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那股混着血腥气的糙米团,像一块烧红的炭,堵得我几乎背过气去。秀云姐猛地一推,我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硬的石碾子上,痛得眼前发黑。
几乎在我倒地的同时,那个挑开稻垛的鬼子听到了动静,扭过头来。他看到了秀云姐,看到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沾着血和谷壳的手。那张焦黄的脸扭曲了一下,嘴里骂咧着,端着刺刀就冲了过来。
“姐——!” 我想喊,声音却卡在灼痛的喉咙里,只剩嘶哑的气音。
秀云姐没有回头,她甚至没有看那把直刺过来的刺刀。她的目光越过鬼子的肩膀,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火在烧,有山一样的重量。她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但我看懂了。
快走。
“噗嗤。”
是利刃穿透棉布和身体的声音,闷得让人心口发凉。
秀云姐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折断的稻秆。她向前弓了一下,又顽强地挺住,双手死死抓住了捅穿她腹部的刺刀刀身,血立刻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那鬼子兵吼叫着,想拔出刺刀,却被秀云姐死死攥住,一时竟抽不出来。
晒谷场上,死一样的寂静被这惨烈的一幕打破。水生站在不远处,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里的落叶。他看着秀云姐身上那截明晃晃的刀尖,看着汩汩流淌的鲜血,大眼睛里空洞一片。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然后,极轻极轻地,那童谣又溢了出来,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两个小孩…坐飞机……”
这微弱的童声,像一根细针,扎进在场每一个幸存乡邻的耳朵里。
抓着我的那只手——不知道是哪位婶娘,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猛地用力,把我从石碾子后面往后拖。我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人拖着,拽着,滚进了晒谷场边沿半人高的杂草丛里。
枯草划过我的脸,刺痒痒的。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秀云姐还站着,以那种诡异的、抓着刺刀的姿势站着,为我们的逃离争取了宝贵的几息时间。更多的鬼子围了上去,骂声、殴打声传来。
然后,我被彻底拖进了草丛深处,视线被杂乱的草叶遮挡,只剩下那片金灿灿的、被鲜血和暴行玷污的晒谷场,以及水生那游丝般、反复吟唱的童谣,还在脑后飘荡。
“……坐飞机……”
我们在山林里没命地跑,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直到再也听不到村子方向的任何声响,直到夜幕像沉重的黑布一样笼罩下来。
活下来的只有七八个人,都是女人和孩子。我们挤在一个猎人废弃的狭小窝棚里,瑟瑟发抖。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我蜷缩在角落,喉咙里那股血腥味还在,秀云姐最后的目光烙在我的脑子里。窝棚外,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我抱紧膝盖,把脸埋进去。黑暗中,那首童谣不受控制地在我心里盘旋,每一个字都带着秀云姐的血,带着水生颤抖的尾音。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我们在深山里躲了三天,靠嚼野果和啃树皮活了下来。第四天凌晨,我们遇到了另一股逃难的多亲,才知道赵家村已经没了。房子被烧了,粮被抢了,没跑掉的人……都死了。
“秀云那孩子……是好样的,” 一个满脸烟灰的老叔哑着嗓子说,“她拖住了鬼子,听说……挨了好几刀,都没松手……”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秀云姐塞进我嘴里的那捧带血谷粒,有些当时被我下意识地攥在了手心,已经干瘪发黑,黏在掌纹里。
我把手慢慢合拢,握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很疼。
秀云姐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把这首歌……带出山!”
我张了张嘴,喉咙滚动,却发不出清晰的调子。只能在心里,一字一句,用力地默念: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