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一年七月十五日星期四晴
鹤城的夏天,有着南方无法比拟的干爽。天高云淡,阳光炽烈,却不像凉城那般黏腻潮湿。只是,这阔别已久的熟悉干燥,并未能烘干我心底那片永恒的湿漉。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在那个学期结束后,在送走了最后一届高三学生,看着他们奔向各自或光明或未知的前程后,我递交了辞呈,收拾了行囊,没有惊动任何人,踏上了北归的列车。
离开那天,凉城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是这座城市为我流下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离别泪。我最后看了一眼对面那扇紧闭的门,心脏像是被生生挖走一块,空落落地疼。没有告别,没有留言,就像她当年离开那样。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默契。
我现在是一家出版社的文字编辑,今天已经是换工作后的第二周。
出版社的工作并不轻松,但规律的坐班、与文字打交道,能让我暂时从纷乱的情绪中抽离。
鹿鸣出版社,这名字让我想起《诗经》里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那是宴饮欢歌的场面,于我,却只剩物是人非的寂寥。
我租了一套老小区里的一居室,离单位不远,也离父母家近。母亲明显开心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时常做了饭菜送来,或者叫我回家吃。姐姐也常带着小外甥女过来,家里终于有了一些久违的热闹气。
我努力扮演着一个“归来”的女儿和妹妹的角色,试图融入这平淡而安稳的日常。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东北清澈的星空,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南方,飘向那个阴雨绵绵的小城,飘向那个……住在对面的人。
我疯狂地工作,试图用审稿、校对、策划选题填满所有时间,麻痹自己的神经。我以为距离和时间会是一剂良药,能慢慢抚平那深入骨髓的烙印。
然而,有些印记,只会因为刻意遗忘而愈发清晰。
她的眉眼,她清冷的声音,她偶尔流露的脆弱,她决绝离开的背影,她除夕夜滚烫的眼泪……还有那袋沉默地放在我门口的、来自我家乡的干菜和蘑菇。
每一个细节,都像刻在我脑海里的浮雕,随着时光流逝,反而更加棱角分明。
我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明知前方是海市蜃楼,却依旧渴望着那一点虚幻的绿意。
我开始不可抑制地、带着自虐般的心态,在网络上搜寻一切可能与她相关的信息。凉城一中的官网,本地的新闻,甚至……那些我从未触碰过的、属于年轻人的社交平台。
二零二一年八月五日星期四闷热
今晚加班回来,已是深夜。洗完澡,疲惫地靠在床头,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
鬼使神差地,我又点开了那个几乎成为我每日例行刑场的微博页面——搜索“凉城一中陶梨”。
没有官方信息,没有她的个人账号。我松了口气,却又带着一丝难言的失落。正准备关掉,视线却被一条几天前发布的、来自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文章吸引。
那篇文章的标题是《梨树下的旧时光》。配图是一张模糊的、似乎是校园一角的照片,角落里有一棵熟悉的、枝繁叶茂的梨树。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颤抖着点了进去。
文字很长,笔触细腻而忧伤。
作者并未指名道姓,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讲述了一段发生在校园里、关于一位年轻女老师和另一个人的“无疾而终”的故事。
文章里写到了南方阴雨的秋天,写到了批改周记时看到的沉郁文字,写到了教师宿舍里温暖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写到了灵堂里无声的陪伴,写到了诗词里晦涩而炽热的情感,写到了严厉的批评与刻意的疏远,写到了雨夜决绝的转身,写到了五年后的重逢,写到了隔着走廊的凝望与煎熬,写到了除夕夜啤酒罐上的水珠和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就是因为你,才回来的”,写到了最终……一个人的悄然离去。
文末,作者写道:“……听说那位老师最终还是离开了,在一个同样下雨的日子,如同她来时一样安静。只是不知道,那棵年年花开花落的梨树,是否还记得,曾经有两个灵魂,在它的荫蔽下,那样近又那样远地相互取暖、相互折磨过。世间情深,大抵如此,求不得,放不下,忘不了。宛如那落在梨花上的春雨,看似温柔,实则冰凉,最终零落成泥,空留一缕余香,缠绕在岁月的心尖,诉说着永恒的遗憾。”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是她写的!一定是她!那些细节,那些情绪,那些只有我们两人才知晓的、隐秘的刺痛与温柔……除了她,还有谁能写得如此真切,如此……痛彻心扉?
她写了下来。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将我们之间那不见天光的故事,埋葬在了虚拟世界的角落。是祭奠?是发泄?还是……一种无声的呼唤?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些锥心的文字。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喉咙里却抑制不住地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比我所知的更加清晰!
她记得我的每一次靠近,记得我的每一次退缩,记得我的糖醋排骨,记得我书架上的合照,记得我那句该死的“小孩子不能喝酒”,记得我所有的懦弱和不堪!
她用文字,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将我的灵魂剥丝抽茧,**裸地摊开在我的面前。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从未忘记,也从未真正放下。
那她呢?她写下这些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像我一样,在无数个深夜里被回忆凌迟?还是已经能够平静地,将这段过往视为青春里一道深刻的伤痕?
“求不得,放不下,忘不了。”
这九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这不正是我此刻最真实的写照吗?
我回来了,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土地,回到了亲人身边,有着稳定的工作。
看似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已遗落在了那座南方小城,遗落在了那个有着清冷眉眼和炽热灵魂的女孩身上。
我放不下,也忘不了。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手机,像抱住唯一一点与她相关的温暖,哭得不能自已。
五年的愧疚,重逢后的煎熬,离别的痛苦,以及此刻看到她文字时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爱意与悔恨,交织在一起,将我彻底击垮。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冲动之下,我几乎想要立刻在那篇博文下留言,告诉她我是顾念,告诉她我看到了,告诉她我……我也从未忘记。
可是,然后呢?
我已经离开了。我已经用行动再次选择了逃避。我还有什么脸面去打扰她?我的出现,除了给她带来新的困扰和痛苦,还能带来什么?
而且,那篇博文发布已经好几天了,她或许只是情绪宣泄,早已不再关注。我的贸然出现,会不会让她觉得难堪,甚至……厌恶?
懦弱的藤蔓再次疯狂地生长,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
我就这样瘫坐在地上,直到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和一片虚无的茫然。
那篇博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拼命试图锁上的情感闸门。洪流倾泻而出,我却找不到任何疏导的出口,只能任由自己在痛苦的漩涡中沉浮。
二零二一年八月十日星期二晴
自从那晚之后,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上班时精神恍惚,审稿频频出错,被主编温和地提醒了几次。
下班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阅读那篇博文,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里,却又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母亲看出了我的异常,担忧地问我是不是工作太累,或者哪里不舒服。我只能勉强笑笑,说没事,只是有点不适应新环境。
我无法对任何人言说这份痛苦。它是我一个人的罪与罚。
今天,我再次点开那个微博主页,发现那篇《梨树下的旧时光》不见了。被删除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后悔了吗?后悔将这段心事公之于众(尽管是匿名的)?还是觉得,终于到了彻底告别的时候,连这最后一点痕迹也要抹去?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脏。
仿佛随着那篇博文的消失,我和她之间那根无形的、脆弱的线,也“啪”一声彻底断裂了。
从此以后,天涯两端,我们或许真的再无瓜葛。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种灭顶般的绝望。
我失去了她。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失去了。
无论是现实中,还是那虚拟世界里仅存的一点联系。
二零二一年八月十五日星期日晴空万里
周末,母亲硬拉着我去江边散步。八月的鹤城,天高气爽,嫩江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江风带着水汽吹拂在脸上,暂时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阴霾。
很多家庭在草地上野餐,孩子们奔跑嬉笑,情侣们依偎低语。人间的烟火气如此真实而温暖,却仿佛与我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我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别人的幸福,内心一片荒芜。
走到一棵老柳树下,母亲累了,坐在长椅上歇脚。我靠在柳树粗壮的树干上,看着江面发呆。
“念念,”母亲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回来这么久,从来没见你真正开心过。”
我心头一颤,垂下眼睫,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妈知道你心里有事。”母亲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我被江风吹乱的头发,动作温柔,“妈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那些情啊爱啊的。但是念念,人啊,一辈子就这么长,有些东西,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
我猛地抬头,看向母亲。她慈祥的脸上带着洞察一切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爸走的时候,我最后悔的,就是年轻时候,因为他忙,总跟他闹脾气,浪费了好多好好说话的时间。”
母亲的目光望向遥远的江面,有些悠远,“现在想想,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只要人还在,心还在,就比什么都强。”
“妈……”我的声音哽咽了。
“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心思重,什么都自己扛着。”母亲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温暖而粗糙,带着岁月的痕迹,
“妈不逼你。只是希望你啊,别像妈一样,等到失去了,才后悔当初没有勇敢一点。”
母亲的话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勇敢……这个词对我来说,太沉重,也太陌生。
我一直以为,我的离开是负责任的选择,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安排。可母亲的话,却让我开始怀疑,我这所谓的“负责”,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和懦弱?
我只考虑了自己的恐惧,考虑了母亲的期盼,考虑了社会的眼光,却独独没有问过她,也没有问过自己的心,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连为她对抗一点世俗压力的勇气都没有。我的爱,何其浅薄,何其可笑!
江风浩荡,吹得柳枝狂舞,也仿佛吹进了我闭塞已久的心扉。
那篇被删除的博文,母亲意有所指的话语,以及内心深处那从未熄灭的、名为“陶梨”的火焰,在这一刻,交织成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击着我坚固了多年的外壳。
我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一个念头,如同破冰的春芽,颤巍巍地、却无比坚定地钻了出来——
我,是不是应该,真正地勇敢一次?
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应,不是为了弥补遗憾。
只是,想告诉她。告诉那个因为我而回到凉城,又因为我而再次承受离别的女孩。
告诉那个,在虚拟世界里为我们故事画上句点,却又亲手将其删除的女孩。
顾念,也曾真切地、深刻地、用尽所有气力地爱着她。
哪怕此生再无交集,至少,不该让那份爱,永远沉默在我卑怯的阴影里。
这或许,是我能为这段感情,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对自己灵魂的,一次迟来的救赎。
阳光刺破云层,洒下万道金光,江面一片璀璨。
我眯起眼睛,感受着这北国夏日灼人的温度,冰封已久的心湖,似乎也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光。
下一步该怎么走,我尚未可知。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