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八月二十日星期四晴
五年。整整五年。
时间像被偷走了一样。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办公室窗台上的绿萝枯了又荣,荣了又枯。
我似乎还停留在原地,守着这方寸之地,守着某些早已腐烂发酵、不敢示人的回忆。
陶梨。
这个名字像心口一道隐秘的烙印,平时刻意忽略,一旦触碰,便是燎原的疼。
她走了。在那年高考结束后,像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告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我只知道,她考得很好,非常好。以她的分数,去那所她心心念念的邶城大学,绰绰有余。
她是否成了我想象中的模样?成为了一名小有名气的作家,或者也成为了讲台上的老师?
她……应该早已忘了我这个懦弱又无趣的高中语文老师了吧?忘了那段于她而言,或许只是年少懵懂、不合时宜的谬误。
这样最好。她该有她的锦绣前程,光明人生。而不是困在这潮湿沉闷的小城,和一个不敢言爱的人纠缠不清。
二零二零年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阴
今天语文教研组安排与今年来的新老师正式见面。
我坐在办公桌,心不在焉地翻着写好的教案。
窗外的冬青树蒙着一层灰霾的绿,看得人心里也闷闷的。
下一位自我介绍的是个应届毕业生,听说很优秀。门被推开,冷风裹挟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卷入。
我下意识抬头。
时间,在那一刻猛地凝固、倒流、然后狠狠砸回现实!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指尖的笔猝然滚落,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发出清晰的脆响,引来旁边老师侧目。我慌忙低头去捡,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抓起来。
是她。
陶梨。
褪去了少女的青涩,身形依旧单薄,穿着合体的黑色大衣,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长发束成低马尾,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饱满的额头。她站在办公室的中间,侧脸线条冷静而专注。
怎么会是她?无数个问号在脑海里炸开,炸得我心脏骤缩,呼吸困难。
她开始自我介绍,低沉、舒缓声音从她口中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成熟和知性,不再是记忆中那带着南方软糯口音的、偶尔会紧张结巴的少女嗓音。
她介绍自己时,目光平静地扫过所有人,似乎并没有刻意在我这里停留。
我却在她目光掠过的一刹那,仓惶地低下头,死死盯着手中的教案,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发疼。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她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个她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地方?回到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小城?回到……我的面前?
她明明成功了,她明明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
难道……
一个不敢深思的念头浮起,又被我狠狠摁下。
不,不会是因为我。
我不配。
她回来,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有其他原因。
我不能再自作多情。
今天的新老师见面会,我如坐针毡。
她的表达能力好,我一点也不意外。她本就敏感早慧,对文字有着超乎常人的领悟力。
只是,当她讲到自己曾经也是凉城一中的学生时,那微微停顿的瞬间,那似乎无意中投向我的、短暂得如同错觉的一瞥,让我几乎窒息。
那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五年前那未燃尽的、灼人的热意,只是表面上,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霜。
自我介绍结束时,掌声响起。她微微鞠躬,表情疏离而礼貌。我跟着鼓掌,手心是一片冰凉的汗。
二零二零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一 小雨
她正式入职了,成为语文组的新老师。
更让我无措的是,学校的教师宿舍紧张,新老师的宿舍被安排在了我对面。
那扇门,曾经她多少次抱着作业本或是我叫她来吃饭时,怯生生地敲响。如今,那扇门后,住进了她。
隔着一条不宽的走廊,两扇门遥遥相对。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搬来的那天,我正好出门。看见她拖着行李箱,一个人吃力地上楼。
那一刻,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我几乎就要像过去那样,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箱子,说:“我来吧。”
但我的脚步刚动,她就察觉了。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过来,点了点头,语气客气得像对待任何一个陌生同事:“顾老师。”
一声“顾老师”,瞬间将我钉在原地。所有试图伸出的触角,所有不合时宜的关切,都被这礼貌又疏远的三个字,狠狠打了回来。
我僵硬地回了句:“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顾老师,东西不多。”她拒绝得干脆利落,然后继续拖着箱子上楼,背影决绝。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打开对面那扇门,走进去,然后关上门。砰的一声轻响,却像在我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我们成了邻居,成了同事。却比世界上最遥远的陌生人,还要令人窒息。
她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普通前辈和同事。在办公室遇到,会点头致意;教研会上,会公事公办地讨论问题;在走廊碰见,会客气地喊一声“顾老师”。
再无其他。
她表现得那样自然,那样无懈可击。仿佛我们之间那惊心动魄的过往,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臆想和错觉。
可我分明能感觉到,那平静表象下的暗流。她偶尔在我说话时,那过于专注的沉默;她经过我宿舍门口时,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还有那次,我偶然提起以前的学生,提到“那年冬天”,她骤然收紧又缓缓松开的手指。
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她只是,不再愿意让我知道她记得。
这是一种无声的惩罚。比任何指责和怨恨都更让我煎熬。她用这种看似正常的态度,在我周围筑起一道透明的墙。我看得见她,却再也无法触碰她。她就在我对面,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这种“正常”,快要把我逼疯了。
二零二零年十月二十日星期三晴冷
今天批改学生作文,题目是《遗憾》。
看到那么多稚嫩的文字书写着考试失利、友谊翻船、梦想搁浅……我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我的遗憾是什么?
是五年前那个雨夜,松开的那只冰冷的手腕?是那句没能说出口的“别走”?还是后来无数个日夜,靠着回忆她那句“你不敢的”来反复凌迟自己?
最大的遗憾,或许是……我甚至没有资格去言说这份遗憾。一切的起点,是我的懦弱和退缩。是我先推开了她,又怎能奢望她还在原地?
下班回来,在走廊遇见她。她手里抱着一摞书,似乎是新领的教材。
“顾老师。”她依旧是那句称呼。
“陶老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静无波,“需要帮忙吗?”
问出口就后悔了。又是这句苍白的客套。她定然还是会拒绝。
然而,这次她却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怀里那摞显然有些沉重的书,微微点了点头:“那就麻烦顾老师了。”
我愣住了,几乎是受宠若惊地,赶忙上前接过她怀里大半的书。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手,冰凉依旧。
她拿出钥匙开门。我跟在她身后,走进那间我无比熟悉的宿舍。布局和我那间一样,只是更空旷冷清了些,带着刚搬进来的生硬气息。
她把书放在桌上,轻声道谢。
空气凝滞。我和她,单独处于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五年的时光横亘其间,无数未竟的话语在胸腔里冲撞,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我该走了。我知道我该立刻转身离开。
可是脚像生了根。
我的目光贪婪地掠过她的眉眼,她似乎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更清晰了。但眼神里的那种力量感,比少女时期更甚。她不再是被命运压得喘不过气、需要我庇护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强大到可以重新回到这片伤心地,面对所有过往,包括我。
而我,却似乎还停留在五年前,困在原地,从未走出。
“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为什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会留在邶城。”
话一出口,我就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我问这个做什么?凭什么问?
她正背对着我整理书籍,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拉长、煎熬。
良久,她才缓缓转过身,看着我,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掺杂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或许有嘲讽,有苦涩,有无力。
“顾老师觉得,”她轻声问,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待在邶城,就会有更好的生活么?”
我怔住,无法回答。
她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飘忽得像叹息:“在邶城学了几年,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天真,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无奈。”
她的话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幻灭感,刺痛了我。那个曾经眼神灼亮的女孩,是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吗?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想问,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关心和探询的资格。
“做老师……也挺好。”我讷讷地说,苍白的安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是啊。”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至少,能清楚地知道界限在哪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直直刺入我最深的痛处。
我脸色煞白,再也无法待下去。
“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宿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带着难以言喻的钝痛。
她回来了。以一种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带着满身的谜团和显而易见的改变,重新闯入我的生活。
她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脆弱无助、需要我呵护的少女陶梨。她是陶老师,冷静、疏离、话语里藏着机锋。
而我,却好像还是那个顾念,那个胆小、犹豫、被责任和情感拉扯得四分五裂的顾老师。
甚至,更加不堪。
我竟然可耻地发现,经过五年时光的沉淀,经过再见后的种种煎熬,那份被我强行压抑的情感,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看到她如今的模样后,以一种更加凶猛、更加无法忽视的姿态,卷土重来。
伴随着更深的绝望。
我知道,新一轮的、更加漫长的凌迟,开始了。而这一次,我连远远守望她幸福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就住在对面。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条几步就能跨过的走廊。却隔着她五年未知的时光,隔着我无法弥补的懦弱过往,隔着她如今冰冷审视的目光,隔着身份、性别、世俗……以及,我永远无法克服的,内心巨大的恐惧和卑微。
雪还在零星地下着,窗外一片凄迷的寒。就像我的心,看不到半点春光。
二零二一年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除夕阴冷
二零二零年终究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恐慌中仓皇落幕。新闻里每天都在更新着触目惊心的数字,全国封城,疫情像无形的巨兽,悄无声息地蔓延,最终连我们这座偏远的南方小城凉城也无法幸免。
学校早已停课,改为线上教学。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街道空无一人,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寒风,以及偶尔响起的、宣传防疫知识的广播车的声音,冰冷而重复,听得人心头发慌。
春节将至,年味却被冲得七零八落。担心远在东北的父母,电话打过去,姐姐接的,声音疲惫却强装轻松,说老家情况还好,只是邻里间有老人没熬过去……万幸,爸妈身体都还硬朗,只是不能出门,憋闷得慌。我握着电话,千里之遥,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反复叮嘱他们保重。
我也被困在这小小的教师宿舍里,每日对着电脑屏幕给学生们上网课,批改电子作业。窗外是死一般的沉寂,对面那扇门,也总是紧闭着。
我知道,陶梨也在里面。我们共享着同一片令人窒息的空间,呼吸着同一栋楼里消毒水气味日渐浓重的空气,却依旧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每周会有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送来有限的物资,放在楼下,我们再错峰去取。每次取回东西,我都会在门口迟疑片刻,幻想着对面那扇门会打开,她会出来,我们能有一个短暂的对视,哪怕只是点头之交的寒暄。
但一次都没有。
直到今天,除夕。
楼下教音乐的李木子和教英语的宋千结伴上来敲门,隔着门问我要不要一起凑合吃点东西,也算过年。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了。疫情当前,聚集太危险。而且,我内心深处,抗拒着任何可能冲淡这份“独自一人”感受的热闹。
仿佛只有保持这种孤独,才配得上对面那扇门后的寂静。
她们走了。走廊恢复安静。
然而,某种冲动却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臟。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理智。
除夕夜啊。她一个人。在那个冷清的宿舍里。
五年前奶奶去世后,她是不是每一个春节,都是这样一个人过的?那时候,她是否也曾渴望过一点温暖?而我,又在做什么?
恍惚间,我走到了对面。抬起手,指尖冰凉,犹豫了足足十几秒,才轻轻敲了下去。
心跳声大得盖过了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她站在门后,似乎刚洗过澡,发梢还带着微微的湿气,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甜的花香,像是某种沐浴露或身体乳的味道,和她以往清冷的气质有些不同,莫名地…撩人。
她穿着一身舒适的浅灰色家居服,勾勒出不再青涩、而是属于成熟女性的纤细却有力的线条。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那个需要我俯身呵护的女孩。
她长大了,是一个有着独立灵魂和魅力的女人。这个认知让我的呼吸一滞,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顾老师?”她微微挑眉,似乎在询问我的来意。
我猛地回神,脸颊有些发烫,慌忙道:“那个……李老师她们刚来过,问要不要一起吃年夜饭……我,我想着疫情不方便聚集,就拒绝了……但是,想着你也是一个人……要不要……来我这边一起吃一点?我准备做几个菜。”
语无伦次。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安静地听着,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就在我以为她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客气而疏离地拒绝时,她却轻轻点了点头。
“好。谢谢顾老师。”
她同意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回屋拿了点东西,跟着我走进了我的宿舍。熟悉的格局,却因为她的踏入,空气瞬间变得不同,弥漫着那若有似无的花香,和我自己宿舍里熟悉的、却仿佛一瞬间变得陈旧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我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物资有限,领到的菜不多,一块冻肉,几颗鸡蛋,一把有些蔫了的青菜,还有几个土豆。
但我几乎是本能地,把它们做成了她以前喜欢的口味——糖醋的,清淡的,少放辣。
她带来的几罐啤酒和鲜花饼放在桌上。她安静地坐在小客厅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没有玩手机,也没有主动说话。
沉默在我们之间流淌,却不似往常那般冰冷尴尬,反而因为窗外世界的寂静和节日的特殊,滋生出一丝诡异的、脆弱的温馨感。
我偷偷看她。她侧脸的轮廓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长睫垂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一刻,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五年前,在我这小小的宿舍里,我做饭,她安静等待的日子。
饭菜很快做好了。三菜一汤,摆上那张小桌。我用电脑打开了春晚直播,喧闹欢腾的音乐声瞬间充斥了小小的房间,与窗外死寂的世界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我们相对而坐。我习惯性地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块最大的糖醋排骨,几乎要脱口而出“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话到嘴边,猛地哽住。我僵硬地收回手,尴尬地扒拉自己碗里的饭。
她看着碗里的排骨,沉默了一下,然后伸手,打开了一罐啤酒。“咔哒”一声轻响,拉环被扯开。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和……曾经的惯性的管教:“小孩子不能喝酒。”
话一出口,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连电脑里春晚的喧闹都似乎被按下了静音。
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在说什么?!
她握着啤酒罐的手顿在半空中,抬起头,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迅速冷却、沉淀,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明显嘲讽和冰冷的笑意。
她勾了勾嘴角,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反而让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顾老师看我还是小孩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我浑身一哆嗦,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想说我是担心她,是习惯使然,可所有的话语在她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下,都显得苍白可笑。
她没等我说完,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喉间微微滑动,然后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我身后书架上的那个相框上。
我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那是……我和她唯一的合照。她高二那年秋天,学校运动会结束后,在我宿舍里,我举着手机自拍的。照片里,她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有些羞涩地站在我身边,嘴角弯着浅浅的、真实的弧度。我则笑得没心没肺,对着镜头比着俗气的剪刀手。
后来我把照片洗了出来,买了一个白色的相框装好,一直摆在书架上。
这五年,无论我搬到哪里,这个相框始终跟着我。每天擦拭,不让它落上一丝灰尘。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点什么,证明那段时光并非我的臆想。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相框的光洁如新。她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然后,她收回视线,又喝了一口啤酒,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情绪。
“顾老师觉得,”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为什么要回到凉城?”
来了。这个我一直不敢深思、不敢触碰的问题,终于被她如此直接地抛到了面前。
我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开始语无伦次地罗列那些我早就想好的、冠冕堂皇的、自欺欺人的理由:“凉城……发展也挺好的,离家近?哦不对……你父母……嗯……当老师稳定,适合女孩子……这里生活节奏慢……”
我说得磕磕绊绊,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我自己。我多想直视着她的眼睛,问出那个盘桓在我心底五年、几乎要将我逼疯的问题——你,是因为我回来的吗?
可我不敢。我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那意味着我最后的念想彻底破灭。我更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那意味着我当年的懦弱和逃避,是何等可笑和残忍的辜负!
我的虚伪和怯懦,似乎终于耗尽了她最后的耐心。
她忽然打断我,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清晰,一字一句,砸在我的心上:
“我就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电脑里春晚的欢歌笑语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褪去,只剩下她那句话,在我耳边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得我神魂俱颤。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她的眼睛里。
那里面不再有嘲讽,不再有冰冷,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率,和五年积压的、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情感洪流。那灼热的眼神,几乎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甚至因为岁月的沉淀而变得更加浓烈、更加不容忽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因为我……回来的?
所以,她放弃了邶城大学,放弃了在邶城的生活,回到了这个她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小城,选择回到这所高中,做着和她当年理想毫不相干的工作……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慌和……难以言喻的、锥心刺骨的痛楚。
“为……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不该……你不该这样的!你的梦想呢?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
“梦想?”她嗤笑一声,打断我,眼神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自我厌弃,“顾念,你告诉我,什么是更好的?”
她第二次如此连名带姓地叫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更好的就是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假装一切都过去了,然后按照别人觉得好的方式过一辈子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试过了!顾念,我试过了!”
“这五年,我在邶城,我努力读书,我拼命想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你!可是我做不到!每次看到下雪,我就会想起你说东北的雪有多大;每次吃到甜的菜,我就会想起你做的糖醋排骨;每次看到李商隐的诗……每次……”
她的情绪有些失控,猛地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再转回来时,眼圈已经泛红,但眼神却执拗地盯着我。
“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去学校报道那天,站在邶城熙熙攘攘的街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和我无关。那个曾经支撑我熬过最痛苦日子的梦想,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毫无意义。我才可悲地发现,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最终指向的,不过是想变成一个足够好、足够强大的人,然后……回到你面前。”
“我知道我傻,我知道我疯了!我知道你可能早就忘了我,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觉得我的感情很恶心,很负担!但我控制不了!我就是想回来,我想看看你,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哪怕你依旧像以前那样躲着我,用‘顾老师’的身份把我推开!”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看着我,像是要把积压了五年的委屈、不甘、爱恋和痛苦,一次性全部倾泻出来。
“现在,我回来了。顾老师,我就站在你面前了。”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呢?你还要继续当你的‘顾老师’吗?你还要继续告诉我,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吗?”
我僵在原地,像被一道又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眼前是她流泪的脸庞,耳边是她泣血般的控诉和告白。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狠狠撕扯,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我这五年自以为是的“为她好”的守望和愧疚,在她这五年的挣扎和孤注一掷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如此……卑劣。
我才是那个最残忍的人。
我用我的懦弱和所谓的原则,一次又一次地,将她的真心碾碎。甚至在她鼓足勇气,抛弃一切回到我面前时,我还在用“小孩子不能喝酒”这种可笑的借口来试图划清界限。
巨大的悔恨和心疼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
我看着她的眼泪,那眼泪仿佛不是落在她的衣襟上,而是落在我心上,滚烫的,带着灼烧一切的痛楚。
“对不起……”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陶梨……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我还能说什么?
说我不是故意的?说我也一直想着她?说我的书架上至今只摆着和她的合照?说我这五年做的菜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这些苍白的辩解,在她沉重的、几乎赌上一生的爱面前,轻飘飘得不堪一击。
我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脆弱却又倔强的神情,积压了五年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她却猛地偏过头,避开了。
她的手握紧了啤酒罐,指节泛白。
“顾念,”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冷静,“一句对不起,够吗?”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僵坐在椅子上的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爱,有恨,有绝望,还有一丝我不忍解读的……决绝。
“如果你还是只会说对不起,还是只会躲在你‘老师’的身份后面……那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过。”她深吸一口气,“这顿年夜饭,谢谢了。”
说完,她转身,毫不犹豫地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