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云打小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她这样的孩童,在乱世里就像沙地里的小石子,多得数也数不清。
自从有记忆起,她便拖着好大的行囊,随着人牙子的驼队在边疆四处碾转。
战火之中的男子,不是马前卒,便是亡命徒。
战火之中的女子,不是玩物,就是食物。
而战火中的孩子呢?恐怕连个人都不算,只是个卖不出去就会浪费口粮的小物件。
偶尔会有善心的女奴看她可怜,偷偷掰半块硬饼塞给她,可是这对于一个长身体的孩子来说远远不够,所以李晋云总是瘦巴巴的,脸颊凹陷得就像被刀剜过,条条肋骨支在单薄的皮肉里,比路边饥肠辘辘的痩犬还不如。
哈,刚说起路边的痩犬,眼前恰好就倒下了一条,只见它呜呜一声,就抽搐着断了气。
人牙子咧嘴露出黄牙,就拎起痩犬尚有余温的尸首,放血、剥皮、分筋,炙烤,继而食之。
李晋云虽说不出整句的话,但孩童的本能让她明白,自己和这条野犬迟早会是一模一样的下场。
果不其然,忽有一日,人牙子磨刀霍霍,一双眼不住的往李晋云这处上下打量——这女孩渐渐长大了,再卖不出去,那就是砸在手里的赔钱货,不如宰来喂给别的奴隶吃,还能节约一份口粮。
年幼的李晋云木然地看着那口被磨得发亮的刀,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不过一死而已,人牙子乃是抹人脖子的个中好手,想必不会让她吃太多苦。
“且慢!”一截素白衣袖拦在了刀光前。
来者是一个青年女子,她身旁还跟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两人都背着藤编书箱,看上去是女子中难得的读书人。
这女子似乎有一些名气,人牙子看清了她的模样后,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道:“李娘子是来和我做买卖么?”
李娘子点了点头,声音清冷,“开价。”
人牙子比出五指,“五十文钱。”
“二十文,我带走了。”李娘子径直杀了个半价,铜钱叮叮当当的落在尘土里,一把就将李晋云抱走了去。
从此李晋云便被李娘子收留了下来,并且她还突然多出了十来个姐妹,全都是李娘子在各处救回来的孤女。
最大的姐姐唤作李青鸾,正是当日跟在李娘子身旁的小丫头,她蹲下身子,轻轻握住了李晋云枯瘦的小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李晋云讷讷地摇着头,在人牙子的营帐里,几乎没人会和她说话,更没人教她说话,她只能偶尔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两个短句,“没……没有……名字。”
李娘子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笑道:“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罢,就叫……李晋云如何?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阿娘!”李青鸾撅起嘴,“这名字听起来像男孩子的。”
“此言差矣,好名字哪分甚么男女,况且越是命苦的孩子,越要配一个好名字。”李娘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擦净了她污脏的小脸,“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她们全是你的阿姊,你就安心待在此处。”
“……好”
李晋云第一次有了名字,有了母亲,还有许多姐姐,还有了住处,也总算可以吃饱肚子。
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长大了,再不用担心自己长大之后也成为玩物,或是食物了。
李娘子颇具学识,是此地戍边将军手下的女官,她白日里要帮着处理军中文书,调配粮草,待太阳快落山时,她便拖着长长的影子准时回到宅院。
“阿娘回来啦!”
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围着她,有的拽她的衣袖,有的抱住她的胳膊,都争着要第一个被抱起来。
每逢此时,李晋云总是最角落里的那个孩子,李娘子见她一半期待一半畏缩的神色,总是弯下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称赞着她:“云儿真乖啊,今天是不是又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了?”
这时,李晋云才敢大着胆子抱住李娘子脖子,闷闷地喊出一声“阿娘”。
掌灯时分,李娘子还会教孩子们功课,教识字,教文章,教杂诗,教礼节,她总说:“读了书,人就能不一样。”
女孩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却都记得阿娘念文章时微微发亮的双眼,这确然是和旁人不同的。
李晋云亦是学得认真,只可惜她连人言都说不清,李娘子便单独教她:“来,跟着阿娘念,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
“腾……云似涌、涌……烟,密雨……如散……”
“不急,再来一次,腾云……”
……
……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
用了两年的光景,李晋云终于可以完完整整的说出一句话来,这自然是让她欢喜,但最最令人欢喜的是,这年初春,李娘子抚着微隆的腹部,向孩子们宣布了这份喜讯。
女孩们欢呼的围上来,七嘴八舌的猜测着小娃娃的模样,真是让人高兴呀,阿娘终于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待李娘子生产之时,女孩们紧挨着挤成一团,在房门外轻声抽泣着,直到产婆向众人宣布母女平安之时,女孩们才纷纷喜极而泣——
阿娘平安地诞下了一个小妹妹,她们又有了新的亲人。
这个早产的小生命尚未得名,李娘子虚弱地解释着,要等满月时再为这孱弱的小娃娃取个好名字。
李晋云整日守在摇篮边,望着那皱巴巴的小脸出神,不足月又如何?有这么多姐姐轮流照看,定能将她养得白白胖胖。
每当小婴儿无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指,李晋云心头便涌起一股热流,阿娘待她如亲生,如今她也要这般守护这个小生命,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分毫。
可惜,天不遂人愿。
边关燃起的战火终究还是蔓延到了这座看似安宁的院落。
那日清晨,城里突然杀入一队兵匪,李晋云年岁尚小,分不清到底是哪家军队又来作乱,只见这些士兵如同疯兽般烧杀掳掠,女孩们战战兢兢的蜷缩在屋内,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外面的豺狼。
她们都还太小,小到不知道在这个时刻应当如何自保,是逃出城去?还是找一个藏身之所?她们心里没有主意,只能哭泣着盼着阿娘快些回来带她们脱离险境。
但当喊杀声已近在咫尺,她们依旧没有等回李娘子。
李青鸾年岁最大,她咬了咬牙,忍着哭腔对众人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阿娘不会丢下我们不管,她现在还不回来,恐怕是已经遭遇了不测……我们必须立刻逃走!”
除了李娘子之外,在这个家里李青鸾说的话最算数,女孩们纷纷草草收拾了细软,随着逃难的人潮涌出城外,可是人流混杂,才眨眼的时间,姐妹们便被冲散。
最终只剩下李青鸾和抱着襁褓的李晋云在硝烟中紧紧相依。
战乱中的孩童求生之路总是格外艰难,足以饱腹的食物全无,干净的水源难觅,安全的栖身之所更是难寻,不出三日,她们便已然饥肠辘辘,可是周遭不是乱兵,就是流民,她们白日里不敢离开简陋的藏身之处,只能待到夜深人静,才敢偷偷挖一些草根果腹。
但是李青鸾始终记得李娘子的嘱咐——如若有朝一日城破了,一路往南走,决计不要回头。
只是孩子的脚程始终比不过大人。
第三日,她们便被乱兵追上,一队兵痞四处劫掠时看到了她们的踪迹,李青鸾猛地抓住李晋云的手,声音极低却字字铿锵:“小云儿,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妹妹往南跑,千万记住,一定要保护好她!”
说罢,她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将那队兵痞引走了,李晋云不敢停留,她死死搂着襁褓中的婴孩,在暮色中拼命奔跑。
她不怕死,但是她怀里还活着一个最最宝贵的小娃娃,这是阿娘留给她们最珍贵的宝物,纵然拼上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可是,她忘记了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儿,小孩能做到的事情是极少的——
之后的三日,是李晋云这一生中最煎熬的三日。
李晋云此后想过许多次,如果她是个大人,如果她是阿娘,如果她有着可以哺育婴儿的乳汁——
如果她是真正的母亲,一切都不会那么难,一定……一点都不会觉得可怖。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儿,脸贴着脸,她不停地哀求着,“你一定要活下去……”
直到婴儿的脸颊已然冰冷,小小的胸膛不再起伏,她依旧在不停呢喃着这句话。
……
……
“最后,她终究没能活下来。”李晋云静静说道:“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故事。”
越飞白早已通红了眼眶,不住地用袖子擦着泪,却怎样都擦不干,她很想说一些宽慰的话,却只觉言语苍白,最终只好将李晋云牢牢搂在怀里。
可是见李晋云面色愈平静,越飞白心里愈是难过,她强忍着声音中的哽咽,轻声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将她葬在了一处小溪边,我记得阿娘说过,想以江流湖海为她取名。”
“那你的姐姐们呢?”
李晋云缓缓摇头,“萧庄主的师叔是阿娘的挚友,得知阿娘死讯后,他明了阿娘生前最放心不下她收养的孩子们,所以花了一年时间四处奔找……”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找到了我,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只有我……”
她不住地重复着这一句话语,突然,她死死抓着越飞白的衣角,紧闭着眼,死咬着牙,泪水从她眼角不停流下,却硬生生地将哭声哽在喉间,只余下破碎的喘息声。
是啊,怎会是她活下来?她没有保护好妹妹,辜负了姐姐的嘱托,还有她的阿娘……怎会是她活了下来?
她原本只是人牙子手下待宰的痩犬,不应当是她活下来。
她除了为大家复仇,甚么也做不到,可即便手刃仇敌,死去的亲人亦不会再活回来了。
但是除了复仇,她还能如何?
她真是一个无用之人。
“晋云儿。”
越飞白蓦然坐起身来,正正对着她,虽然眼眶里还转着泪,但她强迫自己稳住了心神,“你当时还太小,小孩保护不了小孩,保护弱小本是大人的责任,让幼童承受苦难,那都是大人们的罪过!”
李晋云怔怔抬眼,只见那人素来含笑的眼眸中全然是从未有过的正经和肃穆,那目光如炬,仿佛要烧透所有阴霾。
“战火是大人点燃的,屠刀是大人举起的,把你们逼至绝境的也是大人。”她突然将李晋云拥入怀中,声音染上哽咽,“这些过错,从来就不该由你来背负。”
“我……”
“我甚么我?反正都不是你的错!”越飞白强硬地打断了李晋云更多的自责与自轻,双臂且还收紧了一些。
李晋云声音颤抖,却在这个怀抱中渐渐软化,她的双手迟疑地抬起,最终轻轻攀在了越飞白的肩上,埋首在那人肩头时,积压多年的哭声终于决堤而出。
她终于可以哭出声来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放肆哭泣。
十分痛苦,却也十分痛快。
越飞白一下下的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却异常坚定,“你根本不知道你能长成现在这样,已是多不容易,好好活着,不要再轻慢自己的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