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一年三月十五日星期日阴霾
我终究还是……让她走了。
在那个除夕夜,在她撕开所有伪装,将一颗鲜血淋漓的真心捧到我面前时,我除了苍白无力的“对不起”,什么也没能给她。
甚至在她决绝转身的瞬间,我猛地站起身,可喉咙被堵住了,那声嘶哑的“不要走”在胸腔里翻滚灼烧,却最终没能冲破齿关。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打开,又关上。隔绝了她的背影,也仿佛隔绝了我世界里最后的光。
砰的一声轻响,像判决书最终落下。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失声痛哭。眼泪滚烫,却洗刷不掉内心的卑劣和懦弱。
我恨极了自己这副样子!
明明心疼痛得快要死去,为什么就是没有勇气抓住她?为什么就是无法挣脱那无形的枷锁?
教师的身份,社会的眼光,性别的桎梏,甚至……那可笑的自以为是“为她好”的念头,都成了我禁锢自己、也伤害她的牢笼。
我知道我也爱她,这份爱经过五年的沉淀和重逢后的煎熬,早已深入骨髓。
可这份爱,伴随着太沉重的负罪感和背德感。
每次面对她灼热的目光,我不仅感受到爱恋,更仿佛能听到内心警铃大作,有一个声音在尖啸:这是错的!你不配!你会毁了她!
我甚至觉得,我这份怯懦而犹豫的爱,是对她那般纯粹而勇敢的情感的玷污。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五 微雨
新学期开始了。线上教学依旧继续。
教研组的视频会议里,我又看到了她。摄像头里的她,表情平静无波,听着组长安排工作,偶尔发言,声音冷静专业。
轮到我需要和她对接工作时,她公事公办地叫我“顾老师”,语气平淡得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同事,甚至……比之前更加冷淡疏离。
那晚那个流泪控诉、情绪失控的陶梨,仿佛只是我悲痛恍惚间产生的一个幻觉。
她彻底关闭了那扇偶尔会泄露出一点点情绪的门缝,重新将自己密封起来。不,甚至比之前密封得更紧、更冷。
我试图在微信上问她一些工作之外的话,比如“最近还好吗?”,或者“物资还够吗?”。她的回复永远简洁到近乎冷漠:“还好。”“够。”“谢谢顾老师关心。”
再也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我明白了。她在用这种彻骨的冷漠,惩罚我的懦弱,也保护她自己那颗再次被我伤到的心。
我再也没有在走廊“偶遇”过她。取物资的时间,她似乎总能完美地和我错开。原来,在这小小的宿舍楼里,想要避开一个人,竟然真的可以做到。原来之前那些看似偶然的碰面,或许都曾是她小心翼翼的靠近。
如今,她连这点“巧合”都吝于给予了。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三晴
今天下楼取菜,看到我的门把手上挂着一个袋子,里面是空的餐盒——是我之前给她送汤用的盒子。她洗干净了,挂还给我。
连当面归还都不愿意。
我拿着那冰冷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盒子,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只觉得心如刀割。我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这种冰冷的、物归原主的界限了吗?
二零二一年四月三日星期五 惊雷
三月的凉城,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却被疫情的阴霾和内心的寒冬笼罩着。
然而,比南方倒春寒更冷的,是来自老家姐姐的一通电话。
父亲车祸!ICU抢救!
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我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里轰然爆开。我手忙脚乱地请假,订机票,一路奔波,心慌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飞机舷窗外的云海茫茫,像我未知而恐怖的未来。
祈祷了千万遍,还是晚了。
赶到医院时,只看到姐姐和母亲哭倒在抢救室外,而父亲……已经盖上了白布。
又一次!我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陶梨的奶奶去世时,我没能替陶梨分担更多;父亲离开时,我甚至没能尽到女儿最后的责任!
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像海啸般将我淹没。我跪在父亲的病床前,握着他冰冷的手,眼泪汹涌却无声。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错过?总是来不及?总是在失去后追悔莫及?
处理丧事的那几天,我像个麻木的木偶,机械地跟着母亲和姐姐忙碌。心却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夜深人静时,母亲来到我房间。她苍老憔悴了很多,眼睛红肿,握着我的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念念,这次……就别回那个南方小城了,好不好?那么远……你爸走了,妈就剩下你们了……你姐她有自己的家,不能常回来……你回来吧,在老家找个工作,陪陪妈……”
母亲的话,像另一副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回东北?离开凉城?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陶梨怎么办?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到震惊和不齿。父亲刚刚离世,母亲如此哀痛恳求,我竟然还在想着那个被我深深伤害、此刻可能根本不想再见我的女孩?
我对自己感到无比的厌恶和鄙夷!顾念,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爱情,你懦弱退缩;对亲情,你竟然也如此自私吗?
凉城……我对这座城市本身并无太多留恋。这里没有我深厚的根,没有割舍不下的朋友圈,有的只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份沉重无望、不见天光的爱恋。
我留在凉城的全部意义,似乎就只剩下那一点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幻想——幻想还能偶尔看到她,哪怕只是背影,哪怕她对我冷若冰霜。
幻想或许有一天……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有一天。
可是,母亲的需要是实实在在的。父亲走了,姐姐不易,母亲未来的孤独和牵挂是沉甸甸的现实。我身上的责任,从未如此清晰而沉重。
情感与责任,爱情与亲情,自我与家庭……这些巨大的撕扯几乎将我撕裂。
我看着母亲殷切而哀伤的眼睛,那句“好,我留下”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却变成了一句极其艰难又自私的话:“妈……你让我……考虑考虑……凉城那边的工作,我也需要回去交接一下……”
母亲眼神黯淡了一下,却没再逼我,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那一刻,我无地自容。
二零二一年四月五日星期日夜雨
回到自己久违的旧房间,精疲力尽,却毫无睡意。
手机屏幕上,陶梨的微信对话框依旧停留在我之前那些被她忽略的关心问候上。我鬼使神差地打下:“我父亲去世了。”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久久无法按下。
告诉她有什么用呢?换取她的同情?让她再次为我担心?还是用我的不幸,去绑架她的情感?我有什么资格?
我删掉了那句话。
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来。我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在极度的疲惫和悲伤中昏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回那个除夕夜。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我终于冲口而出:“不要走!陶梨!不要走!”
她停下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看我。脸上没有惊喜,没有感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怜悯。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看着我,然后慢慢地、坚决地摇了摇头,身影最终消散在门口的黑暗中。
而我,站在原地,哭得撕心裂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是哭醒的。枕巾湿了一大片,心口的钝痛清晰得让我无法呼吸。
梦是假的,但梦里的绝望是真的。
我明白了,即使时光倒流,即使我喊出了那句话,结局可能依旧不会改变。我骨子里的懦弱和优柔寡断,我身上层层叠叠的枷锁,早已注定我抓不住她,不配拥有她。
二零二一年四月十二日星期日阴
一周后,我还是踏上了返回凉城的动车。
我告诉自己,只是回去交接工作,办理离职。我必须回去,为了母亲,也为了斩断我这不该有的、痛苦的痴心妄想。
动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内心一片荒芜。感性像疯长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尖叫着让我留下,哪怕只是呼吸着和她同一座城市的空气,哪怕永远只能远远看着。
但理性,还有那沉重的负罪感和责任感,却像一把冰冷的剪刀,一根根地剪断那些藤蔓。父亲离世后,母亲那双含泪的眼睛时时刻刻浮现在我眼前,提醒着我身为人女的责任。
我对陶梨的爱,从一开始就伴随着强烈的背德感。她是我的学生,曾经是,现在这种身份转换也无法完全抹去那段过往。这种关系为社会所不容,为我所受的教育和道德观所不容。每一次对她心动,每一次因她靠近而颤栗,伴随而来的都是深深的自我谴责和恐惧。
我无法坦然地将这份爱宣之于口,更无法想象和她光明正大地并肩走在阳光下。我甚至觉得,和我这样懦弱又优柔寡断的人在一起,只会玷污她的纯粹,拖累她的未来。
或许,离开才是最好的结局。对她,对我,对所有人都好。
虽然这个“好”字,像一把锉刀,反复磋磨着我的五脏六腑,痛得无以复加。
列车广播响起,凉城到了。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流走下火车。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我知道,这次回来,是为了彻底告别。
告别这座城市,告别这份工作,告别……住在我对面、却早已离我万水千山的她。
只是不知道,在最后离开之前,我还有没有勇气,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说一声,再见。
不,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告别。
就像五年前,她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一样。
原来,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暗中标注了轮回。只是这一次,先离开的人,换成了我。
而这其中的苦涩与绝望,唯有我自己知晓。
二零二一年四月十五日星期三多云
回到凉城已经三天。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沉重。学校依旧空荡,线上教学照常,只是我的心再也无法回到那种按部就班的平静。
离职申请已经写好,就放在抽屉里。薄薄的一张纸,却重似千斤。每一次伸手去拿,指尖都像触电般缩回。仿佛一旦递交,就真正斩断了最后一丝与她相连的可能。
我像个幽灵,在自己的宿舍里徘徊。不敢出门,害怕在走廊遇见她。既渴望见到她,又恐惧看到她冰冷的眼神。更害怕的是,如果她知道我要走,会是什么反应?是如释重负?还是会……有一丝丝的不舍?
我知道后者是我的痴心妄想。但人心就是这样,越是绝望,越是抓住一点微末的可能性自我折磨。
对面安静得可怕。她似乎也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时刻。
我们像两个默契的陌生人,在各自封闭的盒子里,呼吸着同一片压抑的空气。
今天傍晚,取回物资时,却发现门口放着一小袋东西。
这不是学校统一发放的。里面是几包东北特色的酸菜和干蘑菇,还有一张打印的小纸条,上面是冰冷的宋体字:“节哀。保重身体。”
没有署名。
我的心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是她!一定是她!她怎么知道我父亲……?是了,学校系统里可能有紧急联系人信息,或者她从小道消息听说的。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知道了。她送来了这些。是同情?是礼节性的问候?还是……那未断的线,另一端也依然在她手里,被她小心翼翼地、或许也是痛苦地攥着?
我紧紧攥着那袋东西,指甲几乎要掐破塑料袋。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种无声的、克制的、却又无处不在的“联系”。她甚至不愿意手写一张纸条,用了最疏远的方式,却送来了最带着我家乡印记的东西。
她在告诉我什么?她记得我的来处?她在用这种方式安慰我?还是仅仅出于一个“同事”或者说“曾经的老师”的基本关怀?
我冲动地跑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几乎想要立刻冲出去敲响对面的门,问个明白。
但最终,我只是无力地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上。
我问什么?问她是不是关心我?然后呢?听完她的回答——无论是冷漠的还是带着一丝温情的——我又能做什么?我能改变离开的决定吗?我能给她承诺吗?
我不能。我依旧是被捆缚的困兽。
那一小袋酸菜和蘑菇,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地撞击着我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它让我痛苦,也让我可耻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看,她并非全然无情无感。
这种拉扯,比直接的拒绝或彻底的冷漠,更加令人煎熬。
二零二一年四月二十日星期一 晴转多云
教研组安排新一轮的线上公开课观摩评议会。我和她,不可避免地在同一个视频会议室里。
我提前十分钟进入会议,没想到她的头像早已亮在那里。她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这么早进来,视频里,她正低头看着资料,侧脸沉静。
我的出现显然惊动了她。她抬眼看了一下摄像头,目光与我(或者说与我的摄像头)在空中短暂相接了一瞬。仅仅零点几秒,她就迅速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过。
但我却清晰地看到了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复杂情绪。有一丝慌乱,一丝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会议开始后,我几乎无法集中精神。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窗口。她发言时,语气平静专业,但我却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偶尔微微抿紧的嘴唇,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她过得不好。这个认知像针一样刺疼了我。是因为我吗?还是因为疫情?或是其他?
轮到我对她的课进行点评时,我发现自己声音干涩,准备好的客套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说了几句关于课堂节奏把握的无关痛痒的话,然后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陶老师也要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话音落下,视频里一片寂静。其他同事或许觉得这只是前辈普通的关心。
但我看到,视频里的她,握着笔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垂着眼睫,久久没有抬头。摄像头捕捉到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的睫毛,像蝴蝶受伤的翅膀。
她没有回应我的关心,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却比任何回应都更有力地砸在我心上。
会后,我收到一条私聊消息。来自她。
只有三个字:“谢谢顾老师。”
依旧是冰冷的礼貌。却像是在我们之间那根紧绷的线上,又轻轻地、残忍地拨动了一下。余音震颤,久久不息。
她听到了。她收到了。但她选择用这种方式回应。不靠近,不远离,只是在那里,用她的存在和这种克制的互动,无声地拷问着我的灵魂。
我几乎要崩溃了。交出离职申请的决心,在这一刻又开始动摇。离开,就能解脱吗?还是会把这种拉扯的痛苦延长到一生的距离里?
二零二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小雨
母亲又打来电话,声音里的孤独和期盼几乎要溢出听筒。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工作交接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握着电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答不出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对面那扇紧闭的窗。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一切。
“妈……再……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听到自己艰难地说,“这边……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是什么事情?我没有说。母亲也没有问。但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念念,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妈都等你。”
母亲的宽容让我无地自容。
挂掉电话,我陷入巨大的迷茫。一边是母亲殷切的期盼和身为人女的责任,一边是内心无法割舍、日益强烈的牵绊和对面那个让我痛苦却也让我无法真正放下的人。
那根线,不仅连着我和她,现在也紧紧地捆住了我,让我进退维谷。
就在我沉浸在痛苦中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是对面。
她的咳嗽声!听起来很难受,撕心裂肺的。
我的心瞬间揪紧!她怎么了?她生病了?严不严重?疫情当前,任何不适都让人心惊胆战!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门口,想也不想就要开门出去。
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却又僵住。
我以什么身份去关心?普通的同事?曾经的老师?还是……一个让她痛苦、也让我自己痛苦的“爱慕者”?
我的关心,对她来说,是安慰还是负担?是雪中送炭,还是又一次犹豫不决的打扰?
我就这样僵立在门后,手握着冰冷的门把手,听着门外断断续续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每一次咳嗽,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
我想象着她此刻的样子,是不是脸色苍白,是不是需要帮助?我是不是应该立刻打电话给校医?或者至少发条微信问一下?
可是……我的手脚冰凉,动弹不得。那该死的、深入骨髓的懦弱和过度思虑,又一次死死地禁锢了我。
我只能像一个卑劣的偷听者,站在门后,屏住呼吸,用全部感官捕捉着门外关于她的一切细微声响,心痛如绞,却连发出一个问候的音节都做不到。
过了一会,咳嗽声渐渐平息了。传来她关门的声音。
世界重归寂静。
我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流泪。
看啊,顾念。这就是你。连在她可能生病需要帮助的时候,你都懦弱到不敢上前一步。你这样的一个人,凭什么奢望爱情?凭什么让她为你放弃一切?你甚至连最基本的关系都处理不好。
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将我吞没。
那根线还在,但它此刻仿佛不是连接,而是一条勒紧我脖颈的绳索,让我窒息。
我和她,隔着一道门,隔着一个走廊,隔着我无法逾越的内心鸿沟。
线还连着,却仿佛在无尽的拉扯中,慢慢嵌入彼此的皮肉,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而未来,依旧是一片看不到出口的迷雾。我的离职申请,还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像一个沉默的倒计时,提醒着我终将到来的、不知是解脱还是另一种形态痛苦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