，平乐想了想，晚点问问哥哥，有没有什么八卦他知道的……

“……啊，郡主……我……本宫最近有些思乡，还望郡主莫怪。”庄妃擦了擦眼泪，神色慌张，听闻她最近这两年在后宫很是得宠，崇帝现如今去哪都带着她。

“那平乐便不打扰娘娘了，恕臣女先行告退。”平乐让明理抱上“未央”，刚准备走，却瞟见被一个小宫人引着走过来的白袍和尚。

“贫僧见过郡主，庄妃娘娘。”那青年和尚面容俊秀，和善的面庞不卑不亢的向两人行礼。

平乐眨眨眼，刚想问这是哪位高僧，却听后面的女人说道：

“是我有幸，能在这里见到清远大师。”

清远大师，啊，是萧阳郡主的遗腹子，聂睢远。

他竟然来了？不过，为什么不在刚才的表演大会上？

等等，她选的是很偏僻的一处地方，这时候，这个点，这两人，走这条道，怕不是，她打扰了两位雅兴？

平乐此刻脑中映出无数个画面场景，越想越头疼，虽然她也挺喜欢听八卦的，但她无意去探索这些人的秘密，这下可好，却被人赶着趟送上门来。

心中不由有些忌讳。

平乐笑笑，向明理使了个眼神，明理立马接到：“郡主，薛家姑娘请您去湖边赏月，这边走。”

平乐欠了欠身，直接开溜。

“郡主，”清远大师好像明白她想回避，“贫僧刚才得幸能听到郡主的琴声，若郡主得空，还望有幸能再次拜访郡主。”

“若能得清远大师教诲，乃平乐之幸也。”平乐礼貌回应，她想拒绝，想想还是算了，这毕竟是聂睢远，到底还是大长公主的心头肉。

头也不回赶紧溜走，只盼望她不开口，这两位不要对她有敌意才好。

走几步到湖边，还真撞见了薛家姑娘，可是却是另一位，明理说，那是薛三爷的庶女，薛半夏。

原本她是不知道此女是薛半夏的，只是明枝低声跟她说，这位姑娘好像昨日那个投湖女子，她才想起来，那不就是小倒霉蛋薛半夏吗。

她主仆三人刚好在假山边没往前走，她摆了摆手，却听见薛半夏开了口：

“……你不是说，公主说，只要让殿下见到郡主同那侍卫苟合，便可让我参加夏日诗会……”她语气很急，似乎想得到什么。

“……”对方叹了叹气，低声道：“可姑娘说……”

平乐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明枝，她慢慢朝后退，带着明理走了。

公主，殿下，郡主，侍卫，看来薛半夏在落日轩附近跳河可不是来巴结她的，原来是来探路的。

刻意压低的声音她们常人听不到，但明枝到底是高手，既然没有打草惊蛇，那还是先避开，今夜到底是什么日子，让她接连三接触到这些事情。

她心里其实清楚，昨日的种种，怕是着了谁的道，但今日还没传出个七八，怕是结果不如她们心意。

只是她不明白，连瑾对她发的莫名其妙的火同那个药一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如此重礼仪的时代，她本不信作为堂姐弟，连瑾会对她产生什么奇怪的感情，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莫名其妙，若没点什么，她自己都不信。

哎，这几日出门果然很晦气，走到哪都是她不愿意知晓的事情。

一边叹气一边往回走的平乐，还未走到大殿，却听到有人禀报，声音极大，似乎整座殿宇都听见了……“回禀陛下，太子他，太子他……他在鸾岚侧殿里……”

元崇18年五月二十六日，可真是个好日子啊，平乐在台阶下，看台阶上的那些贵人们，或面露惊色，或强忍嘴角，她或多或少从这些人眼中看到了即将开始的风云变局。

“要变天了。”有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的时候，低声道，平乐看去，那是一位英气的少年，身上穿着与她哥同级别的常服，腰间挂着一个刻着“誉”字的玉佩，扭头与她对视。

“平乐见过魏阳王世子。”平乐在人群中张了张口，并未出声，他似是懂了，点点头笑了。

一群人约莫走了一刻钟，赶到现场的时候，推开门看见的便是衣衫不整的太子与喝醉了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几乎□□的女人。

平乐仅仅看了一眼，就觉得太刺激了，她默默思考了半天，想的是当时太子在红楼点的兔爷，立马就听到五皇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吴芝芝？！”

什么？那女人是吴芝芝？五皇子的未婚妻？平乐彻底震惊了，这，这也行？

“都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看清楚躺着的人是谁的吴家大太太彻底崩溃了，她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冲进去就给了她醉酒的闺女两耳光。

崇帝怒极，他大喊：“逆子！来人，给朕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