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姨娘被“送”回去后,又嚷嚷着请了大夫来,势要证明自己受到惊吓,就快小产似的。实则是不甘沈兰奴撞了她却未受任何处罚。
早之前,钟姨娘入府时的满城风雨,沈兰奴也是有所耳闻。
她本名钟沛儿,是城里普通的商贾千金。父亲去为沈清荷买松烟墨时,正好被偷溜出来玩又被小厮追着躲到自家文房店里的钟沛儿遇见。
她被父亲儒雅非凡的气质吸引,一番打听后得知,其是尚书省的吏部尚书,乃高官世家,因而起了别的心思,想方设法地接近,设计怀上身孕,这才被纳回府。
父亲已多年未纳妾,当时这个并不怎么光明的事,被她沸沸扬扬闹得满城皆知。
然而钟姨娘刚进府没多久,腹中胎儿便被作没了。
当时她怀胎还不足三月,非要大操大办地进门。父亲是全权交给秋夫人操持的,本想着走个过场,抬个轿子从侧门进了便是。偏她不愿,即便不能风光大嫁如正妻,也不愿苦了一生仅一回的出嫁礼,非要图个热闹,自己家中更是摆了十来桌,生怕他人不知进的是尚书府的门。
如此操劳,进府后频频腹痛不适,很快就小产了。好不容易调养好身子,再次怀胎,这次她谨慎多了,有点风吹草动,就喊大夫来保胎。
也因此次小心谨慎,加之落胎后一直进补调理,这次怀胎,除了害喜严重些,一直很好。就连有一回,走得太急没注意到地上有一摊水渍,不小心滑了一跤,也没把孩子滑了。不过自那以后,父亲也一直不让钟姨娘随意走动,免去了每日的请安,让她好好养胎。
她说沈府子嗣单薄,倒也没说错。
不算怀着的这个孩子,父亲只有两儿四女,伯父一脉更是仅此一儿。相比于其他官员府上,子嗣着实少得可怜。就好比霍府,霍寅君一辈就有十九个兄弟姊妹,而沈府不及其零头。
三日后,霍府等不及派了人来,带了不少财物,说是给父亲通过信了,先与秋夫人敲定了一个月后定亲,来年完婚,完婚的具体时间则来日在商议。
丁香从王总管那儿领取物什回来后,禀告完,又满脸欲言又止地开口:“大娘子,奴婢方才听到了些别的……”
这几日都未在日用物什上克扣她倒是出乎意料。
沈兰奴问:“听到什么了?”
丁香赶紧左右前后关紧门窗,确认无遗漏,无偷听后,小小声又小心翼翼地说:“是关于先夫人……”
闻言,沈兰奴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好奇劲“咻”的一下就溜了。见丁香还盯着她,等她决定是否要听。想了想示意她继续说。
丁香从头说起:“早晨奴婢去总管那儿时,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屋在说笑。奴婢没打算偷听的,临门一脚听见他们说道大娘子您和先夫人,我就……偷听了一嘴。
“他们说,大娘子当年能出生,全靠主君庇护,说是……”丁香又扭头观察着四周,生怕被人听了去。
父亲曾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在府里提起先夫人一个字眼,若被他人偷听了状告到父亲面前,可没好果子吃。
再次确保无误,更小声道:“说是先夫人生前不愿生育,怀胎数次都想方设法堕了。怀您的时候也是如此,是主君极力相护下才平安生下大娘子……”
沈兰奴神游天外,沉静片刻才发觉丁香停了下来不再继续说了,对她微微一笑,道:“无妨,你继续说吧。”
丁香把最后的说完:“先夫人生下您之后,她还想掐……您……
“这几日咱们院里的奴婢也总凑一块说三道四,看到咱们出现又闭嘴了,现在想来,说的也许就是先夫人这些事……府中大多都是知晓的……”
时刻注意着她的神色,一有不对劲,丁香就转移话题。
“大娘子,您莫往心里去,都是些风言风语罢了。先夫人……哪有做母亲的会如此狠心对待自己的孩子呢?其中必定有苦衷……”
“父亲极力护我,最后还不是把我丢给祖母?”沈兰奴并不提先夫人。
丁香疑惑道:“那不是道士的主意吗……”
“大娘子可在里屋?”院子里突然有人大声喊。
“呀!”丁香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左右观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是谁?”
沈兰奴抓住她:“冷静点,没事儿。”
“哦……好。”丁香努力假装镇定地去开门,见来者是一名小厮,恰好认得他。去库房领物什时正是他领着去的,“是你啊!怎么了?我可是漏东西了?”
“丁香姑娘这么大声做什么?奴听得见,怎么如此大惊小怪的?门还关得这么严实,说什么悄悄话呢?”那小厮是个活泼的,一早晨便熟络了,竟直接逗起丁香来。
“……才没有呢!你不要胡说!”丁香明显做贼心虚。
沈兰奴看不过去了,出来问:“何事?”
那小厮见着主子,立马收起嬉皮笑脸,正经道:“大娘子,宋公子来找您,在会客厅候着了。”
她没有会找来家里的朋友,宋恒的来访让她感到意外。
夜里下过大雪,积雪堆了一定得厚度,一路都有奴仆在扫雪清道。
会客厅里一男子站到炭炉旁,弯着腰,双手呈捧状哈完气后搓了搓,靠近炭火汲取暖意。沈兰奴仔细瞧了他两眼,披着大氅都遮不住的臃肿身形,是宋恒没错,挥手让小厮退下了。
沈兰奴道:“宋公子寻我何事?”
这边宋恒听到动静,连忙端正仪态迎出去,颔首道:“宋恒见过沈大娘子。
“此次登门造访,是为上回那幅画像而来。”
沈兰奴点头回应,疑惑道:“画像可是有何问题?”
不是已经给霍寅君看过了吗?莫非要改画?
宋恒道:“画没问题,也无须更改。是为此画寻一个归宿。嗯……大娘子不如里头说话?这几日频频下雪,外边怪冷的。”
“……好。”沈兰奴忍不住瞄他大氅下究竟穿了多少衣裳,可惜毛领厚重,系得严实,根本密不透风,啥也看不见。
坐下后,她问:“为何把画给我?”
宋恒道:“正如大娘子预想,画本是要交付给霍二公子的,想必你也收到消息,他已经见过画像。”
沈兰奴点头:“嗯,我知道。”
宋恒:“而眼下是,他看过画像之后却不收下,所以此画又回到我手中了。当然,工钱还是照付了的”
沈兰奴:“额……”
宋恒继续:“我在临安混迹多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我手中是不留客人画像的,无论是人像还是什么山水花鸟像。客人喜欢的当场也就买下了,若是遇上不收的,我便会将其转赠予其他喜爱之人。恰好上回见大娘子喜爱,所以就跑这一趟了。”
说着就把早已放在桌上的画卷推了过来。
沈兰奴先被他的手吸引了目光,皮肤白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指腹略有薄茧,并非瘦弱之人;又抬头仔细看他容貌,五官端正,轮廓分明,面如冠玉,眉宇俊朗,也并非肥胖之人。
奇怪,古怪。
规矩奇怪,人更是古怪,看着也不似体虚,到底为何给自己裹那么多层衣裳?不难受吗?
“那就多谢宋公子了。”这幅画能到她手中,心中自然欢愉。拿过画卷,见旁边还放着另一卷更小的画,指着它问,“这个是……赠品吗?”
“嗯?”宋恒怔了一下,“你这么说也没错。这幅是我的练笔之作,不同笔风,打开看看?也期待得到姑娘赞赏。”
“……”
他对自己的技术倒是自信得很,俗称厚脸皮。
沈兰奴先展开了先前那幅,相比上回所感,不曾有多大差别。只见画像被描绘完整,线条流畅细腻,画中的自己更显清冷明智,反而不像自己。
毕竟她的人生看起来并不怎么明智。
把画卷好,才拿起那幅小画卷展开。这幅画的线条简洁明了,寥寥几笔勾绘绝美容颜,整体却透出点点哀伤的意味。
沈兰奴看得怔愣,仿佛有什么将她的心拽住了。
无疑,画中之人与她极其相像。脑中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不是她。
“几笔勾勒似云锦,点墨绘出心中情。宋公子妙手丹青。”沈兰奴依言赞美两句,将画卷好推回给他,“只是这画中人不是我。这画儿还是公子自己留着吧。”
宋恒并不讶异,只是问:“不是你吗?是不像吗?哪儿不像?脸?身段?还是气质?我觉得挺像的啊!”
沈兰奴回答:“世间容貌相像之人甚多,那只是与我相像的另一人罢了。”
宋恒还是笑着:“那大娘子可有见过与你长得相像的另一人?”
沈兰奴答:“没有。但不代表没有。反正也常有人说,我与我生亲倒是有**分像。或许宋公子这画中人更像我母亲呢。可惜了,我从未见过她,不能给公子肯定的答案。”
“母女相像倒是正常,只是你母亲……抱歉。”宋恒没有继续往下说。
无声静坐良久,宋恒打破了沉默:“实不相瞒,我今日来,还有一事相问。大娘子记得上次我问: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吗?”
沈兰奴道:“我上次回答过公子了,我没见过你。”
宋恒解释:“其实,这幅画卷是我早年之作,于四年前与画中之人匆匆一面后画下。我寻此人有要紧之事,这才三番五次冒昧询问。
沈兰奴道:“四年前我才十二,还不长这样。”
“嗯……”
宋恒道:“大娘子清艳脱俗,神仙玉骨,天底下除却血缘之人,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即便画中之人不是现在的你,也必然与你有所联系。当然,不用怀疑,我就是在夸你。”
沈兰奴一下被带偏了思绪,忍不住问他:“……你说话一直这样吗?”
宋恒不明所以地反问:“嗯?怎样?”
“……没有。”沈兰奴把问题偏回去,“你的意思是,你要找的人与我长得一样?”
宋恒回忆了一下,确信道:“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年岁不对。我遇见她时,她看起来比现在的你大一些,二十出头的年纪。”
沈兰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我想,此人只有我生母符合所有条件,与我**分像,死时也恰好二十出头的年纪。按您的逻辑,去地府打听打听更合适,而不是到沈府来找呢。”
“……嗯?”宋恒认真听着,突然被最后那句怪腔怪调的话激起一阵冷颤,瞠目凝视。
“多谢公子记挂,画我收了,就不留公子了,请回吧。”沈兰奴起身,把大画卷给丁香拿着,不给宋恒再开口的机会,吩咐小厮送他出府。
“沈……沈大娘子?”宋恒望着她的背影回神。
出了前院,丁香有些担忧地回头望了望,道:“大娘子,宋公子会不会生气了?”
沈兰奴难得心情愉悦:“莫管他。”
“哦。”
宋恒的话其实很不合理。言下之意,他认定了四年前遇到的是将来二十几岁的她,时间不可控,更无法穿梭倒流,简直是荒谬之理。
虽荒谬,却有趣。
又开始飘雪了。
悠然院位于府中最北的位置,往哪儿去路都格外远,每每走在回程的道上,都要忧心再遇沈清荷。
事实证明,人不宜胡思乱想,往往越不想来什么,偏要来什么。
那两姊妹又现身百花苑,身旁多了两抹倩影。苑落枯寂,且不带婢女,不就是专程在等她吗?
不知又在找什么花儿?
其中一位小娘子先注意到她,问:“哎!清荷,那是沈兰奴吗?”
沈清荷扫了一眼,道:“是,咱们沈府刚接回来的嫡长女。”
那小娘子感慨道:“这张脸果然如传闻一般妖艳动人呢!”
传闻?什么时候传闻都出来了?
听闻霍寅君整日留恋烟花之地,人多口杂,必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那小娘子多看了她两眼,后眼睛一亮,弯腰从地上抓了些雪,在手中团了团。团成球颠了两下,抬手往沈兰奴的方向一丢。
下一瞬,雪球就砸在了她脸上,根本来不及闪躲。
雪花落下时并无实感;团成球砸来,柔软的雪在脸上碎开,轻微的疼在冰冷中被放大,雪沫顺着衣领缝隙与肌肤相贴,冷冽转瞬即逝。
看雪球砸了个实,始作俑者爆出欢快地笑声。
沈清双假惺惺地走过来替她拍落碎雪,捏着嗓子道:“长姐没事吧!我们正打雪仗玩呢,没见着你过,莫怪罪呀!”
原来沈清双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同样了得。说什么打雪仗?她不来就不打,一来就打?四人身上白白净净的,第一个球净往她身上招呼了!
沈清荷与另一位小娘子撑伞看戏,捂嘴偷笑。倒是那撑着伞的小娘子脸色淡漠,不问世事的模样。
沈兰奴也阴阳怪气地顶回去:“倒是我的错,打扰妹妹玩雪了。”
“哎,你怪声怪气说什么呢?”扔她雪球的小娘子不爽地指着她。
“楚阳,与她废话什么,要我帮你捏雪球吗?”说着沈清双也抓了一把雪,团成球递给她,“我们在这玩得正乐呵呢,长姐路过不小心被意外砸到,不是很正常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