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打雪仗”一事如预料般挨了骂:“你好大胆子!回来几日就得罪了人,对妹妹大打出手,成何体统!老夫人就是这么教你的?”
秋夫人一改可亲的面容,脸色极其难看。数道目光扫视而来,她低头认错,心中思索是否要与之争辩。
说来好笑,她来得最早,偏偏等人齐了才来责罚。
其实低头认错时,已经做出选择。秋夫人又不会偏向她,争辩非但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反而让自己多挨一份罚,承担更大的罪责,日后也会加剧对她的刁难。
沈兰奴道:“母亲教训的是,兰奴不该冲动得罪了黄九娘子,坏了与黄府的情谊。兰奴自当认罚。”
她并不提推倒沈清双一事。
“你倒是态度诚恳!”秋夫人眯着眼,又加一罪,“净惹是生非,还去见些不该见的人,传出去了坏的可是沈府的名声!”
她听得出来这是指昨日面见宋恒一事,原本还站着的,眼看上升至清白名声,当即跪下争论了一句:“画师上府为的是赠画,光明正大会见。听闻这是他的奇特规矩,临安城皆知,被他送画的对象比比皆是,算不得什么不当之事,何来坏了名声。”
“哼!”秋夫人被她突然下跪惊了一下,很快又将其掩下,“他人如何不说,听闻那日第一次见到你,他可就被你这张脸勾了几回魂!如此妖狐鬼魅,蛊惑他人,哪个男人要见了你都得被勾得天花乱坠,成何体统!”
“……”长得好看也是她的错?要现场毁个容吗?
沈兰奴道:“母亲教训的是,兰奴自知有错,还请母亲责罚。”
“罚!自然要罚!”秋夫人的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你回来也为给列祖列宗上过香,恰好,去跪两个时辰思过,好好认祖归宗。还有,日后没有我的指令,不得面见外男,免得日后嫁去霍府四处勾引人。”
“是,兰奴领罚。”
“呵!”赵姨娘发出一声嗤笑,“夫人还不如直接送她一副面具日日戴着得了,岂不省事?”
秋夫人瞪了她一眼,赵姨娘这便住嘴了。
“母亲,长姐的定亲宴后,紧着就是霍老夫人八十寿辰了。”沈清荷适时提醒了一句。
秋夫人又道:“是了,你身为准孙媳妇,总得表示表示,便绣一幅百寿图吧。时日无多,但也要赶制完成。”
“是,母亲。”
秋夫人抬手让她起身:“念在你态度诚恳,知错就改,我也不重罚。这是为你嫁去娶霍府做打算,你莫要辜负我一番苦心才是。”
丁香上前扶她:“是。”
阴沉的天让祠堂更显沉闷,阴冷冷的。沈氏列祖列宗都被供在此处,香火不息,每位先祖灵位之旁,还有其结发妻子之排位。然而扫视一圈,并未在其中看到属于她母亲的排位。
也就是说,她的母亲未葬入祖陵。
终其一生,连个“夏侯氏之位”都得不到。过不了几年,更无人记得她姓甚名谁。
不知父亲对母亲究竟是何情感。瑾娘说,他们曾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可若是爱过,又为何连个牌位都吝于施舍,还将他们唯一的孩儿送出府,从不曾探望过。
她想,到底是恨大于爱吧。他们自一次大吵过后,母亲就被囚禁在府中。外传则是病倒了一直在府中静养,直至生产时丧命。
后来父亲不许任何人再提母亲,更将其居住过的院子封锁了,直到前几日沈兰奴回府,才得以重见天日。
只不过,见到父亲以后,她又迷茫了。
这般沉稳儒雅,温和待她之人,谈起母亲时满目思念,与传闻中笑面虎、想象中严父的形象都截然不同。他对母亲究竟是何情感?
“你父亲今日午后回来,今日就不留你了,回去拾掇拾掇,晚些去见你父亲请安吧。”秋夫人道。
沈兰奴心跳得有些快,双手拽紧衣角:“是,母亲。”
这便回去了。
丁香注意到院里有个小厨房,虽杂物堆积,凌乱不堪,提议收拾出来使用,不用日日往返大厨房取菜了,如今冬日,每每取回来菜都冷了。
只要空闲,丁香就帮着婢女们一道忙活,收拾了几日,就差收尾了。
今儿无雪,离午时还有段时辰,沈兰奴实在待不住,向丁香叮嘱了一句,到处走走。
丁香担忧道:“大娘子,若是夫人那边得知……”
沈兰奴道:“我又不出府,寻人少的道走走就是了,怕什么?好了,你忙着吧,莫跟着了。”
偌大的府邸对她还是陌生,熟悉只有日日往返于东院的那条路。出了百花苑,往另一条隐蔽又少人的小道去。
“别碰我!让我出去!你们这群狗奴才……”
“钟姨娘,夫人吩咐了您不得出院,需安心保胎……”
“别推了,若是压着姨娘肚子可怎么好……”
“都滚开,我要见主君!我要去见主君!”
“哎哟,姨娘您当心孩子……”
行至一处拐角,嘈杂声、吵闹声、推嚷声一浪高过一浪。竟是走到钟姨娘的院子了。
沈兰奴转身欲走,岂料钟姨娘眼尖,喊道:“哎!沈……沈兰奴!你过来!”
见她当作没听见,抬脚就要走,又喊:“大娘子,过来帮我拖着她们,我就不计较那日你撞我一事了!”
她是觉得自己能忤逆秋夫人吗?如此急病乱投医。
沈兰奴叹气,转身上前:“钟姨娘,恕我爱莫能助。那日撞你是意外,所幸并无大碍,我诚心道歉,此事已然翻篇了。”
钟姨娘明显不认同:“翻什么篇?我说翻篇了吗就翻篇!我受惊可是事实,请了大夫把脉,喝了几日安胎药这才无事!上报夫人,结果她倒是护着你,一点也不为子嗣罚你,守我门的人倒是越来越多,当我是囚犯看吗?都说了别碰我!你这狗奴才!伤了我孩儿你担得起罪吗?”
堵门的几人见钟姨娘激动得挤出去半个身子,便试图伸手拦她,被察觉又是一通怒骂。
这些后续沈兰奴确实不知,不是没问过秋夫人,回复就是并无大碍,无须挂心,让她莫管闲事,安心为自己的婚事做打算就好。
沈兰奴道:“如今多说无益,只好尽力弥补,只是现下确实无力帮你脱困。”
思索片刻,见她稍稍冷静,便提议道:“姨娘担忧腹中孩儿,不如留在屋里歇着。父亲回来,我自前去请安,也与父亲说一声,让他来看看你,如何?”
钟姨娘见她有愧疚之意,犹豫着停下,后退两步,一只手抚上隆起的小腹,狐疑道:“当真?”
沈兰奴道:“当真。”
钟姨娘想了想,道:“行,我信你这一回,我等主君来。”又对堵门的奴仆喝道,“都聋啦?走开啊!要站就外面站去,看着就烦!”
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言,自觉退到门外。
钟姨娘道:“沈兰奴,你若敢随意唬我,我可不会放过你!莫以为你是嫡长女我就会怕你!”
沈兰奴怕她期望过高,只好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姨娘莫误会了,我只是传句话,父亲来与不来,并非我所能左右。若是等不来人,找我算账可说不过去。”
钟姨娘却不管:“谁管你这些,这是你对我的弥补,仅仅一句传话就了事未免太随意。我腹中可是你未来的弟弟,你也担待不起!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叫来主君是你对我的承诺。主君若是不来或没来,便是毁诺,我自然找你。”
“……父亲若不肯来,我说再多也无用……”
“呕……”钟姨娘忽然弯腰干呕,身旁的婢女赶忙给她拍背,“你身上什么味这么难闻?”
见状,沈兰奴后退两步,嗅了嗅身上气味,是接连几日屋内点的熏香沾染到衣裳上。方才她们隔得远,中间还隔着院门和女婢,没闻出味儿来。站着交谈一会儿,气味飘散开,钟姨娘自然就闻到了。
有孕之人,对气味极其敏感,这才害喜干呕。
沈兰奴道:“只是寻常熏香。姨娘闻着难受还是快些进屋歇息,父亲那边,我自尽力而为。”
于是,钟姨娘不再说什么,嫌弃地扇了扇味儿,进屋去了。
沈兰奴换个方向走。小道的积雪被扫到两旁,露出原本的石板路,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见四下无人,忽起兴致,慢悠悠地往一边的积雪晃过去,站定蓄力,猛地往雪堆上一蹦。
这是她在雪地里最喜欢干的事,常常弄得一身脏回去挨骂。本以为今年来了沈府,没什么机会放纵了。
这几日雪断断续续地下,夜里下得更大,积雪已经堆得很厚,一蹦就陷进雪地里,淹没鞋袜,还险些失衡跌倒。连忙扶着墙后退,抖落陷进鞋袜里的雪,又往前换了个位置继续蹦。
来回数次,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尽头,有一人路过时,听见动静停下来看她独自玩得愉悦。
蹦了一路,心情舒畅多了。
转过道,恰好与一位小厮打了个照面。
对方被她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顺着气震惊道:“大娘子!您怎么在这?”
若是沈兰奴认得,便会立即想起这是那日与丁香逗趣的小厮。
沈兰奴稳了稳身形,道:“无事,我就随意走走。我回去了,你忙你的就是。”
说罢转身加快脚步,留下一脸呆愣的小厮,他手里还有活,这便走了。
沈兰奴回头看看,发现小厮离开才停下。又看着被自己玩坏的雪地,陷入沉思。
于是,她蹲下扒拉着雪地,换了个玩法继续消磨时间,顺便将方满地雪坑填平了。
终于完成,看了看自己勤劳的果实,拍掉手上的雪,满意地点点头,回去换衣裳了。
留下背后小路两旁雪地与石板路面歪歪扭扭的波浪分界线。
午膳后,李妈妈准时来通传,去向父亲请安。
她反复检查衣着妆容是否得体,确保无误后,忐忑不安地出发了。
父亲在书房等着。到门口时,她阻止了李妈妈的通报,临门一脚却突然生怯了。
幼时总向祖母嚷嚷着要寻要见的父亲,此刻就在里屋,恍若梦境,一点儿也不真实。
她在害怕,怕父亲对她厌恶又怕对她欢喜;怕知晓被抛弃的真相,真的只因破道士的一句话将她送出府十六年;怕多年来期待的至亲只是一场梦,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闻父亲对儿女都很严厉,但也甚是疼爱。不知这份爱如今是否也会分她一份?
思来想去,心绪混乱,终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不曾谋面的父亲。她想转身,想逃走,不想见他了。
她也确实转身了。
“可是兰奴在外面?怎么不进来?”一道温暖如春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这就是父亲的声音。
温柔的声调让她双眼蓄满了泪水,莫大的委屈涌入心头,一眨眼,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了。
慌乱地擦去清泪,深呼吸几个来回,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这个既陌生又亲切的男人,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兰奴……见过父亲。”
嗓音颤抖,带着哭腔,双手也在隐隐发抖。她感受到父亲打量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挺背,尽显端庄。
“长大了,”父亲再次出声,“快起来,坐过来让我瞧瞧。”
她有些站不稳,是丁香扶着过去坐下的。
抬头之前,又抹了一把眼泪。对上父亲的双眼时,下意识闪躲,又觉不妥,还是抬眸与之对视。便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是从未感受过的极为宠溺地笑。
祖母只说,她长得像母亲,其实她也像父亲。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的狐狸眼,深色的瞳孔,简直如出一辙。父亲瞧着更是比实际年岁要年少,眉目弯弯,眼含笑意,二人同框,不似父女,倒似兄妹。
沈棠沣也在看她,良久才开口:“你与你母亲真是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