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滚开!”
汤碗摔在地上,溅起的药汁污了女弟子的裙角,两名女弟子端着托盘,无措地站着。
坐在床边的周怜光挥了挥手,让她们先退下,自己半跪下去,在地上一枚一枚捡碎片。
程双自从被周怜光触怒之后,药也不肯喝,没两天就虚弱得不行,连发火都要喘上两口气。
“师兄就算跟我生气,也不该伤了自己的身体……”
“滚开。”程双道。
周怜光握着碎片在原地站了会儿,退出了房间。
他没办法一直待在程双身边,仙盟那边的事务也是一团繁杂,为了下一步进攻魔界的计划,各堂主、长老以及各门派掌门、各家家主吵得不可开交。
“恕我直言。”周怜光盟主之位的左下首坐着昆仑掌门,虽然周怜光出身太白,任盟主也满二十年了,但要论出身资历辈分,却也要让这位第一仙门的掌门前辈三分。
“大军既然攻入了卧云城,为何不一鼓作气将整个无峰山界拿下?”
周怜光道:“无峰山界驻扎的魔修力量不少,大军长途跋涉,若真要拿下无峰山界,只怕是笔不小的消耗。何况灵气愈发衰竭的如今,我们更应该保存实力,待得战机一到,再用全力。”
“盟主此言差矣。”昆仑掌门道,“当初赏刀大会一战,被魔修夺去曜日轮心,我界锐气大挫,正是该大胜一场,以鼓舞众人士气,否则将来各门各派怎么拿得出精神跟魔界一战?”
周怜光的眉微微一皱,下面众长老以及掌门家主,都在旁观这场争论。
说来也有趣,年纪轻轻的现任盟主,在力求战局稳妥,而高出两个辈分、德高望重的昆仑掌门,却在要求更激进的打法。
下头一片寂静过后,一名家主缓缓道:“我觉得昆仑掌门前辈所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之后又有两三人附和。周怜光目光扫过那些人。
昆仑掌门将情况看在眼里,老神在在地微微一笑,他和周怜光的看法当真是如此矛盾么?倒也不是,相反的,他对周怜光如此年轻如此优秀的天资,却有如此未雨绸缪的眼光和稳重心性,向来是明里暗里赞赏的。
这样的人才,若是出在他昆仑该有多好。
可惜不是。太白一门,从前出了个方淮,方淮之后又有个周怜光,这两百年来,太白可谓风光占尽,这样下去再过两百年,还有谁记得第一仙门是昆仑?
不错,眼下仙盟最大的难题是魔修,但身为昆仑掌门,他不能不将眼光放得更长远些,为门派的将来做打算。
不能再让太白独大下去了,昆仑需要建立新的声望,而自从当初赏刀大会曜日轮心被夺,仙盟不少人都期望着和魔修力战一场,一吐之前所受的恶气。
昆仑正是要配合这样的期望,成为新的领头门派。何况将来与魔修决战,谁掌握夺回双轮的大权,对于战后的局势,都至关重要。
下面各门派家主的声音多了起来,有认同昆仑掌门的,当然也有赞同周怜光做法稳妥的,各执一词。
周怜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情绪看法的表露,无论从身份还是情势考虑,他都不会在这里跟昆仑掌门多争。
程双这两日晚间都睡得很沉,因为体内魔气被锁链符咒压制的原因。入睡之后,并非是缓解疲乏的那种满足感,而是沉进一片更加混沌的黑暗当中,想要挣脱却不能够。
他躺在榻上,眉心还是微微蹙着,一个身影进了屋子,坐在他的床边。
周怜光轻轻抬起他骨节凸起的腕关节,手指按在穴位上,为他输送真气。
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真气缓和地流动,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程双的经脉,但程双实在太警觉了,马上从梦魇般的昏睡中惊醒过来,反手抓住他的手,用力挥开。
说是用力,其实他也没什么力气了。手指又很快被周怜光抓住:“师兄……”
他后来仔细想了想,大概知道程双是为了什么在生气。那天早上他对于程双的质问的回答,显得有些太过轻浮了,让师兄没办法相信他是认真的。
那他只要证明自己就好了。
所以他抓着程双,趁着对方无力,轻拢着那瘦长的指节,在唇边吻了吻:“师兄,等我这几日忙完了,我们回太白一趟吧。”
程双大概也是无力反抗,轻喘着气道:“去做什么。”
“去见父亲,告诉他你回来了。”周怜光道,“然后,再告诉他,我和师兄在一起了。”
程双眼睛猛地一睁,用力抽出手道:“你!”还在继续那些荒谬的、无用的言语和行为。
他呼吸了两下,稍微凝聚起一些力气,然后以一种厌烦而冷静的语调说:“你记不记得我是谁?我是凌教的教主,是魔修!你知道太白的门人倘若听到我的名字,唯一期望的就是我骨肉俱焚身死道消,死之前与死之后,都不要再跟太白扯上半点关系?”
“你爹爹,太白的掌门若是再见到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将我灰飞烟灭。”程双的唇边勾出一点笑,“当然他老人家慈悲,若是我跪下哀求的话,或许会留我个全尸吧?”
“你是魔修,但你更是师兄。”周怜光加重了后两个字,“我不信爹爹会这样做。就算父亲生气,我也会在旁边陪着你的。”
程双倦了,真的倦了。他已经变了这么多,但周怜光好像还是那个周怜光,从来没变过。
他先前的愤怒逐渐沉没下去,就好像茶杯底飞扬起来的沉渣,随着人走茶凉,又慢慢落回原处,然后凝结在那里。
他对周怜光的爱意,也在这种疲倦之中,就像被封固到了冰里。没有消散,但是在感到疲惫的那一刻,开始逐渐地失去了其他感觉,慢慢陷入了一片骨冷之中。
他听到自己说话,以平静且清醒的语调:
“那么见了你父亲以后呢?或许我侥幸不死,但你又如何处置我?还是这样秘密地把我关在这楼里?你关得了一时,关得了一世吗?你接掌仙盟才不过二十年,根基未稳,你自己想必也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这个位子吧?若是让他们知道,你跟一个魔修不清不楚,甚至把人带回自己的门派,你盟主的名声还要不要?”
“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那太白的名声,你父亲的名声?你忍心为了一时意气,让你父亲,让你一门的同门背负骂名?”
周怜光的神情顿了一顿,他一个字都不能反驳,程双说的每一点,都是事实,都是他不得不顾虑的。
但是,但是……
“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周怜光如是道。
程双没有说话,但是却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果然,他们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程双从小就被教会要隐忍,要知足,要珍惜留在手里的每一样东西,因为能留在手里的,实在不多。
但周怜光拥有的却是太多了。他从小被确定的方向,是朝着无限的高度与可能奔去,因为他有这个能耐。所以但凡是勾起他兴趣的,就一定要得到。
程双很想问值得吗?为了他,说出“走一步看一步”这种话。但是他知道周怜光的回答一定会是值得,因为哪怕那天不值得了,对方也会扭头找到更值得的东西。
而他前半生倾其所有的挣扎,也只是为了在对方那平静的湖面,留下一丝涟漪罢了。
程双什么都没说,周怜光却从他那深而毫无波澜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他的不相信。
他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的决定,也不相信他在他心里,所占据的位置。
不是的!周怜光很想大声道,想握着程双的肩膀,告诉他那些都是真的。
他从来没有为了任何其他人,其他事,说出“走一步看一步”这种话。师兄或许永远不会懂得,也不会相信,时隔二十年,当他在战场上,再次看到对方的心情。
齐越在院子里,等着弟子去请周怜光,想到方才弟子说盟主还在锦楼,不由得皱了皱眉。
周怜光将程双从战场上带回来这件事,他是知道得最详细的,但他从来都没劝阻过周怜光,只问过一句“人该如何安置?”
想也知道是劝阻不住的。
要说程双“死”后的这二十年,周怜光过的是什么日子,其实在旁人看来,和从前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只有他知道,周怜光在和他喝酒的时候,偶尔会看向身旁身后的位置,露出茫然的神情。
那种神情好像在说他缺了什么东西,缺了这样东西,他并不是不能活,只是再也不能说“自己的日子是天下最畅快的日子”了。
那是一种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缺,最糟糕的是它的主人从来没尝试过去填补,因为能填补它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而现在呢?
齐越想到那日在战场看到的程双,那样的程双,连他都没认出来。
那样的程双,还能填补这空缺吗?还愿意去填补吗?
我来了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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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