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休养生息的三日转瞬即逝。
此刻正值黄昏时分,众人齐齐聚在了奚人部落五里开外的一处河流岸边,这条十丈宽的激流上,牧民们用粗木扎成的简易索桥正随强风起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李晋云的肩伤尚未大好,但是右臂已然可以使上六分力,她当下换了一身马贼装扮,套着从燕山贼那儿缴获的皮甲,用红纱缠着面,只露出了一双凛冽的眸子,倒真衬出了几分草莽煞气。
越飞白绕着李晋云转了一圈,拍掌笑道:“哈哈哈哈,晋云儿这副模样看上去真像一个土匪头头。”
她还促狭地往她身后一指,“后面还跟着几个真马贼,确实是和真货相差无几。”
“莫要说笑。”穿着别人的衣服,陌生人的汗臭味一个劲往鼻子里钻,李晋云浑身都极不爽利,但事出有因,亦只能便宜行事。
越飞白耸了耸肩,利落地翻身上马,面上的笑意稍纵即逝,她认真道:“晋云儿,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李晋云点头道:“嗯,你说要谨慎。”
这小贼似乎还是有些不安心,手指不住地绞紧了缰绳,她突然扯住了李晋云的袖口,声音压得极低,却也藏不住无尽的焦灼:“晋云儿。”
李晋云从未见过她如此焦虑,于是更是正了心神,只见她飞快扫视周遭,语速快得像是倒豆子:“唉,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我再唠叨一次,待裴离珠她们俩在营地里点起了火,你就带着这伙燕山贼冲杀到最大的那顶帐篷里,只要引开三成守卫……记住,就三成,我就能有办法盗走金镞箭,切记不要恋战!”
“好。”李晋云点头应道。
“我给你留的是燕山贼手上最快的马,过河前只管放开了跑,莫要管这群贼人的死活,这索桥被我做了手脚,看见白绸系着的地方没?只要砍上一刀,追兵必定就过不了河,再且待我得了手,我自会有办法让追兵倒回头来,总而言之,不,许,莽,撞!”
“好,我记住了。”李晋云轻轻按住了越飞白的肩膀,她瞧着对方难得显露的焦灼,不由摇头:“你已经说了四五遍。”
“你竟嫌我絮叨?”越飞白翻了个白眼,啐道:“晋云儿这就是不懂行了,此等密谋,参与的人愈多,愈是容易出乱子,但凡能成事的谋略总是和白水豆腐一样简单,只有话本子为了图精彩,才会编出许多花里胡哨的连环计来,我们此番三路并行,已是极为冒险的了,就譬如说,若是裴离珠她们点不起火来,我们这一趟可就白忙活啦!”
李晋云紧皱眉头,点头道:“你说的是。”
越飞白见她眼中亦泛起了些许紧张之色,又觉得自己确实过火了些,于是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横竖依计行事便是,应当不会出甚么大错,晋云儿自己当心些,我先走啦。”
说罢,她便调转马头,烟尘里只余渐远的蹄声。
待夜幕降临,李晋云拉紧缰绳,冷然道:“随我来。”
燕山贼们见过她无情杀戮的手段,生怕自己惹怒了这煞星,只得硬着头皮催马紧随。这伙贼人自是明白李越等人此次是专程寻奚人与突厥人的晦气——这几位乃是武林高手,自当有办法从死地里逃脱出来,可他们只是一群草寇,去了就是九死一生。
但想起那苗疆毒蛊的厉害,他们亦只能在这死地中求个活路来。
眼见离那奚人部落只余半里地,李晋云忽然勒马,众人屏息凝神,静静地等着裴离珠的信号。
她遥遥望向部落营地,与今早相比,草场上多了五十余匹战马,大帐旁还围了十余名突厥武士,金镞箭果然被送到了此处。
“女、女侠,咱要等到啥时辰?”有个贼人战战兢兢地问道。
李晋云斜眼瞥了瞥他,这贼人登时手颤了颤,再不敢出声。
她亦在等,越飞白说过,裴离珠会在子夜动手。
又等上大半个时辰,这片火终于来了!
营地各处忽然窜起数道火舌,想必是越飞白暗自布置了机关,烈焰迅速蔓延开来,西北角的草场最先爆出冲天火光,紧接着是箭楼、粮仓……
“上!”李晋云一声令下,燕山贼们慌忙跟上,蹄声如雷,惊起夜栖的飞鸟。
远处营地已乱作一团,奚人牧民提着水桶四处奔走,惊恐的呼喊声混杂着战马的嘶鸣,就在这混乱之际——
一支响箭突然划破夜空,在最高处炸开一朵血色烟雾,这是裴离珠约定的信号!她们已然功成身退,安全撤离了!
李晋云猛地一夹马腹,快马如离弦之箭冲向大帐,她左手已按在刀柄上,右手从鞍侧抽出一支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燕山贼们亦不敢落后太多,纷纷举着火把随她一拥而上,杀入了火光冲天的营地之中。
两名守在帐前的突厥武士惊魂未定,刚抬头,刀光已至,李晋云手起刀落,两粒头颅蓦然落地,她与燕山贼们反手将火把掷入大帐,羊皮帐幕遇火即燃,爆开的火团照亮了她染血的侧脸。
大帐的帷幕突然被一柄马刀劈开,突厥人的首领带着满身的火星冲出,一双虎目死死地
盯着李晋云。
此人一身筋骨如黑熊般强壮,脖颈粗短似铜柱,一看就是从尸山里杀进杀出的狠角色,他身披狼裘大氅,腰带上挂着不少金饰,想必在突厥人中地位不低,
二十多名突厥武士亦从大帐鱼贯而出,李晋云拍马而上,手中长刀化作流光,最先扑上去的突厥武士只觉脖颈一凉,首级便横飞到了半空,那突厥将领见李晋云犹在无人之境,怒吼着加入了战团,马刀带着风雷之势横扫了去,但她却不恋战,径直勒紧缰绳转头就跑。
临走前她还顺带骂了两句突厥话,这是江浸月闲时胡乱教给她的,具体骂的究竟是甚么,其实她也不大明了,可是那突厥首领乍一听就瞬间变了脸色,眼角更是不住地颤动,勃然大怒地扯过一匹战马,领着十余名手下,向一行人追赶了去。
李晋云侧身回望,见自己引开了五成守卫金镞箭的突厥人,心中不禁安心了许多——以越飞白的本事,此事定然可成!
“啊!”她身后的燕山贼忽而一声惨叫,这贼人背心正中一箭,行将落下马去,此刻她们与突厥人约莫有着五十余步的距离,追兵们已张弓搭箭,不过片刻,又是一波箭阵向他们袭来!
李晋云伏低了身子紧贴马颈,数支长箭擦着她的发梢掠过,破空之声在她耳边不住鸣响,她的身后又传来两声闷响,不用回头也知道,又有两个燕山贼中箭栽下了马背。
“是河!快过河了!”贼人们嘶哑的叫喊混在风声里,再跑上六七百步,就可以过桥了!然而突厥人的呼喝声亦是愈发接近,李晋云甚至可以听见他们的弯刀在鞘中碰撞的闷响,以及那些想必极为恶毒的怒骂。
早知今日,当初应当和浸月阿姊多学些突厥土话——分明是性命危急的时刻,李晋云竟然没有半分惊惧之意,反而因为能助越飞白一臂之力,心中感到极为痛快。
自年少相识起,她便深知越飞白待她赤诚,分明二人非亲非故,可那人总是不计回报的相助,即便阔别多年,越飞白依旧如初,纵然时不时还是会捉弄她,调笑她,可是每当过了气头,她也会觉得这般玩闹别有生趣。
而今终于能偿还这份情义,李晋云只觉得胸中畅快,能为这位挚友略尽绵力,终究是件幸事。
离那座桥只余百来步了,一旦过了桥,她便能逃脱于这围追之下,可恰在此时——
“骨咄禄!”
李晋云突然听见身后的突厥武士喊出了这个名字。
而那突厥将领应下了这呼唤,当即指挥着手下摆出围追的阵型,李晋云虽对突厥语不甚精通,但“骨咄禄”这三个音节在突厥武士的呼喝中反复出现,她能确认骨咄禄正是这突厥将领的名字。
“你的仇人之中有一个突厥将军,他唤作骨咄禄。”
他唤作骨咄禄!
十数年来,李晋云每日都会在心底默念这三个字,唯恐岁月磨平了仇恨,而今仇人就在身后,李晋云握缰的手竟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她曾想过,如若有朝一日寻到仇人,自己应当如何面对他——是先痛斥对方的恶行?还是干脆利落地一刀封喉?
该给仇人怎样的死状?她也曾极为阴暗的想过要将仇人千刀万剐,直至折磨到奄奄一息再让他死去,但又觉得此举会辱没了这场漫长的复仇。
可是此刻,突厥人战马扬起的烟尘已扑到身后,所有的筹谋都化作了喉间一团灼热的血气。
思及此,她放慢了脚步,马蹄声渐缓。
燕山贼众见此,纷纷大惊失色,心下暗道:莫非这疯女人是要和突厥人拼个生死吗?那岂不是拖着大伙儿陪葬?
正当众贼惊慌之时,李晋云蓦然扬鞭断喝:“你们先走!”
旋即,她勒紧了缰绳,调转了马头,单骑向突厥人冲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