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被午后的日头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能感到一股子灼人的热气,从脚底板直往上传。谷子金灿灿地铺了满场,几个拖着鼻涕的娃崽正在上面疯跑,扬起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狗娃领头唱,声音又尖又亮,像刚打鸣的小公鸡。他后头跟着四五条小尾巴,包括我六岁的小堂弟水生。水生跑得小脸通红,辫子都快散了,还是一边咯咯笑,一边卖力地拍着手,调子跑到天边去也不管。
我坐在场边的石碾子上,手里纳着鞋底,针脚密密麻麻。堂姐秀云蹲在一旁,正把一堆混了沙土的陈年谷子用细箩筛着,沙沙的声响,和着远处的童谣,让人昏昏欲睡。山坳里的赵家村,几十年上百年都是这么个安静样子,日子慢得像是溪涧里的水,看不出会有什么变化。
先是村口传来几声狗吠,急促,带着惊惶。接着,那吠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
秀云姐的手停住了,侧耳听着。晒谷场上的娃崽们还没觉察,依旧在跑,在唱:“……坐飞机——”
“砰!”
一声脆响,像是谁家瓷碗摔碎了,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声响,闷响、惊呼,还有我们从未听过的、硬皮鞋底踩在石板路上的哒哒声,又重又急。
晒谷场边上那排矮房子的拐角,猛地转出几个土黄色的人影。那么矮,那么壮,头上戴着屁帘儿帽,手里端着带刺刀的长枪。那刺刀明晃晃的,在太阳底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鬼子!是鬼子来了!” 不知是谁嘶哑地喊了一嗓子,晒谷场上瞬间炸了营。
大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混成一片。谷子被慌乱的脚步踢得到处都是。我想从石碾子上跳下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一个日本兵已经冲到了谷场中央,他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叽里咕噜地吼着什么,枪托一抡,就把挡在前面的张老爹砸倒在地。老爹哼都没哼一声,蜷缩着不动了。
另一个鬼子用刺刀猛地挑向堆好的稻垛,金黄的稻谷哗啦啦泻下来,淋了他一头一身。他怪笑着,又把刺刀往更深的稻垛里捅去。
童谣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娃崽们吓傻了,呆呆地站在满地狼藉的谷子里。水生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大眼睛里全是惊恐。他看着那些横冲直撞的土黄色影子,看着明晃晃的刺刀,看着倒下的张老爹。
突然,他像是梦游似的,嘴唇动了动,极轻地,又唱了起来,还是那句开头:
“你拍一,我拍一……”
声音小小的,发着颤,在一片死寂和喧嚣混杂的背景下,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细丝。
秀云姐猛地扑过来,不是扑向水生,而是扑向我。她一把将我从石碾子上拽下来,力气大得惊人。她的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蹲下身,飞快地在地上抓了一把。那不是泥土,是刚才被刺刀挑散的谷子,混着张老爹身上淌出的、还带着温热的鲜血,黏糊糊地沾在一起。
她把那捧沾血的谷粒死死攥在手里,然后用力掰开我的嘴,不由分说地往里塞!
“呜……” 我挣扎着,那血腥气和泥土味呛得我直犯恶心。
秀云姐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卡着我的下巴,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哑,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耳朵:
“咽下去!活下去!把这首歌……把这首歌唱出去!带出山!听到没有?!”
谷粒混着血块卡在我的喉咙,我呛出了眼泪,在她骇人的目光下,只能拼命地、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