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三十八年的初夏热的令人发指,前些日子下过雨,气温才逐渐降下来。桐舟书院里的学生都已经换上夏季校服,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天空的色彩。
穿着蓝绸布短衫,约莫二十来岁的人在这群学生里格格不入。她站在宿舍底下迎着别人的目光局促的缩着手,目光一劲儿的往门口瞧。
从宿舍的透明玻璃门里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学生来,穿着和其他学生一样的校服,裤脚镶了一层深色的滚边。
那等待的人一见他就急急扑上去,拽着那年轻学生胳膊,低低地喊:“少爷,老爷要娶妻了!还是、还是个——”
楚府里张灯结彩,窗户上都贴了大红喜字。一个面容娇俏的女人正站在大厅中间,穿一件品蓝织锦缎绣花旗袍,姣好面容上带着三分不屑,看着人群涌动打扮新房,略一偏头问旁边的小丫鬟:“怎么不见春娘?”
那小丫鬟凝神一看,应道:“是没见着。奇了怪了,莫不是去哪儿偷闲了?夫人您且稍等,我这就去寻了那贱胚子来!”
“现在可不兴叫夫人了。”那女人轻哼一声。“这真正的夫人,可不是马上就进府里来了?”
“那怎么比得过您?”丫鬟笑道。“我们夫人钟灵毓秀谁能比得过?再说,进来的又不是女人,是个男人!要不是那贼道士说什么生辰八字正合可以冲一冲这阴邪之气,老爷也不会让他进府!”
“何妙薇!”一声爆喝传来,“你又给我爹灌得什么**汤?!”
何妙薇脸色一沉,身边的丫鬟碧琼倒是一挺身先嚷嚷起来:“你怎么说话的?不尊礼教的小东西竟敢众目睽睽之下冲撞我们夫人!”
“怎么能让他娶一个男人做妻子?平白无故惹人嗤笑!”
何妙薇拨弄着耳边碎发,抬起头皮笑肉不笑看向进来的年轻人:“哟,楚大少爷说笑了。这年岁荒唐得紧,男人做妻又如何?再说,这是老爷的意思,我一个小小的妾室,又哪敢置喙呢?”
“少、少爷——”那年轻人身边的人正是春娘,此刻畏缩地站在楚律回身边,哀哀劝着。“这样不好。”
“这样不好哪样才算好的?”楚律回一张棱角分明的英挺脸庞满是愤恨。“这到底算是什么样子?!我得管一个男人叫妈?哪里来的道理!”
“谁敢让楚大少爷叫妈?我进门多少年了,大少爷还不是一口一个何妙薇地喊?”何妙薇冷笑一声。“这次的事情岂是我一个小小姨娘可以做主的?你不过就是欺我弱势,在这里撒气罢了!”
楚律回正在气头上,此刻被何妙薇一激,火气越发旺盛。
此刻又走出来一位形貌中年的男人,穿着棉布长衫,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怎么回事?在这里吵吵什么?”
何妙薇看见来人,转身后满脸扭曲的神色变得恭顺,带着几分难过神情一福身,柔柔喊道:“老爷,是大少爷回来了。”
“你怎么能让一个男人占据我母亲的位置!”楚律回顿时扭转矛头,眼睛里像是会喷出火来。
楚柘川拧眉,面上不虞之色更重:“谁教你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既然回来了就参加完婚宴再走吧,现在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你!”楚律回一甩袖子,怒目圆睁:“我母亲没走的时候你就娶了这个小人,现如今竟然又叫外人占我母亲的卧房和名头?我不允许!”
“这还轮不到你来允许!”楚柘川字若滚雷,“去你小姨家住了段日子脾性越发大了?竟说出这样的言论来!来人,将少爷带回他房间里!等到成婚后再放他出来!”
“你!你怎么敢!”
“我是你父亲,有什么不敢的?!”楚柘川冷眼扫过,便有五大三粗的下人不顾楚律回挣扎得了令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拿了他,往楚律回的卧房去。
春娘不敢多言,小跑着擦着泪紧跟过去。
楚柘川扫了一眼,有些烦闷地揉了揉额角。
旁边的何妙薇见了,贴过去轻声道:“老爷又头疼了?”
楚柘川不答,只是一挥手:“随便布置一下好了,不用搞得那么大张旗鼓。”
“是。”何妙薇没有多言。
“诶,你说。这还没进门呢就惹出这么多事情,那道士说的是真的假的?”楚柘川长相周正,却因长年风花雪月带了些不良习性,却无损于那张面容的英俊,否则当年他的第一任妻子就不会看上他,还曾有过一段花前月下的蜜月时光。
何妙薇心里一紧,听这个口气倒有些迁怒的意思。这话分明和她的愿,却叫她升上不知名的情绪。
她抿了抿唇,只是说:“妾身不知。”
楚柘川用余光觑她一眼,冷笑道:“不是说让你先别告诉少爷,怎么他现在回来了?”
何妙薇不动声色:“前些日子一直关着春娘,哪里曾想临近婚期,府中事物繁杂,看管也就松懈了。谁曾想春娘趁这个时候悄悄跑出去找到了大少爷。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好好管教春娘,让这不老实的丫鬟长长记性,知道什么是规矩。”
楚家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倒也算得上高门大户。只不过随着日落的余晖一同没落在旧时光的氤氲里了,不过好在楚柘川娶了好妻子,为这没落的家族又续上一命。
府里依旧是一片红,那红色连在一起,把天边都带上了血色。
楚律回被几个侍从强压着进屋,门被关上还上了锁,他刚要不管不顾冲出去,就听见春娘的尖叫声在门外响起。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楚律回顾不得其他,急急冲到窗边打开窗户,春娘正被两个人压着跪在地上,惊恐的看着楚律回,她的嘴巴被塞进一个布包堵住,现如今半点声也发不出来。
“大少爷,春娘犯了错,理应受到惩罚。”那婆子不卑不亢,冲着楚律回正儿八经一礼。
“她犯了什么错?要这样对他?”楚律回的心渐渐冷下来,知道这是何妙薇的手笔。
春娘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了,长她三岁,是金陵人,说话时候偶尔会夹带着乡音,很是温柔。楚律回此刻见她受罚,自然怒目圆睁。
“她私自出府传来不该传的消息,就是过错。”
那说话的婆子姓葛,是负责管教新人的,下手素来狠辣。葛珀语气冷冽,却没有丝毫不敬。
“好了,把她拖下去吧,别污了少爷的眼睛。”
“是她!”楚律回突然醒悟过来,“她叫你罚春娘的,对不对?”
“少爷慎言。”葛珀一挥手,剩下的人夹带着春娘走远。“少爷,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大家都知道您要是想出来这道门拦不住您,可是您要是真的心疼春娘,就安安稳稳的待到婚后再说。若是您在婚宴上大闹一番,您是没什么,可是咱们这些下人难保不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也就算了,可若是逐我们出府,那边是断了我们的生路。”
楚律回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看着春娘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
“大少爷,您当处罚春娘只是姨太太的意思?老爷当时也在场,太太说的时候也没见老爷不准。”葛珀朝着楚律回一礼。“我言尽于此,大少爷珍重。”
楚律回呆坐了好一会,那五大三粗的侍从就呆在门口不远也不近地守着。楚律回心里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这楚宅了,阻止不了既定的婚事。
他浑浑噩噩的站起来走入屋内,窗户被下人缓缓阖上,将所有的光亮也一并关在了门外。
楚律回望着古旧的木桌椅发呆,想起小姨家里新式的两层楼的小洋房和平和的日常,心里无法遏制的生出一股悲情来。
小姨是母亲的妹妹,叫景嵘。
嵘字是好字,本义是山势高峻,还可以引申为才气超越凡俗。别人刚开始听见这个音,都会以为是草字头的蓉字。
他上的学校是寄宿制的,每周六早上楚府的司机会开车接他回来过周末,周日晚上再走。其实大部分人都是周五晚上走周一早上回来,但是楚律回一刻也不愿意在家多呆,所以往往比别人走的早也去的早些。自从月余前同父亲吵过一架,等到周末可以回家的时候楚律回就开始在小姨家常住。
用大家的话来说,小姨是个新式女人。她比母亲小了有十余岁,日子过得舒畅极了,自然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
但是她绝不可能过来帮上楚律回。
一来景嵘十分看不上这个所谓的姐夫,二来也没人可以帮楚律回把她被困在楚家的消息告诉景嵘。
楚律回知道所谓的姨娘能耐,只要何妙薇想,景嵘绝无办法合情合理的把他从楚府捞出去。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楚柘川的孩子,何妙薇又是继母。要是平白无故就跟小姨走,难免有人议论是不是何妙薇对前妻的孩子不够好,才逼的孩子去母亲的妹妹家长住。
何妙薇是个绝不会容忍这些流言的人,所以一直把楚律回的抚养权紧紧攥在手上,对景嵘即便是遇到了也从来没有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