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娇滴滴响起,神明的侍者们拉开院门,为沐浴完毕的安琪清扫庭院前的道路,洁净的地砖散发出玉色光晕。
埃莉诺换上了象征新生的纯白长裙,光着脚走出门廊。
祭司为她披上薄纱,然后抬起双手向着天空张开,朗声说:“我愿以生命与名誉担保,安琪-埃莉诺殿下在这场婚姻里的忠诚。”
左边的神官递来一支胡桃木手杖,低级别的神侍们殷勤地用驱虫的香油涂抹她的手腕和脚腕,边涂边低声吟咏:“我已见证,您为家庭付出过满满心血。”
最后,穿着鹅黄色衣服的神官走了过来。
她手捧一双结实的鞋子,在埃莉诺面前单膝跪地,为她仔细穿上,边穿边说:“我受过您的养育之恩,理当为您减少痛楚。”
神侍们为她妆点完毕,接着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挥洒花瓣献上祝福。
爱神的祭司来到山道前轻声说:“请放心,神女已经在峰顶等您了。请让我再陪您走过一小段路途吧。”
“谢谢。”埃莉诺由衷道谢。
如果严格遵循传统,像她这样没有生育过的人想要离婚是必须光脚爬山的。爱神的侍者们不光在这点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额外送了她一把登山杖。
“比起您的贡献,这点事情微不足道。”祭司微笑着在前面引路。
她们脚下的路途异常平整,明明是草木最为繁茂的夏天,两侧的灌木却都被利落地剃平了,看不到多少毛刺刺的植物。
复行数十步,祭司在森林的入口前停下,轻轻截住准备进山的埃莉诺。
“安琪,请您稍等。”
她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劝说道:“我知晓您并非一位随意打破婚姻与承诺的人,如果您有任何委屈,我都愿意倾听。”
埃莉诺转过身体,沉吟片刻只能苦笑:我该如何诉说呢?
不论是谁提到安德拉,都会赞美她的容貌、权势与能力。
不论谁向我提到安德拉,我都会想起曾经的甜蜜,甚至发自内心地微笑。所以那些裂痕——她们真的能够理解吗?
祭司看见了王后的苦楚,她试探着问:“是孩子的原因吗?一个亲生的孩童确实是爱人之间强力的纽带。如果是因为这个...吾主有、”
“不!与孩子无关,与任何孩子都无关系。”埃莉诺坚定地握住祭司的手,阻止她继续谈及孩子的话题。
她实在是不愿意让另一个好人和胡朵拉一样因为她与安德拉的纠纷陷入尴尬的境地。亦或是...为了弥合安德拉与她之间的裂痕,去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她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在乎安德拉的孩子们呢?不过那些事情都怪安德拉,也只怪安德拉一人而已。
埃莉诺专注地望着祭司的眼睛,用无比坚定的眼神与语气说服了这位善良的祭司。
祭司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释然。
她向前一步试探着回握住埃莉诺的手,轻声说:“也许您听说过一个民间故事。从前有一对伴侣,她们非常相爱。一方出门结网捕鱼,一方留在家中劈柴烧饭。”
“每次都是烧饭的那位负责分鱼,她将鱼一切两半。带着鱼头的肉段分给自己的爱人,把刺多的鱼尾留给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位负责烧饭的人愈发不忿:我每次都把更好吃的鱼头分给你,你就不能想到我哪怕一次么?于是在某一天傍晚,她将鱼尾用力甩进了爱人的碗里。”
听到这里,埃莉诺笑了。
她当然听过这个故事,甚至在她原来的世界还有另一个版本。
她没急着打断祭司的讲述,在祭司说完“爱人哭了,你终于舍得把好吃的鱼尾巴分给我啦”的结尾时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我们...也不是类似的理由。”
祭司眼中倒映着安琪的笑容,虚弱又温柔。埃莉诺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安德拉她呀......是会把一堆鱼一齐堆到我面前的人。”
“那您为何...?”
在抬眸的瞬间,埃莉诺眼中仿佛潋滟着无数的碎片。“因为安德拉从来不会在意我的想法,更不会在意鱼。”
祭司愣了一下,慌忙找补:“也许、也许您和安雅坐下来好好谈谈,一切都会有所不同。您、婚姻与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有、”
她咬了咬嘴唇,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朗声说:“安琪,如果她、安雅在任何地方使您感到屈辱不安,请您告诉我。身为爱神的侍者,神女与我一定会为您讨回公道。您不需要攀登神山,那会使您失去本有的权利!”
真是...很诚恳的劝说啊。我如何能当得起这样的牺牲呢?
埃莉诺在温暖的阳光下微笑,然后摆摆手-转身向森林走去。
“安琪——您想一想赫图雅的人民吧!这里是您的国家。”祭司朝着她的背影大喊。
王后的身影消失在森林中,语气淡淡:“诺兰纳...我的母国已经亡国了,我的王姐为安德拉所杀。”
祭司追逐的脚步踉跄地停止了。
她的双脚仿佛被烫伤一样黏在森林外面,过了好久好久才圈起手掌朝无边无际的森林大声呼喊:“安琪——埃莉诺殿下,您以后要往何处去?”
您以后还能往何处去?
她没有得到回答,莽莽林海唯有树叶追逐风的声音。
......
夏风吹在身上翻起阵阵热浪,可等埃莉诺钻进密林深处时,一股水汽就蒸腾着哗啦啦涂抹到身上。
触感有些粘稠,皮肤倒是没那么发烫了。
我以后要去往何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的双脚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去。
埃莉诺不怪祭司们几次三番的劝说和阻拦。
不管在她们还是其她人眼中,一位失去母国的安琪在神女面前割断头发,宣誓与安雅一刀两断,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安德拉拥有最强的军队,神殿可以暂时接纳离婚后的埃莉诺,但只要安德拉稍稍施压,她们也只能妥协。
到时候的埃莉诺确实不再是任何人的妻子,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回家?诺兰纳已经亡国,何以为家。
一位亡国公主和灭国者离婚再回到自己的母国,怎么看都是最恶劣的笑话。
啊,那我要往何处去呢?
死亡?
埃莉诺迈开双腿,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又一张脸。
一开始是她还在世的追随者们,胡朵拉,珊瑚的女儿-小珊瑚,还有自己最忠诚的侍卫长曼珠。
然后是许许多多已故之人的面影,她们都曾相信她与安德拉可以开辟出更好的未来。
......亦或是单纯地相信她。
我明白了。
埃莉诺忽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我想——为更多人开辟出更好的未来。
神明啊,这样的梦想还来得及吗?
她抬起眼,密集的林木为她垂下枝条,露出一根根鲜红的丝带。
那些丝带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标记。
祭司们连夜修剪出一部分枝条,在枝头上悬挂了醒目的丝绸,为她指引出一条清晰省力的道路。
“哈...”
埃莉诺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滴,用掌心按在胸口。
真好啊,将养蚕和纺丝的方法带到这个世界真是太好了。
为了回报这些纯粹的善意,我一定、一定要在神像面前许下诺言,然后前往更加广阔的天地。在生命完全流逝之前,尽可能释放出所有能量!
原本虚弱的腿脚被灌入全新的力量,埃莉诺在霎那间忘记了身体的病痛。她踩着草叶小步奔跑,脸上泛起绯红的笑容。
“哈...哈.....”胸腔在运动中起伏,她在鲜艳的丝带间用力呼吸。
沙拉。
埃莉诺的发带在奔跑中倏忽落地,只剩一朵蔷薇头钗挽着最后几抹发丝。乌黑的长发就这样散在风中。
咚咚,咚咚。
周围的林木越来越深了,病弱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埃莉诺一只手扶住树干,捂着胸口深深呼吸。
簌簌,窸窸窣窣。
埃莉诺顿时一僵,侧耳细听,好像是一些细碎的、草叶摩擦的声音。不,不仅仅是摩擦......方向是冲着我来的!
脊背瞬间汗湿,埃莉诺咽了一口略带血腥的口水。
她是停着不动了,但背后的黑影还在草丛间缓缓挪动。
能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块头肯定不小......狮子?老虎?这么庞大的山岭,也许是棕熊!
刷拉!
埃莉诺一咬牙撕开裙摆,撒腿就跑。黑影停顿了一下,随后用更快的速度追了过来。
咔嚓,咔嚓咔嚓。
啪沙,啪沙啪沙。
两边的节奏完全不同,埃莉诺跑得满脸通红,胸腔和腰腹都传来隐约的钝痛,然而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呼、呼呜。
她的视野开始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树梢上的红绸,顺着一路的鲜红往前跑。
呼——
风声从侧面裹挟而来,发出轻盈的脆响,仿佛一只猎豹正在冲刺。
埃莉诺慌忙躲避,一脚踩在断裂的树枝上。
“啊——”
啪沙。
黑影从背后包裹过来,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有一双强壮的臂膀。
“没事吧,埃莉诺。”
金红色的发丝与乌黑的长发夹杂在一起,如同倾泻的山火。
安德拉兜住埃莉诺失衡的身体,将她稳稳禁锢在温暖的怀抱中,让瘦削的妻子紧紧依偎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
“呼~”她用力贴了贴埃莉诺的脸颊,又低下头仔仔细细端详许久。
埃莉诺也仰起脸,凝望着爱人年轻的脸庞......不,是远比年轻时更加动人的容颜。
看到妻子呆滞的神情,安德拉悄然勾了勾嘴角。
她适时低下头,贴着妻子的耳廓脉脉低语:“抓住你了,我的小公主。”
埃莉诺仰起脸,恍惚中仿佛看到了童年那座洒满阳光的花园。
而当年的少女也从灌木丛后面翻出来,用沾满草叶的手环住她的腰,献上一朵满开的蔷薇。
【“抓住你了,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