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路的马车上。
“圣上,您不回长安吗?”
李昂斜了身侧随从一眼:“从长安到西济州最快要多久。”
随从不明白李昂问这个干什么,还是如实地回道:“最快的话,日夜兼程,也得两日才够,而且一路都要用快马。”
李昂沉吟良久,在跟来时,他便下令停了一个月早朝,满打满算,也够他再去一趟西济州了。
“去玉阳山。”
…
山有斜阳,红映半天。
夕阳之景无限好,终于是绕过了层层山峦,落进了宋华阳澄澈的眸。
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宋华阳回头,是李澄淑。
六角亭外,她迎着霞光,月白色的道袍也染上几分颜色,一阵风起,衣裙窸窣,她倒如画中仙人,生生现世了。
金秋桂香悠悠自远方来,又似近在眼前。
宋华阳这才发现李澄淑手中的木托,她欢快地上前接过:“这是单单给我留的?”
宋华阳捏了一块丢进口中,桂香漾在其间,与唇舌交缠,让她满意地眯起眼。
“看你晚间吃的少,这是我让桂枝给你留的。”
听见宋华阳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李澄淑心情甚好。
她坐在红木制就的亭椅上,顺着方才宋华阳的方向看去。
雁之将南时,草木凄凄,那方向唯有枫,尽是黄澄澄,倏忽风来,散下千片叶。
“你方才是在看清都观么?”李澄淑状似无意地问。
“是啊。”
宋华阳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之处,“那片黄枫可真好看,比李义山家中的还要漂亮,为何宫中却是红枫居多呢?”
李澄淑收回目光,它调转了个方向,落在了宋华阳白嫩的脸上。
“桂树开花已是金黄,宫里不喜欢多些繁复的物什,所以红枫是最佳。”
“宫里繁复的物什还少么。”
宋华阳嘴里塞了一整块桂花糕,以至于声音模糊难辨,“光是那些个繁文缛节就足够令人生厌,多几棵黄枫而已。”
听着她口齿不清的抱怨声,李澄淑油然生出笑来:“你呀,慢些吃,道观不比大长公主府,吃了这么一次有滋味的东西,下一次再想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宋华阳咀嚼的动作一滞,她看着盘里仅剩的两块桂花糕,下意识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肚去,眼底起了淡淡泪花。
“这是怎么了?”李澄淑皱眉。
她将宋华阳拉近,想要用手中的帕子为她擦去眼角的泪。
宋华阳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声音闷闷的。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澄淑你也不必来这什么道观受这些苦。”
“胡说什么呢。”
李澄淑佯装生气,“我是因为难嫁才来此学道,与你有何干系?你只不过是我捎带的。罢了罢了,先前答应好了李郎君送水去,这一下午都忙忘了,你快和桂枝她们一起去吧。”
宋华阳想起午后的事,把先前的不快统统抛之脑后,三步并作两步便去找桂枝。
直至宋华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一直守在亭边的枫华才缓缓显出身形。
“殿下为何要如此说?”枫华不解,“您不打算告诉宋娘子真相吗?”
李澄淑盯着宋华阳离去的方向失了神:“告诉了之后呢?因为那坡脚道士的浑话,什么凤命难寻,就因这,长安如今传遍了流言,真是胡闹。”
“又在为那预言忧心?”
宋清濯也往亭中来,莲步蹀躞,她笑,如世家贵女,双瞳剪水,与落霞相映。
李澄淑回头见是她,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你竟还没下山么。”
“去别的道观逛了一逛,心底还是放心不下华阳,便又回来了。”
宋清濯不肯放过她,一屁股坐在了她身旁,言辞间染上几分调侃的意味。
“我一路走来,除了听见华阳命格的事,还有一则关于你的,你要不说说?”
李澄淑睨了一眼亭外的枫华,枫华识趣,忙说要去给宋华阳帮忙,也跟着去了。
“连枫华也要支开?她可是你最信任的。”宋清濯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纤细的指头,就是不去看李澄淑的脸色。
李澄淑一时间也犯了难,她叹了口气:“清濯,是我不好。”
原来是一场舆论漩涡。
先是岁初宋若宪被宦官设计,其所在宋氏一脉皆受牵连,兄侄等十三人被免官流放,宋华阳姊妹二人则被永安大长公主所救。
再是秋日宴,宋华阳落水,几近身亡,永安大长公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甚至提剑至皇宫威胁圣上。
先不论往昔,光是今岁种种,便已在民间传开了。
说是永安大长公主不择夫婿,实则是与宋华阳契若金兰,容不得旁人,她夺下凤命女,为的是李昂屁股下的宝座。
其实这些传闻早先便有,民间画本子胡写一通,因着这两件事倒像是坐实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必是王守澄一行做的。
他如今是权宦,仍然不知足。
至于如此做的原因,不过就是想李澄淑择婿下嫁,他好借机上奏,编些缘由令众臣迫使李澄淑交上鱼符罢了。
宋清濯神情一凛:“我离开长安只数月光景,竟不知长安城内谣言四起。”
“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竟被她们传成这样,实是可恶。”李澄淑咬紧牙关,“好一个王守澄,此人不除,难解我心头大患。”
宋清濯追问:“不过你与华阳当真如传言那般?”
李澄淑蹙眉,不解宋清濯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怎会?!我怎舍得华阳因我枉受非议,不过是担心外男将她骗了去。”
“澄淑,若是你真心为华阳着想,便放开手去罢,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宋清濯安抚性地拍了拍李澄淑的肩,“别想太多了,我走了华阳还是要拜托你照顾的。”
李澄淑又怎会不知道这样的道理。
秋风尤寒,李澄淑将肺部的浊气吐了个一干二净,她话锋一转。
“舅父临行前特意嘱托我收好他书房的典籍,想来是有用处的,你闲来多研究研究。”
说到这,宋清濯倒是想起了那日在清阳县拿回的那个奇怪册子。
那字迹,活脱脱就……
宋清濯摇摇头,将脑海中的杂念晃出。
还是等她研究研究,再告诉澄淑吧。
…
鹤廊蘋阶,草木葳蕤,行云无暇黄昏至。
另一侧的李商隐被突然出现在他屋里的宋华阳吓了一跳。
清都观不大,道士多多少少也有数十人,他这处屋子,还是承一故交之情才得。
“槿初有事?”李商隐红了脸。
虽然过了弱冠,但他还是个未尝情爱的小子。
宋华阳闻声看去,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当然是要谢谢你啊,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血流不止,不治而亡。”
宋华阳夸张地做了一个吊死的动作,“咯咯”笑起来。
李商隐的心如被猫儿挠了一爪,痒得难耐:“谢我什么,不过是一个小伤口,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死的。”
“是啊。”宋华阳悠稳的调徐徐拖着尾音,春靥陡然漾开一抹难耐的笑,“可惜脏了你的帕子,你可会怪我?”
李商隐被她撩拨的不知所措,原先白皙的脖颈红了大半,就连说话也变了个腔调:“槿初……我们不是朋友吗?”
“是啊。”宋华阳乖慵抬眸,漫不经心的调悠悠荡开,“所以你不怪我?”
“离得太近了,槿初。”
李商隐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耳根已经红透了。
“我不喜欢你叫我槿初。”
李商隐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抵在舌尖的两个字脱口而出:“华阳。”
屋外传来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杂乱的步声。
宋华阳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
“李义山,你要不要换个表情,好似我能将你吞之入腹一般。”
宋华阳不满地嘟囔,一屁股坐在了李商隐榻前的矮凳上。
眼前的阴影骤然散去,李商隐还不是很适应。
他不明白,为何先前还一副娇媚姿态撩拨自己的美娇娘,现在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同他说话。
李商隐叹了口气,将原先没有褶皱的被褥捋得更平整:“坐床上吧,凳面还是凉了些。”
宋华阳一点也不客气,立马挪着屁股转移了阵地。
“话说你为何会到玉阳山来啊?”
李商隐倒茶的动作一抖,没有应声。
屋内的空气停滞了一瞬,直至宋华阳开口才再次回流:“算了算了,你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了。”
“不是不想说。”乌睫垂下,在李商隐的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是说不得,不过你若想听,也无伤大雅。”
…
大和五年,李商隐才气初显,彼时他青春年少,立下鸿鹄之志,要在官政上大展手脚。
受恩主令狐楚赏识和栽培,他准备进京应试。本以为此次应试定能博取功名,日后高居庙堂,指点江山只在翻掌之间。
然,事与愿违,那年进士及第者为令狐楚之子令狐绹,李商隐名落孙山。
令狐楚安抚他,声称次年,他必会及第。
六年,落榜。
七年,落榜。
三年光阴一闪而过,八年,李商隐不准备再应考。
他一时难以接受,辞了令狐楚幕僚一职,来清都观寻些清净。
“这么说,你已经在此近半年了?”宋华阳若有所思。
“不是,我回乡料理了些家事才来。不过清都观我之前就来过。”
李商隐仍低垂着眼,神情怏怏:“你是否也会觉得我才不及人,名声都是假的。”
宋华阳惊呼:“你怎会这样想?我们不是朋友吗?”
那是李商隐刚刚的问话,宋华阳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虽则语境并不相同,李商隐却笑了。
“宋娘子,我们该走了。”
桂枝在屋外等了许久。
时已晚,两观间来回至少要半个时辰的路程,再呆下去是不合时宜的了。
宋华阳只好同李商隐道别:“再见李义山。”
说罢,她无丝毫留恋,消失在了屋外。
李商隐的那声“再见华阳”散入晚来的秋风中,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拉扯拉扯,新手下料就是猛,给李商隐迷死了[鼓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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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