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募点设在街角一处相对完整的院落里,青砖墙面上除了那张醒目的招募海报,还贴着许多标语和战况简报。院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大多是年轻的面孔,有男有女,眼神里混杂着与我相似的惶恐,以及一种更为炽热的、我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火焰——那是希望,是复仇的渴望,是建设新世界的憧憬。
我排在队伍末尾,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身上这件逃难途中不知从哪个废弃屋舍捡来的、过于宽大的粗布衣衫,虽然勉强遮体,却掩不住数月风餐露宿留下的狼狈与污迹。头发枯黄打结,脸颊凹陷,只有一双眼睛,因为胸腔里那股灼热的重压和刚刚下定的决心,而异常明亮地睁着,像两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轮到我时,负责登记的是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兵,皮肤微黑,眉眼清秀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干练。她臂上的红十字袖章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十分平整。
“姓名?”她头也没抬,手里拿着一支蘸水笔,面前摊开一本粗糙的登记簿。
“赵……赵小梅。”我哑声回答。这是秀云姐以前常叫我的小名。
“年龄?”
“十六。”我虚报了两岁,怕年纪太小不被接收。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营养不良的脸和瘦削的身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哪里人?识字吗?”
“赵家村的。认得……认得几个字。”我想起怀里那张写着童谣的糙纸,那是我识字的全部证明了。
“赵家村?”她重复了一遍,似乎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地名,随即眼神黯淡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是北边那个……遭了难的?”
我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她沉默片刻,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继续问:“为什么想当战地护士?”
为什么?
晒谷场上飞溅的鲜血,秀云姐最后燃烧的目光,水生颤抖的童谣,山洞里无名士兵用生命挤出的破碎音节,掌心那几颗永不磨灭的、带血的谷粒……无数画面和声音在我脑中轰然炸开,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低语:“我……我想救人。也想……把一些东西,传下去。”
她看着我,目光深沉,仿佛要穿透我单薄的躯壳,看到里面承载的沉重过往。她没有追问“东西”是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在登记簿上迅速写下几行字。
“我们这里很苦,非常苦。要学包扎、止血、抬担架,要跟着部队行军,有时候几天几夜没合眼,炮弹就在身边炸开,缺医少药是常事,看到断手断脚、肠子流出来的伤员,你不能晕,不能怕。”她的语气平静而冷酷,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而且,我们救不了所有人,很多时候,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你,能行吗?”
我能行吗?
我想起山林里倒下的同伴,想起山洞里那个无名士兵在我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死亡,我已经见过太多。恐惧,早已被更沉重的责任压到了心底最深处。
“我能行。”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递过来一张粗糙的、盖着红印的纸条:“去里面院子,找李班长报到。先进行基础培训,合格了才能留下。”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张准入凭证,更像是一张通往未知、通往誓言下一程的车票。
临时医护培训点设在院落深处,原先可能是个祠堂或者学堂,空间宽敞,但此刻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草药的苦涩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几十个和我一样新来的年轻人,男女都有,围成一个半圆,中间站着一位四十岁左右、面容严肃、同样戴着红十字袖章的女兵,她就是李班长。
李班长手里拿着一卷干净的(相对而言)绷带,动作麻利地在一个充当模特的老兵胳膊上演示着包扎手法。她的讲解简洁、快速,不带任何感**彩。
“压迫止血点是关键!看清楚,这里是肱动脉,这里是桡动脉……绷带不要缠得太紧,影响血液循环,也不能太松,止不住血……三角巾的用法都记牢,头、肩、手臂、大腿,不同部位打法不同……”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们每一张紧张而专注的脸。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现在学的每一个手法,记住的每一个要点,到了前线,可能就是一条命!是咱们战士的命!别给我吊儿郎当,别给我怕脏怕累!在这里流汗,好过在前线看着伤员因为你们技术不到家而流血身亡!”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们被分成小组,开始练习。绷带、夹板、简陋的担架……一切都是那么粗糙,却又承载着生命的重量。我学得异常认真,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拼命往脑子里刻。手指因为反复练习打结而磨破了皮,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休息的间隙,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院子里忙碌穿梭的身影。有步履匆匆、端着消毒盘子的护士,有满身血污、刚从转运车上跳下来的担架员,还有躺在临时搭起的床板上,忍着伤痛不吭一声的伤员。他们的眼神,或疲惫,或坚毅,或茫然,或带着求生的渴望。
这里,是另一个战场。没有刺刀的拼杀,却有与死神的赛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张写着童谣的纸和硬硬的谷粒隔着布料传来真实的触感。在这个充满伤痛与死亡的地方,那首未完成的、属于孩童的歌谣,像是一个遥远而脆弱的梦,却又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坚实的理由。
一天训练结束后,我们领到了两套灰色的、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净的护士制服,以及一个简单的个人用品包。当我换上那身制服,臂膀上还没有戴上红十字袖章,但看着镜子里那个虽然依旧瘦弱、眼神却不再只有惶恐的女孩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不再仅仅是赵家村幸存的那个小梅了。
晚上,我们睡在祠堂打通的大通铺上,几十个人挤在一起。耳边是同伴们疲惫的鼾声和梦呓,窗外是遥远天际偶尔划过的探照灯光柱。我睡不着,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再次掏出那张糙纸,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上面的字迹:
一,坐飞机。
二,梳小辫。
三,爬雪山。
无名士兵用生命补全的第三句,像一块珍贵的拼图,嵌入了这首歌谣里。后面还有四、五、六、七……一直到十。剩下的七句,它们在哪里?在哪个孩子的口中?在哪个即将逝去的士兵的记忆深处?
秀云姐,我走到了这里,穿上了这身衣服。我会救人,也会继续寻找。歌,一定会完整的。
我在心里,将已知的三句,连同那熟悉的调子,默默哼唱了一遍。在这充满战争气息的夜晚,这微弱的、无声的吟唱,是我唯一的安眠曲。
基础培训紧张而短暂,只有不到十天。我们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掌握止血、包扎、固定、搬运等最基本的战场救护技能,还要学习辨认常见的疾病症状,了解极其有限的几种药品的用法用量。
李班长的严厉近乎苛刻。任何一个不规范的动作,任何一瞬间的犹豫,都会招来她毫不留情的呵斥。
“快!再快!战场上鬼子子弹会等你慢慢包扎吗?”
“手稳点!你抖一下,伤员就多受一分罪!”
“眼泪给我憋回去!这里不相信眼泪!只相信你的手和你的心!”
好几次,有年纪小的女孩因为操作失误或者被她训斥,偷偷躲在角落抹眼泪。我没有。不是我不怕,不累,不委屈,而是我知道,李班长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晒谷场上,如果当时有人懂得正确的包扎,张老爹或许不会那么快就……山洞里,如果我有更多的医药知识,那个无名士兵或许……
没有或许。战争不相信或许。
我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练习中,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可能救命的知識。我的手上添了不少新伤,旧疤叠着新疤,手臂因为反复练习抬担架而酸胀不堪,但我的眼神却越来越沉静,动作也越来越麻利。
李班长偶尔在巡视时,目光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种审视的意味似乎淡了一些。
培训的最后一天是考核。模拟战场环境,烟雾弥漫(用湿柴草制造),伴有爆炸声(敲铁桶),我们需要在限定时间内,对扮演伤员的同伴进行伤情判断、止血包扎,并将其安全转运到指定地点。
现场一片混乱。烟雾呛得人直流眼泪,爆炸声震耳欲聋,“伤员”们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尖叫。有人慌了神,手忙脚乱找不到绷带;有人被“爆炸”吓到,呆立当场。
我深吸一口被烟雾污染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秀云姐死死抓住刺刀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那股决绝的力量仿佛传递到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快速匍匐到一个大腿被“炸伤”(绑着红色染料布条)的“伤员”身边,检查伤口,压迫止血,上夹板,缠绕绷带,动作一气呵成,虽然手指依旧有些颤抖,但每一步都清晰准确。
然后,我和另外一名考核者抬起担架,在弥漫的烟雾和模拟的枪炮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后方医疗点”冲刺。担架很沉,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汗水迷住了眼睛,肺部火辣辣地疼,但我咬紧牙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把他送出去!
当我们成功将“伤员”送达终点时,我几乎虚脱地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李班长站在终点,看着计时用的粗糙沙漏,又看了看我们这几个顺利完成考核、狼狈不堪的新兵,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还行,没白费粮食。”
我知道,这大概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考核结束的当晚,分配名单张贴了出来。我和另外十几个人,被分配到了即将开赴前线的野战救护队。名单下面,是一片压抑的沉默。有人面露惧色,有人神情肃穆,也有人像我一样,眼神复杂,既有对未知战场的恐惧,也有一种终于要踏上真正征途的决然。
我默默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装——两套换洗制服,个人用品,以及那个贴身藏着的、装着血谷和童谣记录的粗布小包。
第二天拂晓,天色灰蒙蒙的,下着冰冷的细雨。我们这批新补充的医护兵,跟随着一支物资运输队,即将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临时后方,前往战火纷飞的前线。
站在湿漉漉的街口,回望那片在雨中显得模糊的院落,那里曾是我短暂学习和喘息的地方。然后,我转过身,紧了紧背上不算沉重的行囊,踏着泥泞,汇入了那条向着北方、向着枪炮声传来的方向蜿蜒前行的灰色洪流。
秀云姐,水生,无名士兵……我来了。带着你们未完的歌,和这条捡回来的命。
雨丝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我的心口,那片贴着血谷和童谣纸片的地方,却始终滚烫。
行军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没有骡马代步,我们全靠两条腿。道路泥泞不堪,时常要躲避敌军飞机的侦察和轰炸。运输队的速度不算快,但对我们这些新兵来说,保持不掉队已经需要拼尽全力。
沉重的行囊压在瘦削的肩头,很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脚底很快就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雨水浸透了单薄的军装,冷风一吹,冻得人牙齿打颤。饥饿和疲惫如影随形。
但没有人抱怨,至少没有人大声抱怨。队伍里沉默的时候居多,只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军官偶尔压低声音传来的口令。
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身体的痛苦是真实的,但精神的弦却绷得紧紧。我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那些沉默前行、面容坚毅的老兵;那些和我一样稚嫩、却努力挺直腰板的新兵;道路两旁被炮火摧毁的村庄残骸;田野里无人收割、已然腐烂的庄稼……
这一切,都在不断地向我印证着战争的残酷,也让我更加明白自己肩负的、那看似微小却重于千钧的使命。
休息的时候,我们挤在路边的残垣断壁下,啃着冰冷梆硬的干粮。有人会低声交谈,互相鼓劲。我大多时候沉默,听着他们用带着各地口音的话语,讲述着家乡,讲述着亲人,讲述着对鬼子的仇恨。
偶尔,会有年轻的士兵,或许是为了驱散行军的沉闷和恐惧,低声哼唱起家乡的小调。每一次听到类似的旋律,我的心都会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屏住呼吸,希望能从那陌生的曲调里,捕捉到一丝熟悉的音节。
但,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些小调,有的是江南水乡的温软,有的是西北高原的苍凉,有的是东北黑土地的泼辣……它们各不相同,唯独没有我魂牵梦绕的那首“你拍一,我拍一”。
失望吗?或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的了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着无数像赵家村一样的村庄,有着无数像秀云、水生一样的人们,也有着无数首承载着不同记忆、却同样真挚的童谣。我要寻找的,只是其中特定的一首,而这首童谣的完整,或许需要走遍这片饱受创伤的河山,听遍所有濒临逝去的低吟。
这个任务,比我想象的更加艰难,也更加宏大。
行军途中,我们也会遇到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队伍。看到那些缠着渗血绷带、拄着拐杖、或者躺在担架上人事不省的士兵,我们这些医护兵会下意识地站起身,行注目礼。李班长和其他老兵则会立刻上前,询问伤情,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助。
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伤兵转运站,停下来短暂休整和补充饮水。转运站设在一个破败的庙宇里,条件极其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臭气味。呻吟声、呓语声不绝于耳。
我端着水壶,小心翼翼地穿过躺满伤员的殿堂,想去后院的水井打水。目光所及,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和痛苦扭曲的面容。就在这时,我听到角落里,一个头上缠着厚厚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的年轻伤员,正在低声啜泣,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
我脚步一顿,凝神细听。
“……娘……我想回家……坐飞机……飞回家……”
坐飞机!
这三个字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几乎要冲过去抓住他问个明白!
但下一刻,我看清了他的状态。他神志不清,显然是在高烧和伤痛产生的谵妄中。他说的“坐飞机”,更像是一个孩子对快速归家最直接、最虚幻的渴望,而不是在唱那首结构完整的童谣。
我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打扰伤员,更不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而影响这里的秩序。
我默默地走到后院,打了水,又默默地穿过殿堂。经过那个伤员身边时,他依旧在喃喃着“坐飞机……回家……”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
秀云姐,这首歌,到底牵连着多少人的乡愁和生命?
越靠近前线,气氛越发紧张。枪炮声从遥远的闷雷变成了清晰可辨的轰鸣,夜晚的天际时常被炮火映成诡异的橘红色。空气中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道路上也出现了更多匆忙调动的部队和辎重。
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个位于战线后方约十几里地的野战救护所。这里比之前的转运站规模更大,但也更加混乱和忙碌。帐篷连绵,人来人往,担架兵不断抬着新的伤员冲进来,医护人员小跑着穿梭其间,呼喊声、命令声、伤员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高度紧张、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
我们没有时间适应,立刻就被投入了工作。我被分到了一个临时搭建的、收容重伤员的帐篷里,负责协助一位姓陈的女医生。
陈医生约莫三十岁,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她话不多,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检查伤口、清创、缝合、下达医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的工作琐碎而繁重:更换绷带、清洗伤口(能用上的清水极其有限)、喂水喂饭、帮助伤员翻身、处理排泄物……还要时刻留意伤员的情况变化,一旦有异常立刻报告。
第一个直面胸膛被炸开、内脏隐约可见的伤员时,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双腿的发软,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想起李班长的训斥:“不能晕,不能怕!”想起秀云姐抓着刺刀的手。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尝到腥甜味,然后颤抖着双手,按照培训时学到的,协助陈医生进行紧急处理。
那个伤员最终没能救回来。看着他被蒙上白布抬走,我靠在帐篷的支柱上,浑身脱力,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陈医生经过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疲惫而沙哑:“习惯就好。我们尽力了。”
习惯?我永远无法习惯死亡。但我必须学会在死亡面前,保持继续救人的力量和勇气。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炼狱中穿梭。工作时间长得没有尽头,休息成了一种奢侈。我的双手很快就因为频繁接触消毒水和血污而变得粗糙开裂,军装上总是沾着洗不掉的血迹和污渍。累极了的时候,随便找个角落就能睡着,耳边却总是回荡着伤员的呻吟和炮火的轰鸣。
但我没有忘记我的寻找。在给伤员喂水、擦拭身体或者仅仅是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我会格外留意他们的呓语,他们无意识的哼唱。尤其是那些伤势极重、意识模糊的士兵,他们的意识往往会飘回遥远的、安全的童年。
我听到过许多模糊的片段,有叫“狗蛋”、“铁柱”的小名,有念叨着“村口的大槐树”、“河里的鱼”,也有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小曲。
我像一个在茫茫沙海中寻找特定金粒的淘金者,耐心而执着地筛选着每一个声音。
直到那天傍晚。
担架兵抬进来一个重伤员,直接放在了帐篷里离马灯最近、也就是光线最好的那张简易手术台(其实就是两张拼在一起的木板桌)上。陈医生立刻围了上去。
我也被叫过去帮忙。那个伤员很年轻,可能比我大不了几岁,整张脸因为失血过多和疼痛而扭曲着,惨白得像一张纸。他的腹部中弹,简单的包扎根本无法止住汩汩涌出的鲜血,灰色的军装下摆已经被彻底染成暗红色。
陈医生快速检查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她摇了摇头,对旁边的护士低声道:“伤到主动脉了,不行了,准备吗啡。”
吗啡,是为了减轻他最后时刻的痛苦。
伤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
陈医生俯下身,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唇:“兄弟,你想说什么?慢慢说……”
帐篷里其他伤员的呻吟似乎都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这边。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悲悯在空气中弥漫。
我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手里还端着准备用来清洗伤口的盐水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那个伤员的气息越来越弱,但他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字音。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的节奏:
“你……拍五……我拍五……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