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伸出手,轻轻贴住安德拉的脸颊。
她一边抚摸一边端详许久不见的恋人。阳光适时跃入山谷,为安德拉俊朗的轮廓镀上一层薄金,连带脸上的汗珠都莹莹闪耀。
她今天只穿了一身轻甲,皮甲外罩着旧斗篷,斗篷边缘还沾了些不知名的血。
安德拉绵密的发丝被汗水粘黏,手套与长靴上满是泥灰。这幅尊荣堪称狼狈,然而-她是安德拉。
埃莉诺碰触脸颊的指尖微微颤抖:真好啊——每次只要看到你的眼睛,我的理智就会离我远去。
“怎么了?我可爱的安琪。”英武的王者显然知晓自己的魅力。她眨眨眼,温柔地搂住埃莉诺的肩膀,在爱人的眼睑上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她这番动作坦然而喜悦,任谁都能感受到那股无以伦比的宠溺与爱意,更别说被拢在怀中的人儿。
亲吻仿佛带着莫名的魔法,安德拉的吻划过侧脸落在爱人的唇瓣之间。
埃莉诺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忘却所有的纷乱。
可等这个悠长而强势的吻结束后,两人的唇瓣缓缓分开......她看清了安德拉的笑脸。
自信、愉悦、啊,你真是志得意满啊。
埃莉诺咬紧了嘴唇,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
“嗯?”安德拉贴着脸颊蹭了蹭呆滞的恋人,在她耳边温声低语:“别再生我的气啦,我永远的公主殿下-如果您忠诚的仆人做错了什么事,就请伟大的安琪降下懿旨吧。”
她在笑。
埃莉诺听出了安德拉缱绻的笑意:她知道自己会被原谅,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是啊,我已经原谅过她一次又一次,再多一次又怎样。
埃莉诺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她只是贴着爱人的脸,叹息般问道:“安德拉,你这次出兵......是去攻打诺兰纳的吧。”
她抬起手,用指腹贴住安德拉想要说话的嘴唇,然后轻轻摩梭。“能在半个月内从战场赶到这里,真是辛苦你了。”
安德拉的眼神闪了闪,终于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何止是辛苦!
身为君王与军队领袖的她在讯息泄露后果断选择轻装简行,带着禁卫军们不断轮换马匹,才在今天清晨堪堪赶到,写到书中都能用句“不眠不休”。
如此深情的做派足以打动最冷硬的心脏,但为什么一向温顺的埃莉诺却不为所动呢?她何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看着她披星戴月的爱人?
即使是安德拉也开始不安了,她忍不住轻巧地为自己开脱:“亲爱的,我这次的目标的确是诺兰纳。那只是为了统一......我们以前聊过,几个国家之间不存在什么天堑,平缓的地势最终会推动它们构成一个统一的国家。”
“是,我是这样说过。”
埃莉诺的手指一敲她的嘴巴,直接打断爱人的叙述。她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安德拉:“那我的王姐呢?她们说你-虐杀了她。”
唔。
安德拉眉头紧锁,露出锋利的神情。
她几秒后放松紧抿的嘴唇,反问道:“这消息是谁给你的?说得太偏颇了。我可没必要虐杀诺兰纳的国王,更不用羞辱尸体吧。”
战争从来不是儿戏,胜者有权处理败者。
但处死和虐杀失败方的领袖,显然代表了不同层次的讯号,安德拉的反驳很合理:身为贤明的王者,她没必要画蛇添足。
埃莉诺没有解释消息来源。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在彼此身边都有许多耳目。
这些耳目在帝后之间选择性地传递消息,这样的行为不会造成什么压力:在外人看来安德拉与埃莉诺几乎称得上一体两面,信息的传达只分早晚,无关背叛。
埃莉诺从不同来源的明示暗示中拼凑出了在二姐身上发生的事情。
她直视着安德拉的眼睛说:“是么,我听说-你把王姐丢给士兵们发泄怒火,让她们将她分尸然后随意抛弃,最后找了一具别人的尸体作为诺兰纳的国王安葬。”
太阳逐渐上升,安德拉颈间的汗水顺着锁骨淌进内衬。
她僵持了几秒,然后耸了一下胳膊缓慢地解释道:“嗯,她们编造的故事不太完整。事实上等我们攻进去时...你那位异血姐姐已经服毒自尽了。我们攻城的损失有点惨重,所以当时的那位队长就提议、”
说到这里,安德拉像哄孩子一样拍拍埃莉诺的脊背温声安慰:“放心,我最后拒绝了她的请求。被分尸的不是你姐,是曼哈妮。你知道的,那个大贪官可没什么好惋惜的。”
在安德拉陈述时,埃莉诺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睛:尴尬、强装镇定、说着说着就冒出来的迷之自信。
哈。埃莉诺差点晒笑出声。
别人的尸体?是啊,如果她去找其她任何人对质,她们都会告诉她:安雅说的对,被分尸的是别人,您王姐的尸体已经妥善安葬,进入诺兰纳王陵了。
可惜安德拉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作为君王,她无需为任何谎言与行为感到抱歉。但唯有面对她的王后时还会和小时候一样眼神闪烁。
这很可爱,这曾是安德拉可爱的一部分。
在她们还是少女的时光里,每当安德拉做错事都会像小狗一样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捧着亲手制作或寻觅的礼物,小心翼翼地讨好她的小公主。
安德拉的自尊心很强,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们确实有那么几次吵得很厉害。
埃莉诺凝视着爱人,想起了她们久远的青年时代:安德拉曾寄居于自己的领地里,两人因为压力与琐事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那你走好了!”小公主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面转身朝安德拉厉声尖叫。
其实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尊贵的小公主又怎么愿意道歉呢,只咬着嘴唇不肯道歉。
于是安德拉红了眼眶,撞开门猛冲出去......
埃莉诺眨眨眼睛,透过爱人如今的身体看见了当年那个夺门而出又急速回返的少女。
不要离开我,安德拉。
那时的我扶着门框,多想对你喊出那句话呀,“幸好”你很快就回来了。
她不光跑了回来,手上还握着一根精巧的皮鞭。
少女冲过来单膝跪地,潇洒地褪去斗篷露出肩膀,然后将鞭子递给她。
安德拉仰起头,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好,我有错。我不想看你摆脸色!你先打我打到消气为止,然后我们再慢慢理论!”
哪怕是这么卑微的话,被你说出来都好正经好傲慢啊,安德拉。
“哈、哈哈,哈哈哈哈!”埃莉诺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过去的回忆也一并烟消云散。
她吸了吸鼻子,平静地说:“别和我说谎,安德拉。”你答应过我,一次又一次。
“......”安德拉绷紧脸,那抹孩子气俨然被凌冽的寒意吹散。
她似乎咬了一下嘴唇,随后溢出流畅的话语:“好的,殿下。事情的真相就是——我确实需要用她的尸体来平息将士们的不满。”
安德拉喊着过往对小公主亲昵的称呼,语气也愈发诚恳:“吾爱,你这位异血姐姐真的在战场内外做了许许多多的恶心事。如果没有她,我们可以少死很多很多人。我知道我们这样做很不理智,但真的没有任何侮辱诺兰纳王族的意思-你痊愈后完全可以回去重新管理你的家乡。”
她适时抬起双手按住埃莉诺的肩膀,眼神专注而温暖。
异血姐妹。
安德拉当然知道埃莉诺与二王女奥菲利亚曾经的关系很平淡,所以反复强调着她们并非同一位王后所出的事实。
她在用这些话郑重表白:我们的爱与诺兰纳无关,我依然尊重你,你永远是我最珍视的王后。
爱人的眼神严肃而痛楚,让埃莉诺想起几十年前——安德拉请求她接受更多王妃的那一天。
“我需要孩子,不止一个。”强壮的恋人用力抱紧她虚弱的身体,在她耳边痛苦地低语:“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笼络那些家族,给她们一个孩子,我才能直接......”
“我知道。”
我知道的,安德拉。
那时的埃莉诺选择“坦然”接受:这个世界的强者远比蓝星的强者更强,即使没听说过什么夸张的魔法,但脱颖而出的勇者能够轻松战胜几十个普通人。
由于强者恒强,国家的体制又是奴隶制与分封制并行,假如安德拉不与各大贵族联姻并生下足够数量的孩子,就难以构成强悍稳定的王族。
若是长期没有后嗣,便是最忠诚的臣属也会寻找后路。
埃莉诺怎么会舍得让爱人落泪、涉险呢?
所以她答应了,她用蓝星漫长的历史和现实的经历自己说服自己,全心全意地支持安德拉伟大的梦想。
可是安德拉——我也有自己的梦想啊。
她松开手轻轻推了推安德拉的肩膀,没有推开。
埃莉诺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还要继续爬山呢。”
“好、呃?”安德拉先是一笑,然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用力抱紧她的爱人。
“为什么?就算没有诺兰纳也没有人能撼动你的位置!哪怕、哪怕我疯了,所有人都不会允许我伤害你的...埃莉诺,我的公主,我的挚爱!求求你不要担心这些闲言碎语.......”
安德拉露出心碎的神色苦苦恳求,可埃莉诺的眼神依然平静无波。
风吹起她们的发梢,高大的王者为爱人低下头,放软了声音:“我才刚回来,好累啊。我的殿下,您独自爬山也太危险了,我们先回去吧。如果您以后还想来,我背您上去好不好?”
安德拉微微蹙眉,有些可怜地耷拉下眼角,汗珠沿着她的脖颈一滴一滴往下淌,阳光蒸腾出让人安心的味道。
埃莉诺恍惚地晃了一下,悚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往安德拉的怀里倾倒,这种依赖的瑟缩仿佛是她的本能。
不、不可以......安德拉在说谎!只要跟着她离开爱神山,以后绝对别想过来了!
她仰起头,顶着那双绚烂的金色眼眸发自肺腑地说:“安德拉,我们离婚吧。”
眼泪从埃莉诺的眼角不断滴落,安德拉扬起眉,可怜的眼神瞬间冷凝。
“......”
她沉默地呼吸几秒,旋即笑着拉起埃莉诺的右手:“别耍脾气了。来,我们回家。”
埃莉诺拖着手腕往后扯,边扯边摇头。“我没有生气...我现在真的没有生气。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
她的语气满是疲惫,谁都听得出里面的绝望。
然而安德拉只是加大了拖拽的力气,轻松地将妻子拖过来,刚刚的温柔统统化作梦幻泡影。
那个会软绵绵道歉,喊着殿下的人不在了,在的只是安德拉-说一不二的安雅。
“别任性,埃莉诺。赫图雅与诺兰纳的子民们都需要你。”她拖着妻子往森林里走去,边走边抬起手指向身旁刺眼的太阳:“我发誓-我们将在五年内拥有一个真正的继承人,她会是你亲生的女儿,继承完整的赫图雅。”
这就是安德拉最后的回答,无从改变的决定。
埃莉诺轻吸一口气,用左手抽出发鬓间的头钗,朝着安德拉的背影狠狠扎去!
咔莎,她们身周的气流卷起破碎的脆响。
破风声才刚刚响起,安德拉已然回过头,轻而易举地捉住埃莉诺的手腕。
她金色的眼睛有一刹那凌冽,又在看清埃莉诺的面庞时散去寒冰,变得温柔绵软。
“别闹。”她就像逗弄小狗小羊的牧民,从埃莉诺手中抽出钗子抛向灌木丛。然后兜住恋人的头发用力搓了搓脸。
“安德拉、”埃莉诺急切地仰起脸。一根手指从上方落下,轻轻贴住她的嘴唇。
“我说-别闹了,我尊贵的的安琪。”安德拉的瞳孔仿佛竖成一条线,切割了太阳与未来。
“......”埃莉诺动了动嘴唇,血色从脸颊上褪去,最后泛起一抹虚弱的笑。
“那、那我们回去吧。”
她朝她的君王、她的主宰张开手臂,露出年少时习以为常的微笑:“背我。”
于是安德拉也笑了,刚刚的风暴云销雨霁。她的小公主从幼时就是这样喜欢撒娇啊。
她最喜欢她的楚楚可怜,何时都会为之心动。
“好,我这就背您,殿下。”她潇洒转身,笑意还残留在嘴角。
滴答。一滴雨落在眼角。
下雨了?埃莉诺会生病的。安德拉下意识地兜住斗篷回过身去。
一抹鲜艳的红色扑簌簌落在脸上,宛如一片淅淅沥沥的红雨。
缀满宝石的匕首在涌泉中微微颤抖,血色的泉水从爱人口中喷涌而出——
“埃莉诺——”
金红色的双眸瞬间猩红如血,她向着不断坠落的爱人扑去,将苍白又鲜红的身体抢入怀中。
永别了,安德拉。
埃莉诺很想抬起手擦去恋人眼角不断坠落的雨滴,可意识却在缓缓上浮。
真好啊......天气。
她在破碎的轰鸣中翻转身体看向苍茫的天空,瞳孔逐渐失去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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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愿你我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