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飞白最是护短,谁人欺负到自家门口,她定然是不会轻轻放过的。
所以尽管她不明就里,却仍然柳眉倒竖地“啪”一声打开了院门。
门外立着一个红衣姑娘,衣摆上绣着精致繁复的纹路,周身一副贵气,眉梢亦是带着十足的骄傲,她的一双杏眼喷发着怒火,细看下来又藏着几分不甘。
红衣姑娘见开门的是个陌生女子,狐疑地上下端量一番,冷声道:“你是谁?叶聆星呢?”
来人如此无礼,越飞白不怒反笑,她微咪着眼,面色反而显现出些许疏懒,她环抱双臂,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唇边带着戏谑的笑,“我是聆星的大师姐,你又是谁?”
江湖上谁人不知越飞白的名号,她行事虽比越凌诡谲了些,因着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之举而声名远播。
于是那红衣姑娘面色微变,亦是收敛了一分骄傲,但依旧下巴微扬,口吻锐利地抱拳道:“江都卢氏,行三。”
“噢,原来是江都卢家。”越飞白眼波一转,见对方不由分说地就要抬脚硬闯,她手臂一横就拦住了去路,“飞白山和江都卢家素无过节,卢三小姐何故特地跑上门来寻晦气?”
“这是本小姐与她的私事,若是识相,就速速让开!”这卢小姐看来颇为骄纵,见越飞白寸步不让,她厉喝道:“再不让路,休怪我手中兵刃不长眼!”
越飞白“啧啧”一声,用小指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仿佛要掸去污秽,她轻蔑地嘲讽道:“江都卢家好歹也是一派武学世家,这样的家教,竟比我们北方的鹤唳山还不如,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滚开!”卢三小姐勃然大怒,一双细长的眉毛紧皱到了一块儿,她怒而大喝,正欲拔出手中长剑,可寒光才现出两寸,剑柄就被李晋云用掌心死死抵住,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同时扣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我!”这卢三小姐抬眼正骂,却见眼前这人虽容貌昳丽,可神情宛若女罗刹般凶恶,一双眼睛冷若寒霜,透着森然杀气,令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李晋云冷峻地道:“不许这么和她说话。”
卢三小姐很快就回过心神,亦是不肯相让,她恶狠狠道:“你又算甚么东西?也配来管本小姐的闲事?”
得李晋云一句维护,虽不过寥寥数字,亦令得越飞白心中积压的怒气蓦然减去大半,她忽地噗嗤一笑,眉心轻挑,慢悠悠地指向厅堂大门,“你若是要找聆星,她就在这屋子里,可是她不愿见你,你说应当怎么办呢?”
卢三小姐咬得银牙咯咯作响,扭过头气恼道:”你们以多欺少,明知我奈何不了你们,何必惺惺作态?”
越飞白笑意更浓,道:“江湖人自有江湖道,我们飞白山可从不仗势欺人,如此,你要是能胜过我们飞白山的人,我便做主让你见聆星,如何?”
这大小姐此刻亦是冷静了下来,她暗自盘算:聆星那点三脚猫功夫不足为惧,但是眼前这越飞白的轻功和指法却是绝伦于江湖,若是与她相斗,恐怕是讨不了好。
于是她心念一转,假作不屑一顾地道:“素闻越姑娘的轻功冠绝天下,指法亦是高深莫测,你以江湖道欺我,也不过是以强欺弱罢了。
“哦?卢三小姐若是觉得不公平,只管划下道来。”越飞白自信地弯了眼角,一双明眸神采飞扬。
“你不许用轻功。”
“好说。”越飞白爽快应下。
“也不许用指法。”
“虽苛刻了点,也罢。”
越飞白故作沉吟,假作为难地应下了这两个条件,但她忽然话锋一转,肃然道:“但如若你输了,此生不许踏足飞白山半步!”
“好!”飞白山以轻功、指法与妙手空空的本事逸名,其他功夫确然平平无奇,卢三小姐听罢,眸中精光一闪,只觉自己立在了不败之地,当即就应下赌约,她翩然地后撤五步,手腕一转就拔出了腰间三尺青锋,喝道:“越姑娘,请赐教!”
“谁说是我来和你打?”越飞白笑嘻嘻地将李晋云推至身前,她悄悄朝刀客促狭地挤了挤眼,并压低了声音道:“这女子赢不了你,煞她锐气即可。”
“嗯。”李晋云轻声应下,亦拾起精钢长刀,稳稳地摆出了一个起手式。
“你?难不成你是叶聆星的小师妹?”卢三小姐回忆着叶聆星曾说过的师门情况——大师姐越飞白,二师兄陈五,叶聆星排行第三,还有个年方十五的小师妹,但眼前这冷峻刀客怎么样都不像十五岁的少女,她神色不耐道:“不对,你不是飞白山门人,还不速速退下!”
越飞白闻言放声大笑:“她吃了我们飞白山的米,就是我们飞白山的人,晋云儿,你说是不是?”
李晋云毫不犹豫地点头,长刀一横,简简单单地说出了一个“请”字,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红衫女子见自己竟被如此戏耍,心中怒火更似雷霆,她正想抢先出剑,谁料到李晋云早已如疾电一般欺身向前,第一刀就将她劈得踉跄后退,她仓促地举剑再挡,却见对方刀势陡然一变,刀背重重拍在了她的手腕上,一声闷响,长剑应声落地。
“捡剑。”即便只是惩戒,李晋云亦不欲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她刀尖垂地,静静等着下一回合。
卢三小姐羞愤交加,足尖一勾,长剑便回到了她手中,她万万料想不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刀客竟然有如此诡奇的刀法,当下就收起了轻敌之心,意欲全力施为家传的‘游龙剑法’。
只见她手中兵刃剑走无方,蓆地攻敌,真正如游龙一般,专攻李晋云腰腹以下的要害。
她心知李晋云刀法刚猛,朴实无华,且高大之人往往不够灵巧,在她在赌李晋云的下盘功夫不及她手上功夫精妙。
李晋云却如磐石般纹丝不动,面对袭来的游龙剑势竟不避不让,就在剑光快要触及她衣袂的刹那,她斜斜劈出一刀,一道银弧划破空气,刀光如月,后发先至!
“铿!”金属交击之声震耳欲聋,李晋云双手握紧长刀,刀锋竟如灵蛇一般贴着剑脊滑下,刀镡精准卡住了对方的剑格,电光火石之间,她手腕猛然发力一拧,卢三小姐的长剑再次脱手飞出,斜插在了数丈之外的墙壁上,剑柄犹自颤动不已。
这卢三小姐见又丢了兵刃,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她银牙紧咬,竟弃剑不用,双指并拢作剑诀,企图以指法替代剑法与李晋云贴身缠斗。
但惯与江浸月拆招对练的李晋云怎会被这等微末机巧击中,早在这大小姐意欲变招的一瞬,她便旋身踢出一记扫堂腿,将这女子整个人踢得腾空而起,重重摔在了地上,扬起的尘埃还未落定,冰冷的刀锋已稳稳点在了卢三小姐咽喉之处。
“卢三小姐,若是以命相拼,你的脑袋已经掉了两回啦,再纠缠下去,那可就不体面了。”越飞白知晓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她笑吟吟地俯视着地上地女子,拊掌道:“我们江湖中人,是要愿赌服输的,慢走不送了?”
李晋云亦不愿多为难这女子,仅是沉默地收刀入怀,寻了一处角落盘膝而坐,径直闭目养神了起来。
“你,你们!”卢三小姐极不甘心地从地上踉跄爬起,一身红衣沾满了尘土,作势想走,迈开的步伐又忍不住停顿下来,她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忽然转身向紧闭的厅堂嘶声喊道:“我千里迢迢从江都追到飞白山!叶聆星,你就如此狠心的避而不见?”
“她显然不想见你。”越飞白在一旁煽风点火。
“叶聆星!你是个缩头乌龟!你这般作态,哪里有江湖游侠的风范?”卢三小姐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们飞白山一窝贼,向来只有偷鸡摸狗的风范呀。”越飞白嬉笑着出言调侃。
卢三小姐恨恨地瞪了越飞白一眼,又带着一丝哭腔地哽咽道:“叶聆星,我只要一个交代……就这么难吗?”
“我家师妹和你实在没有甚么要交代的。”越飞白面色悠然地摇头晃脑。
这红衣女子终究是忍不住了,转过头来对着越飞白怒喝道:“就算她和我睡了一晚也不用交代么?”
“只是睡了一晚有甚么好……”越飞白话到一半突然噎住,她瞪大双眼连连摆手道:“啊!等……等等!这个、这个确实是该给个交代。”
“好。”厅堂大门缓缓洞开,叶聆星推着轮椅行至院落正中,轮毂碾过地面,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她停在了院中大树下,与那红衣女子隔门相望,“卢昭明,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交代。”
越飞白几步就跳到了李晋云身旁,她悄悄摸摸地耳语道:“原来这卢三小姐唤作卢昭明,好怪的名字。”
李晋云不言不语,但面前这曲折变故,她亦忍不住竖着耳朵听了去。
卢昭明看见叶聆星坐在轮椅上,亦顾不上质问了,急忙往前行出几步,最后却又不禁踟蹰,她关切又心疼地连连追问:“聆星……你的腿是怎么了?”
“拜你所赐,断了。”叶聆星微微抬起头,眼神犹如午夜的湖面,平静无波。
“不可能!”卢昭明一脸的不可置信,“四个月前在江都时,你分明还好好的。”
“你心知肚明,何必再问。”叶聆星摇了摇头,树影在她侧脸投下数道阴影。
卢昭明死咬着唇,似乎在回想些甚么,忽而恍然大悟,面上却更难过了,她内疚道:“聆星,是我对不住你……”
“够了。”叶聆星直直打断了她的话语,一双柳叶眼尽数填满了疏离,“你我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即便是那一晚……也不过是露水的情缘,着实不必当真,你无情,我无意,你我何必再作纠葛?卢三小姐,请回吧。”
听到‘露水的情缘’,卢昭明已是脸色煞白,再听‘你无情,我无意’,她眼中只剩下苦痛的破碎,连道了三声好,这红衣女子就绝望地转身掠去,只余几片落叶在原地打着旋儿。
越飞白作为师姐,从未想过自己竟还有插手师弟师妹风流韵事的一日,她难得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正色道:“聆星,你的腿是因着那大小姐断的?纵是儿女情长,也应当好好爱护自己才是。”
“大师姐你想多了,是我自己失足落下城墙才断的腿,和她没相干。”叶聆星歪头瞥向了自家师姐,讥讽道:“我还没有痴情到要为了谁去损伤自己身体。”
越飞白一下子就明白了叶聆星的心思,没好气地点了一下她的脑门,拧眉道:“嗨呀,那就好……但是话又说回来,你怎可玩弄人家姑娘的感情,露水情缘这般话,着实太绝情了。”
李晋云在一旁亦是轻轻颌首,手中长刀在地上慢慢一顿,那声金属的鸣响,似在附和。
“倒不是我想绝情,她睡了我,翌日清早才同我说她与别家公子早有婚约。”叶聆星冷笑道。
“甚么?!”越飞白闻言即刻火冒三丈,那怒发冲冠的模样确然有几分长姐疼惜妹妹的意味,“这厮竟然如此不厚道!好个薄情的负心人!晋云儿,快随我来!我要打得她亲娘也认不出她!”
“好。”李晋云亦是愤愤不平,眉目间尽是厉色。
二人正欲追上卢昭明,叶聆星赶忙转动轮椅拦下了她们,“大师姐,李姐姐,罢了,我不欲再与她纠缠,将她赶跑了便好。”
“可是……可是她玩弄了你啊!”越飞白气得七窍生烟,连连跺脚。
“无事,那晚我也是快活的,倒也不亏,只是我亦不愿再见到她了。”叶聆星满不在乎地道,看来心境已是坦然。
“你这傻孩子。”越飞白恨铁不成钢地摸了摸叶聆星的脑袋,忍不住地斥责,“这种货色你也为她开脱,叶小三你吃得真差!”
等等,吃得真差?
话音才落,她自己先愣住了。
“吃得真差”四个字在唇齿中打了个转,忽然和那句“吃得真好”重叠在了一起,越飞白的手僵在了半空,耳根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她支支吾吾,她吞吞吐吐。
有些语无伦次,又有些惶恐不安。
越飞白眼睑轻颤地问着叶聆星,“所以那句话……你说的‘吃’是……是这个意思?”
叶聆星的白眼快翻到后脑勺了,“不然呢?还能是说你今早的面条真好吃?”
“我觉得应当不是这样。”越飞白错愕。
“我觉得应当就是这样。”叶聆星无奈。
李晋云早已听不懂这对师姐妹的哑谜,她眼中多了几分探究地看了一眼越飞白,又微微皱眉看向叶聆星,最后又看了看天色,终究决定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