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飞白在树林中疾驰着,她负着一个镶着黄金纹路的箭筒,这箭筒看上去华贵非常,有着蛮夷之物中少见的精巧,想必内里收藏之物正是金镞箭。
此时她套着奚人牧民的罩袍,一头长发亦编成的奚人女子常见的发辫,脸上蹭着些锅灰,令人看不出原本颜色——这是为了便于潜入奚人的营地,以来趁乱盗走金镞箭。
确然,计划看上去执行得近乎完美:无论是事前布置的机关,还是准时燃起的大火,再或是引走突厥人的马队……没有一样出乎计划之外,只要所有人都能安全撤回事前定好的藏身之处,此事便能告一段落。
但越飞白心头总是萦绕着不安,如若此次的帮手全数是飞白山的同门,她断然不会如此忐忑,可惜此番除她之外,皆尽是外行人,外行人办内行事,难免是会出乱子的。
只怪飞白山人丁稀薄,各自身上都背负着紧要任务,在这乱世之中,与同门并肩作战竟都成了奢望。
不一会儿,她终于赶到了藏身处,那是一处崖壁边缘隐秘的岩洞,洞口藤蔓缠绕,若没有一双好目力,任谁也难发现这不起眼的角落。
才踏入岩洞,一道剑光闪现而至,越飞白不避不让,任由剑尖抵住她的咽喉,她举着双手浅浅一笑,道:“裴师姐,公输小弟,是我,快收剑。”
裴离珠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剑光倏然收回,温言道:“可还顺利?”
“顺利极了!你看。”越飞白解下箭筒,金镞箭在昏暗的岩洞中泛着金色光芒,“就是这死物,要是送到了奚人头领那儿,幽州必起兵祸,真是害人至极。”
“器物本无罪,是人心险恶。”裴离珠叹息着摇头,“飞白准备怎么处置这金镞箭?”
“当然是找个出价高的买家卖了去。”见裴离珠和公输俅齐齐变了脸色,越飞白扑哧一笑,指尖轻抚箭身,“哈哈,玩笑话罢了,我要将它送回飞白山,师傅拿它有妙用。”
越凌侠名在外,做的从来是为国为民的善事,金镞箭交到这样的人物手中,确实最为稳妥,裴离珠听闻如此,自是安心了许多,她颌首道:“越凌前辈高义。”
“嗯哼。”越飞白漫不经心的应着,她向来和裴离珠说不上几句话,此刻更挂念李晋云的安危,她算了算时辰,“若是顺当,阿云再有两刻就该到了。”
可是众人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仍没等来李晋云。
眼见越飞白眸中翻涌的焦虑之色愈发深重,裴离珠安慰道:“飞白莫要担忧,阿云刀法了得,应当是路上耽搁了。”
“……不对,她从不误时,一定是出了变故,我要去找她!”越飞白突然站起身来,犹如一阵风般,眨眼间就掠向洞口。
“我与你同去。”裴离珠快步跟上,她一面出洞牵回两匹坐骑,一面向公输俅吩咐道:“老幺,你守在此处,若是阿云来了,你们莫要四处走动,就在此地等着与我们会合。”
两骑如箭一般疾行,她们沿着李晋云引开突厥人的路线追去,沿途的痕迹愈发触目惊心——
起初,路上只是布满了凌乱的马蹄印;之后,出现了三具燕山贼的尸首和遍地的箭镞;再往后,突厥武士的残肢与弯刀横陈,鲜血将草地染成了暗红色。
最后,她们寻到了李晋云。
她垂首跪地,左手无力地挂在刀柄上,那长刀直直贯穿了突厥将军的咽喉,刀尖从颈后穿透数寸,犹自滴着血,而突厥将军临死反扑的马刀还嵌在她腰间,刀锋入肉三分,鲜血顺着皮甲的纹路流淌开来。
然而最致命的是那支穿胸而过的长箭,带血的箭羽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晋云!”越飞白失声大喊,急急跃下了马,她颤抖的双手抚向李晋云的脸庞,才发觉指尖触到的全是粘腻的血,她哭着呼唤道:“你快醒醒!晋云!”
“飞白,莫要自乱阵脚。”裴离珠显然要沉着许多,她一手按住了越飞白的肩头,又迅速查探了李晋云的鼻息和心脉,好在虽微弱却仍顽强,“她还有救,但是如果不赶紧处理这箭伤,恐怕……”
“我该怎么做?裴师姐,现在应当怎么办?我……我不会拔箭。”越飞白抓住了裴离珠的衣袖,连连惶恐求助。
“让我来。”裴离珠轻轻推开了越飞白,她仔细地观察了箭头,其上全是倒钩,她皱紧了眉头,“突厥人造的箭伤果然毒辣,飞白,我甫一拔箭,你须立即点穴为她止血。”
说罢,她抬手就挥剑斩去了箭羽,屏息凝神,手腕一沉,即利落地将箭拔了出来,鲜血瞬间如泉涌出,李晋云原本就煞白的脸色骤然发青,越飞白见状大惊,立即并指点住了伤口周遭数处大穴,才让她不至于落得个失血而亡的下场。
二人草草处理了李晋云的伤势,越飞白深吸了几口气,她的声音虽然发着颤,但总归是恢复了几分冷静。
她咬着牙翻身骑上快马,肃然道:“此地不可久留,裴师姐,帮我将阿云扶上来,我们要赶紧带她离开此处。”
裴离珠从善如流地将仍在昏迷的李晋云托到了马背上,越飞白解下腰间束带,将她与自己牢牢捆在一处,将绳结系得死紧,生怕奔马时一个颠簸,就将这重伤的女子颠下马去。
三人二骑在夜色中疾驰,裴离珠不时回头张望,警惕着可能的追兵。
越飞白紧握缰绳,背后传来了李晋云微弱且时断时续的呼吸声,每一次马匹的颠簸都让她心里揪紧了一分,生怕身后这人不知不觉的断了气。
马匹几次踉跄,她不由得放慢速度,却仍死死护着身后的李晋云,但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她们总算回到了藏身之处。
“啊!怎会伤成这样?”公输俅见李晋云这副只剩半口气的模样,登时大惊。
裴离珠面色沉重的摇了摇头,而越飞白则是轻手轻脚的为李晋云垫好了地铺,可是才让李晋云平躺下来,她立即面露痛苦之色,似乎喘不上气来,越飞白急忙将她的脑袋垫在了自己的腿上,她才勉强平稳了呼吸。
“她……似乎是伤了肺腑。”公输俅迟疑道。
裴离珠点头道:“没错,只能看她能否熬过这两日,但阿云身子强健,必定能挺过去。”
“一定是我计划不周,才会出这么大的差错。”越飞白垂下眼帘,从怀中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李晋云面上的血污。
这已是她近日来第二次负伤了,且伤势一次比一次严重,越飞白既心疼又自责,只觉是自己将李晋云拖下了水,早知道就不应当让李晋云陪同自己来盗金镞箭,这老实人也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裴离珠眼见越飞白眼中流露的愧疚,心下蓦然生起了几分宽慰。
其实她向来欣赏这个聪慧侠义的小妹妹,可这孩子少时顽劣,长大之后行事又带着几分乖张,即便是行善助人之时,也总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何曾见她对旁人上过心?
眼前这番情状,着实令人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于是她嘴角扬起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笑意,又极快的隐没了,她转头看向公输俅,正色道:“老幺,随我外出巡逻。”
说罢,便转身迈出了岩洞,公输俅亦是忙不迭的小跑跟上。
越飞白感激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李晋云惨白无血色的脸庞,她用指背轻轻蹭着那人的眉眼,或许是因为感知到自己来到了一处安全场所,李晋云痛苦的面色舒展了些许,只是呼吸间的杂音仍令人不住的担忧。
“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越飞白的话语轻不可闻,消散在了岩洞潮湿的空气中。
……
……
李晋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又将骨咄禄杀了一次,手中的长刀嗤的一声,就穿过了这突厥人的咽喉。
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知晓对方的马刀必然会横斩过来,但是她无力躲避,她中了箭,身体几乎动不了了。
她亦不想躲避,这一回合是讨杀仇人的最好时机,她绝不会放过。
于是她反而往前送肩,力求让长刀再进一寸,如此绝佳的机会,一定要确保仇人死得彻彻底底才能安心。
确然,突厥人顺理成章地断了气,他瞪圆的虎目又惊又怒,还犹自带着十分的恨意,恨不得能活转回来,生吞活剥了她。
不过他已然死了,再作不了恶,也无法再夺取无辜之人的性命,因此即便腰间中了一刀,她亦不觉得疼痛,反而还生起无尽的快意。
但是畅快过后,她又觉得有几分不真实。仇人,就这样……就这样死了吗——
原本垂首跪地的李晋云静静地站起身来,她将突厥人的尸首踢到在地,端详着对方的死相。
她微微睁大了双眼,原来仇人死去的模样,与其他死在她手上的人,看上去并没有甚么不同。
如若她当下伤重死了,应当也会与这人没甚么不同。
横竖不过是一死罢了。
活着是不错,死了,似乎倒也干净。
她放任自己仰倒在血泊之中,枕着仇人的尸首平静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