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回来了?”
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镜前,微微偏头问身后站着、正在侍弄他头发的丫鬟。
他长得很是秀美,而那黑沉沉的碧绿眼珠为他平添几分森森的郁郁。他和楚律回同父同母,这绿眼睛却是随了楚柘川的母亲——那是一个“杂种”,不是完全的国人,也不是完全的白人。
那个混血同样长着一双阴阴的绿眼睛。
“昨天回来的,闹腾了一宿,夜深了没力气了才歇下来呢。”后面站着的丫鬟嗤嗤笑着。“别动,少爷,马上就好了。”
“忍冬,没必要弄这些。”楚清燕的抗拒很微弱,忍冬也并不在意。
她修长柔嫩的指尖将少年的头扶正。
“这样好看。”
“新来的——”楚清燕像是不知道怎么称呼,话语在舌尖饶了一圈,最后又含糊的吞下去。“是明日?”
忍冬却浑不在意这些,大大方方道:“明天过门,没什么大操大办,想来就是图个吉利,难听点就是冲喜。一个男的,又不能生孩子,少爷你还是府里头一等的人物,天王老子来了别人也抢不走!”
这小丫鬟说得仿佛她才是府里的少爷,对一切目光所及的物件带着浓重的占有欲,好像这东西将来要归了她。
一般人家在这里无论如何都要是轻斥责一声做个态度,叫这丫鬟谨言慎行,可楚清燕司空见惯,只是说:“好了,我要去看看哥哥。”
延着狭长的走廊,楚家的宅子有自己的世界。清晨的阳光为这似乎被外面喧闹世界隔离开的老宅注入一点生机,使它更靠近人间一些,而不是像一座封闭起来的古墓。
楚清燕站在门口敲门问道:“哥哥,你起来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楚清燕并不意外,他刚转身想离开,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有些沙哑,多年未曾听见却依旧熟悉的声音:“好了,进来吧。”
楚清燕推开门,阳光也随之一同进入,细小的浮尘在光线中跃动。他垂下眼,看见哥哥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反射出疲惫的双眼:“你知道新娶的是谁吗?”
“只是听了一耳朵,据说是雍王府郡主家留下的孩子。”
“雍王府怎么会将郡主的孩子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
“这就不知道了。”
楚律回瞧着自己发呆,他不是没听说过雍王府,老王爷是个清正的读书人,和王妃孕一个女儿。老王爷没去世前招了个入赘的女婿叫玉承璟,后来郡主据说前些年去国外求学时不幸去世,这位入赘的女婿悲痛欲绝,葬礼上几近哭死过去。
这年头的王爷不过是身份尊贵。
可是不管如何,那样的人物,王府的外孙,都不该如此自降身份,嫁给了声明浪荡在外的遗少做续弦,平白无故惹人笑话。
“我没听说过那样的人家还留着这样的孩子在这里......”楚律回喃喃的念。
因交际圈的原因,她身边不乏身份尊贵的小姐公子,却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一号人物。
雍王府随着唯一嫡亲的郡主去往海外逝世后落寞了,却不曾听说过留下的儿女如何。有人说她唯一的孩子随她一起不幸患难,还有人说她的孩子一直在王府里。众说纷纭,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你去看看春娘怎样了,她偷偷逃出来见我,被何妙薇用了家法。你替我与她送点药,再多宽慰几句。”
楚律回回过神来,如此吩咐道。
楚清燕一一应是,许久才听见哥哥似乎极其不情愿的问了一句:“那小崽子怎样了?如今该有八岁了吧?”
“一切都好。”楚清燕嗓子一涩,道。
楚律回嗯了一声,低头摆弄起那老旧妆奁里的物件来。一抬头看见楚律回还站在他身后:“你还站着干嘛?还不快去啊!”
楚清燕似乎被这一声所蕴含的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压弯了腰似的,使那原本就郁悒的神情更添浓重的一笔。
楚清燕出门去,看见倚着栏杆的忍冬。
他的话语在嗓子里滚过一圈,即便知道这素来粗悍的丫鬟不懂自己的百折千回,却还是忍不住对身边唯一肯多听自己两句话的人倾诉,那声音就这样一点点放出来:“哥哥回来后,一句也没问过我的境况......他连最不喜的小妹都问了。”
忍冬的脸上露出那种了然的、本就如此的神情来:“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如今不受老爷喜欢,肯定没办法继承这家业。这家里除了他就是你,没了他还有你可以继承,他自然记恨你!他这是嫉妒!嫉妒你将来就是这楚府的主人!”
影子影影绰绰的跟在两人身后,忍冬的话语像是夜色里藏着的獠牙。
楚清燕听着听过成百上千遍雷同的话语,看着枯败的落叶,在忍冬趾高气昂的话语里轻声说:“可是,我不在乎这些啊。”
这话太轻了,或许是忍冬不在意,继续在那兴致勃勃的说着少爷掌家后该有的威风。
而屋子里的楚律回,抬头看向镜子时,忍不住想起来自家弟弟那双眼睛,感到一阵恐怖的厌恶。他讨厌那双眼睛,恨不得自己在世界上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弟弟。
他看见那双眼睛,就仿佛看见在老宅阴凉角落里渐渐腐朽的老物件,透着锈迹斑斑的铁锈味。仿佛在映射着一种难堪悲惨的境地。
新娘进门的时间合了良辰吉日,可惜排场却算不上大。似乎除非自己亲近的人,没人知道楚家多了个新入门的妻子似的。
楚律回卧房外的看守比昨天还要多一倍。他听着门外敲锣打鼓发声响,联想起府里下人的私语,竟没有觉得有半分热闹,反而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冷寂和凄凉,那高昂的唢呐声越听越发令人心里发毛。
他关了窗去,躺在冷硬的被褥上,开始怀念在小姨家的时光。
被子总是暖烘烘而和软的,像是在太阳光里入睡。哪儿都是明亮的,阳光好的天气来落地玻璃窗被通通打开,四处明亮的光便积极踊跃地挤满整个室内。
总有丫鬟下人们的欢声笑语围绕着半躺在沙发上的景嵘。
临近日暮的时候她的丈夫回来,有时会带些景嵘爱吃的糕点;有时是一束还带着水滴鲜花:那样的鲜嫩可人。他将东西交给笑着的下人轻轻走到半寐的景嵘身边,半跪在沙发边把脸颊贴在景嵘的手边,用与冷硬外表不合的语调喊:“小嵘。”
楚律回不小心撞见的时觉得局促极了,似乎原本合身的上衣都短了一截。
这个时候景嵘睁开眼,目光在丈夫脸上停留片刻,像是一只轻盈的蝶一般跃到后面站着的楚清燕身上。
这目光一留在自己身上,那些局促顷刻都消失不见,好像自己突然融入了这个流动着温情的世界里一样。
不知道这俩天没去上课,老师是否会打电话给小姨?
小姨知道了之后,又会不会过来找他?
他不要其他的,他就希望小姨能把他接走。这老宅里的东西一分不要一分不拿,恨不得清白一个人脱出这家去。
门外的声音也不知道持续到几时,楚律回一直到睡过去前,还能隐隐听见宾客的声音。像是来自梦里,又好像是在现实,他听见一个低的不能再低的轻叹。
再一起来,就好像恍惚昨日似的。
门口那些看守的撤走了,楚律回一睁眼起来就看见春娘关切的眼神。
“都结束了?”他问。
“都结束了。”春娘肯定地应。
春娘的脸色还有点苍白:“老爷嘱咐过,叫您好歹见过继母。”
“什么继母。”他冷笑一声。“他是叫我见过母亲吧。”
“少爷,你已经在房子里闷了好些天,洗个澡,去园子里逛逛也好。”春娘苦口婆心的劝。
听见这话,楚律回总算有点反应。他或许是继承了母亲那点洁癖:对清洁的要求不能再高。他这几天浑浑噩噩,是要好好清洗一下,于是也默许了。
一番收拾过后,是前所未有的清爽,连带着心情也好上几分。
楚律回任由春娘帮他穿衣,一边不无期望地问:“可有人来找过我么?”
春娘摇摇头,楚律回一颗心便沉下去。不过,他又觉得是没人通知景嵘。他知道景嵘是个爱忘事的,很多事情过耳就忘了,或许景嵘以为她去哪个朋友家过夜了也未可知。
没关系,他知道的,景嵘就是这样的性格。
他想着,若是自己要是景嵘的孩子该多好?那样美满的家庭,那样温和的父母,想必一定是无比幸福愉悦的一生。他无法遏制的在自家的园林里,再次想起景嵘的家来,想起景嵘的丈夫,一个英挺理智,在自己妻子面前却不乏情趣的男人。
他以后遇见最重要的人,一定不会去学他的父亲。一定要向小姨夫一样,将自己最重要的捧在手上。
他绕过曲折的园林,听见有些嘈杂的声音,加之柔和的小提琴曲,疑心道:“什么声音?”
“是老爷请人喝下午茶,来了不少人呢,少爷要不去见见?”
楚律回心下厌恶,猛地止住脚步:“算了,走吧。”
他正欲回头,脑子里还在想景嵘家的事,还浮着景嵘的面容,迎面却在一个转角边撞上人,猛地一抬头,眼中正入一张清俊面容,看得楚律回不自觉在心里惊叹,面上却怔怔的,半晌没回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