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李晋云终于醒了过来,她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低矮的木屋内,身下枕着一床厚实而舒适的兽皮褥子,只可惜的是这温暖的褥子被自己咳出来的淤血弄脏了去。
她抬眼四处看了看,这仿佛是一间猎人小屋,墙上挂着许多渔猎的工具与兽皮兽角,陈设虽然简陋了些,却也是一应俱全。
但她怎会在此处?
“呀,晋云儿,你醒啦!”越飞白听见了屋内的动静,端着一盆清水就快步走进了屋子,她眼下全是一片青黑,面色也有些憔悴,声音还带着连续几日未眠的沙哑,但她依旧还是笑盈盈地说道:“我就说你一定能挺过来。”
“是你救了我。”李晋云垂着眸,面上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欢喜,她只是淡淡地抿了抿唇,道:“又欠了你一份情。”
“怎的一醒来就在说这种话,我可不爱听。”越飞白啐道,她拧干了帕子,抬手就往李晋云脸上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继而退后半步打量一二,欣然道:“哈,擦干净之后总算像个活人了。”
“这是何处?”李晋云强撑着支起身子,后背抵上了粗糙的木墙——平平躺着,她着实出不了气。
越飞白坐在了床沿,笑道:“这里应当是燕山猎户的落脚处,前些日子裴离珠她们绕过燕山时曾路过这间空屋子,还在这儿留宿了一夜。”
说到这里,她忽然长叹一息,指着李晋云未愈的箭伤,又道:“三日前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回来时,你浑身都是血,裴离珠帮你治了伤,待你伤势刚稳定,我们就将你运到了这里,此地比那岩洞安全舒适得多,否则让你这伤患睡三天岩洞,怕是要烧成个傻子。”
“那她们人呢?”李晋云问道。
越飞白摊手道:“裴离珠她们昨日清早就走了,说是要继续追查厉残阳的下落,耽搁不得。”
“原来如此。”
李晋云随口一应,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目无焦点地望向窗外的景色,让人看不出当下心绪如何。
是,她确然是报了仇,她的仇人确然也是些罪大恶极之人,可是她心里竟然没有半点痛快,是因为这场复仇太过于突然,太过于仓促么?
分明这十数年来,每当想起那些仇恨,她的心中满是愤怒和不平,她日日的勤练,亦是为了手刃仇人的这一刻。
可当下她只觉得茫然。
“晋云儿……”越飞白从未见过李晋云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不禁忐忑,她小心翼翼地道:“你还好吗?先喝点水,吃点东西好不好?”
“嗯,好。”李晋云木然的用了些水和吃食,但才咽下几口,突然就被喉间的哽塞惊醒,原来不知何时,咸涩的泪水已混在了水碗之中。
越飞白心头一紧,顿时就慌了神,想伸过手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应当说些甚么——三日前她在血泊中找到李晋云时,她虽已昏迷了去,但充血的双目依旧圆睁,燃烧着骇人的光芒,就像即将燃尽的火,在最后一刻迸发着刺眼的光亮。
而今她犹如失了魂一般,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越飞白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甚么,只能心疼地看着李晋云微微颤抖着肩膀,强忍着呜咽。
“都怪我!”越飞白咬着牙恨恨地道:“我明知道此行凶险,却还拉着你一齐……我,是我思虑不周!”
“不怪你。”李晋云轻轻地摇着头,又将脸别了过去,不欲让好友眼见她落泪的一幕。
越飞白见她这番模样,心中愧疚更甚,急切地追问道:“那日究竟是发生了甚么?到底是出了甚么差错?是有别路追兵?还是有埋伏?难不成那伙燕山贼……没错!一定是他们反咬了一口,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明白甚么是求死不得的手段!”
李晋云轻声否认道:“不是。”
“那究竟是怎么了?”越飞白猛地前倾身子,语气更急了。
“是我自己折返回去,与突厥人缠斗。”李晋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将翻涌的情绪与泪水全部压回心底,她双目幽深,沉声道:“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选的。”
“甚么?”越飞白失声叫道,满眼皆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心中的疼惜和内疚瞬时全数被怒气取而代之,她怒极反笑,只不过这笑透着三分冷意,“你莫不是在和我说笑吧?”
李晋云缓缓摇头,直直地注视着越飞白的眼眸,坚定道:“不是说笑,那个突厥将军,非死不可。”
“你!”越飞白气得浑身发抖,直想摔碎了碗,可想着碗碎了还得自己清扫,终究只是狠狠跺脚,她怒骂道:“你当你是神功盖世?还是天下无敌?你刀法好归好,可那是一整队突厥兵!你单人单骑还想取人家项上人头?你以为你是关帝老爷又下凡了?你不要命啦?李晋云,你在想甚么啊!”
“但我确实杀了他。”李晋云冷道。
“你就非要杀了那突厥人吗?连命都不要么?”越飞白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怒意。
“是,因为他是杀我养母的仇人!”
思及惨死的养母,李晋云沉静的眸子又燃起了隐隐恨意,适前的茫然终于散去了,她冷笑道:“所以他必须死,必须死在我手里”
越飞白听闻这话不由得一怔,但她极快的转念一想,怒火更盛,“仇人又如何?你就是这般莽撞的去报仇吗?你就不会先暂且放一放,调回头来和我商量吗?我会拦着你报仇吗?你可知道这一趟你差点丢了小命,命都没了谈甚么报仇雪恨?”
“你说得对。”李晋云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平静道:“但这是我的仇,不劳你费心。”
“呵。”越飞白只觉得眼前这人不仅油盐不进,还不知好歹,直直被气得不知当哭还是该笑,“从今往后,你爱怎么死就怎么死罢,我才不管你!”
说罢,她转身夺门而出,木门在响声中抖动不已,只余下一屋的沉默。
“哈……”眼见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气走了,李晋云疲惫地笑了一声,只是面色看起来比哭还惨淡。
她从来都知道越飞白一心为她好,只是血海深仇绝不是可以放在秤杆上称量的物件,她学不会越飞白那般心思缜密的谋划,只是凭着一腔的血勇行事。
她知道许多事情在旁人来看都觉得不值当,但是这些不值当之事就是她心愿的全部。
她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只觉得浑身的伤口都在疼,心里也难受得很,有些后悔说了让越飞白伤心的话,可又觉得自己这般行事迟早连累旁人,越飞白走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
触到怀中那方温润,李晋云小心地往怀里掏出了当年越飞白赠给她的玉雕小虎,仔细地用指尖蹭着它,温暖柔和的触感令她心里一软。
她之前中箭那刻,最先担忧的是这小虎是否安好,可会被损伤,好在箭头恰好避开了几寸,只是将她对穿了去,要不然如今连个留念之物都没了。
真好的人呀,心地既良善,心思又聪慧,就似一轮暖阳,而她这般满心仇恨的浊物,怎配成为她最好的朋友?
一滴清泪无声滑落,在玉虎上溅开细碎的水花。
李晋云垂首,沉默地哭泣着。
……
……
待到子夜,明月高悬,哭累了的李晋云早已倚靠在木墙边睡去,只是肺腑带伤,她的呼吸不再绵长,而是带着苦痛的短促。
木屋的窗户忽然掀起了一个角,越飞白的一双机警眼眸往里瞧了瞧,见到李晋云尚且安好,她终究放下心来。
堪堪翻了个身,她就轻盈地跃至木屋内,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床边。
透着月光,刀客面上的泪痕被照得清清楚楚,手里攥着的玉小虎亦是泛着青光。
这大傻子抱着个死物就哭着睡着了,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要是旁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是她越飞白没了半条命呢!
于是她心念一动,悄悄摸摸地躺在了李晋云身旁,侧着身细细端详着这张倔强面容,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你怎的回来了?”李晋云忽而开口,声音沙哑。
越飞白哼了一声,“晋云儿好生狡猾,又在装睡。”
李晋云叹息道:“不是装睡,身上很疼,睡不好。”
“活该,知道受伤会疼,下次就不要那么鲁莽了。”越飞白细声抱怨着,手却又轻轻戳着那人的脸颊。
“嗯,你说的是。”李晋云睁开了双眼,月光下那双眸子泛着微光,声音里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委曲,“我以为……你走了。”
“方圆十里就这么一间屋子,我才不喜欢露宿在荒郊野外呢,再且,要是丢着伤患独自在这儿哭兮兮,那我可就太没良心了。”越飞白忽然凑近,促狭道:“怎的,赶人走的讨厌鬼自己还委屈上了?”
李晋云被戳中心绪蓦然有些羞赧,她挣扎了几下亦平躺了下去,侧身对着越飞白,垂眸道:“对不起,我方才不应当那样说话。”
越飞白故意板着脸,嘴角却翘着老高,“哼,知错就好,我越飞白向来大人有大量,才不会和个榆木脑袋一般见识。”
“是,你向来心性好……”李晋云突然面露一丝痛苦之色,“这样……喘不上气。”
“你伤了肺,躺下来自然喘不来气。”越飞白挪近身子,大方地张开一边手臂,“喏,靠这儿。”
李晋云哑然失笑,道:“这……似乎……不大好。”
越飞白挑眉道:“这有何妨?你我都是女子,你还怕甚么羞,有个人肉垫子总比硬邦邦的墙壁舒坦罢。”
不由分说,她就将人揽了过来,李晋云原本还想推拒,可是越飞白的怀里温暖又舒适,她亦是不由自主的偎了过去。
“哈哈。”越飞白抱了一下李晋云的脑袋,得意道:“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我告别前,是你抱着我的脑袋呢,这会儿轮到我来做靠枕啦。”
“谁让你向来比我矮。”李晋云胸口一轻,伤痛都似减了几分,亦有心力与越飞白谈笑了。
越飞白哼道:“我们做贼的人才不用你这般人高马大,要不然轻功都练不好了。”
李晋云突然想起前一阵子自己眼睛遭的罪,有些警惕地道:“今夜你莫要又打我眼睛。”
“你压着我胳膊我还怎么打你眼眶,再且我那是无心的。”越飞白不满地撇着嘴,嘟囔道:“晋云儿忒记仇。”
李晋云知道自己要是反驳下去,必然要被越飞白调笑,于是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宁静。
二人静默良久,越飞白轻声问道:“晋云儿,你可还醒着?”
李晋云睫毛微颤,轻轻“嗯”了一声。
“反正横竖睡不着,要不然你和我说说话罢。”
“好,你想听甚么?”
“我想听听晋云儿小时候的事。”
“在鹤唳山上砍柴,扫洗,练武,烧饭。”
“呸!谁想聊这些,我还不知道你在鹤唳山上成日做些甚么吗?”
“那你想聊甚么?”
“我想听听晋云儿更小的时候的故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