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沈梦瑶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她一夜浅眠,心里惦记着今日去市里办理亲子鉴定的事,更惦记着身边这个好不容易对她生出一点点依赖的女儿。
她刚一动,身边蜷缩的小身影就跟着一颤。
沈知意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那双大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惊慌和恐惧,仿佛一直警醒着,等待着分别时刻的来临。
她的小手死死攥着沈梦瑶的衣角,指节泛白。
“妈妈……”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
沈梦瑶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又酸又涩。
她重新躺下,将女儿冰凉的小身子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知意乖,妈妈没走呢。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沈知意却拼命摇头,把小脸埋进妈妈怀里,闷闷地说:“不睡……睡了妈妈就走了。”
这孩子,缺乏安全感到了极点。简单的安慰已经无用,必须用行动和后续的结果来证明。
她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抱着她,直到窗外的天色由鱼肚白渐渐转为明亮的晨光。
“知意,你看,天亮了。妈妈答应你,去办最重要的事,就是为了让知意能早点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堂堂正正地去上学。”
沈梦瑶的声音温柔却坚定,“妈妈跟你拉钩,今天一定回来,最快速度回来。如果妈妈中午赶不回来,最晚天黑前,妈妈一定出现在你面前。如果妈妈食言了,就是小狗,好不好?”
她伸出小手指,递到女儿面前。
这是她昨天想到的,对孩子来说可能更有约束力的承诺方式。
沈知意抬起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看着妈妈认真无比的表情,又看看那根小手指,犹豫了很久,才怯生生地伸出自己细瘦的小手指,轻轻勾了上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沈梦瑶轻轻地念着,然后用大拇指和女儿的大拇指郑重地按了一下,
“盖章了!现在妈妈和知意都有魔法约束了,谁都不能反悔。”
沈知意看着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心里那滔天的恐惧,似乎被这个幼稚却郑重的仪式暂时压下了一点点。
她小声地、带着极大的不确定重复:“一百年……不许变?”
“对,一百年都不变。”
沈梦瑶肯定地点头,趁机起身,“来,妈妈给知意做顿好吃的早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等妈妈回来。”
她利落地起床,开始忙碌。今天要去市里,路途奔波,她打算做点实在又暖胃的。
小小的厨房角落很快飘出香味。沈梦瑶先熬上一锅小米粥,金灿灿的小米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油慢慢熬了出来,散发出温暖的谷物香气。
接着,她从有限的食材里找出两个鸡蛋和一小把葱花,准备做葱花炒蛋。鸡蛋磕入碗中,用筷子飞快地打散,搅出细密的气泡,切得细碎的翠绿葱花撒进去,加点盐拌匀。
热锅下油,油热后倒入蛋液,“刺啦”一声,蛋液迅速膨胀凝固,变成金黄蓬松的一大块,葱花的香气被热油激得淋漓尽致。
她又热了几个馒头,将炒好的金黄诱人的葱花鸡蛋夹在掰开的馒头里,做成简单的中式“三明治”。
最后,把熬得稠糯喷香的小米粥盛到碗里。
“知意,来吃饭了。”
沈知意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虽然扣子扣得歪歪扭扭。她走到小桌边,看着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米油浓郁的小米粥,和那个夹着金黄鸡蛋的白胖馒头,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妈妈做的饭,好像总是特别香。
“快吃,趁热。”
沈梦瑶把馒头递到她手里,自己也开始喝粥。
沈知意小口地咬着馒头,鸡蛋的咸香和馒头的麦香在口中融合,小米粥暖融融地滑进胃里。
她吃得格外慢,仿佛这样就能拖延时间,让妈妈晚点出门。
吃完饭,沈梦瑶仔细检查了要带的证件和钱,又再三叮嘱女儿在家要注意安全,千万别碰热水瓶和电源。
最后,在沈知意泫然欲泣的目光中,她硬起心肠,出了门。对门的陈阿姨已经说好,会帮忙照看一二。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沈梦瑶听到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她的脚步顿了顿,几乎要转身回去,但最终还是咬咬牙,快步下了楼。
长痛不如短痛,户口问题必须尽快解决。
清源县汽车站破旧而嘈杂。空气中弥漫着汽油、汗水和各种廉价食物的味道。
沈梦瑶买了去市里的最早一班车票,挤上了那辆漆皮剥落、座椅污浊的中巴车。
车上挤满了人,大多是去市里打工或办事的县城居民。沈梦瑶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的破败街景,心中感慨万千。
她需要尽快熟悉这个时代,这个环境,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更好地抚养知意。
车子颠簸着驶出县城,驶上坑洼不平的省道。沈梦瑶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到了市里,先找司法鉴定中心,做完鉴定,拿到报告,然后尽快赶回。希望一切顺利。
而此刻,家里的沈知意,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和声音。
那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放声大哭,她瘫坐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嗓子沙哑,眼泪流干。
哭累了,她蜷缩在门后,抱着膝盖,将小脸埋进去。妈妈走了……真的走了……虽然拉了钩,可是……大人的承诺真的可靠吗?
前世那些被抛弃、被欺骗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个所谓的“父亲”也曾说过会回来,结果呢?
原主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也偶尔会给过一点虚假的温情,但转眼就是更凶戾的打骂。
这个新妈妈……是好得不像真的。她给自己好吃的,帮自己穿鞋,抱着自己睡觉,还说“爱”她……这些温暖像毒药,让她贪恋,更让她恐惧。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得到后再失去,会比从未得到过痛苦千百倍。
“不能完全相信……要乖……要表现得有用……不然会被丢掉……”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那是她用前世惨死换来的教训。她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再体验一遍被抛弃的滋味。
她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无论用什么方法!
哭了不知多久,沈知意慢慢抬起头。那双原本盛满怯懦和泪水的大眼睛里,恐惧渐渐被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算计所取代。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做点什么,来增加自己留下的筹码。
她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环顾这个破旧却因为妈妈几天来的收拾而整洁了不少的小屋。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上。
昨天打碎碗的恐惧依旧存在,但更深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必须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不是累赘。
她记得妈妈早上是怎么生火熬粥的。她学着妈妈的样子,用火钳想去夹煤球,但煤球很重,她的力气太小,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还弄了一手黑。
她放弃生火,转而看向桌上的热水瓶和剩下的挂面。不行,太危险了,昨天才闯了祸。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的扫帚和拖把上。她拿起几乎比她高的扫帚,开始笨拙地扫地。
她把角落的灰尘和杂物一点点扫出来,虽然扬起了不少灰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但她很坚持。扫完地,她又去卫生间,用一个小盆接了水,想要拖地。
水盆很重,她摇摇晃晃地端出来,水洒了一路。
她用比她还高的拖把,蘸了水,开始一下下地拖着地砖。动作笨拙,效率低下,但却异常认真。
她在用她所能想到的、最卑微的方式,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她在讨好,用一种让人心酸的方式。
对门的陈阿姨中间过来看了一眼,见到小姑娘在吃力地拖地,吓了一跳:“哎哟,小知意,你咋干这个呢?快放下,别累着了!”
沈知意却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停下动作,低着头,小手紧紧抓着拖把杆,小声说:“我……我帮妈妈干活……我听话……”
陈阿姨看着她那副可怜又倔强的样子,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说,只叮嘱她小心点,别摔着。
沈知意一直忙碌到中午,把小屋子的地面勉强拖了一遍,虽然水渍未干,显得更脏乱了,但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点。
这样,妈妈回来会不会高兴一点?
她坐在门后的小板凳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等待着。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午饭时间到了,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妈妈没回来,她不敢动厨房里的任何东西。陈阿姨端来一碗面条,她小心翼翼地吃了,却食不知味。
市里的司法鉴定中心比想象中要正规,但也更加繁琐。排队、填表、缴费、采样……一套流程下来,大半天就过去了。
沈梦瑶心急如焚,不断看着墙上挂钟的时间。
采样结束后,工作人员告知,报告最快也要一周后才能出来。
中午已过,沈梦瑶归心似箭。
她在车站附近匆匆买了个烧饼充饥,就赶回了长途汽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回清源县的车票。
回程的车上,她疲惫地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心里惦记着家里的女儿。
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是不是一直在哭?有没有好好吃饭?
当中巴车摇摇晃晃驶入清源县汽车站时,天色已经近黄昏。
沈梦瑶冲下车,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家赶。远远看到那栋熟悉的破旧宿舍楼时,她的心才稍稍落下。
她快步上楼,走到家门口,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愉快,然后才拿出钥匙开门。
“知意,妈妈回来了!”
门开的瞬间,沈梦瑶看到的情景让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屋子里,沈知意正拿着一块比她脸还大的抹布,踮着脚,费力地擦着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回过头,小脸上沾着灰尘和汗渍,一双大眼睛因为惊喜而瞬间亮了起来,但随即又迅速被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妈妈反应的神色所取代。
她放下抹布,像做错了事一样,两只小手紧张地绞在身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妈……”
然后,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妈妈全身,确认妈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而且脸上没有怒气,只有风尘仆仆的疲惫。
那一刻,沈知意眼底深处那紧绷了一天的、几乎要断裂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感,让她几乎要软倒在地。
但她强行忍住了。她不能表现得太激动。
她只是低下头,用细弱的声音汇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妈妈……我……我扫地了……也擦桌子了……”
沈梦瑶的目光扫过地面,未干的水渍和乱七八糟的脚印;再看桌子,被湿抹布擦得一道一道,反而更花了。再看看女儿那满脸的灰和汗,以及那双因为干活而有些发红的小手。
这不是帮忙,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在用她笨拙而令人心碎的方式,乞求着不被抛弃!
沈梦瑶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紧。她没有像普通家长那样说“谁让你干这些的”或者“看你弄得一团糟”,她只是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女儿那脏兮兮的小身子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妈妈的知意……辛苦了。”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妈妈回来了。妈妈没有食言,你看,天还没黑透呢。”
感受到妈妈温暖的怀抱和没有丝毫责备的语气,沈知意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软了下来。
她将小脸埋在妈妈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妈妈身上熟悉的味道,这一次,她没有哭,只是用小手臂紧紧地环住了妈妈的脖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妈妈……”她喃喃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依赖和后怕。
“哎,妈妈在。”沈梦瑶回应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妈妈看到了,知意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虽然有点小混乱,但心意妈妈收到了,妈妈很高兴。”
“不过,这些重活以后等知意长大了再帮妈妈做,好不好?现在,让妈妈看看我们的小功臣,饿坏了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沈梦瑶打来温水,仔细地给女儿洗了脸和手,看着她恢复白净却依旧瘦削的小脸,心疼不已。
然后,她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她决定做一顿稍微丰盛点的,慰劳女儿,也安抚她今天受惊的心。
她拿出昨天咬牙买的一小条五花肉,切成薄片。又洗了一棵大白菜,将菜帮和菜叶分开。热锅下油,放入几粒花椒炸香,捞出,然后放入肉片煸炒,直到肉片微微卷曲,吐出油脂,变得金黄焦香。
烹入一点料酒,加入葱姜蒜末爆香,然后先放入白菜帮翻炒,再放入菜叶。加入酱油、盐调味,最后沿着锅边淋入一点点醋,激发出浓郁的锅气。一道简单却香气扑鼻的家常醋溜白菜就做好了。
接着,她又用剩下的鸡蛋和葱花,快速滑炒了一个嫩黄的葱花炒蛋。最后,将早上剩下的小米粥加热。
小小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诱人的饭菜香味。
这香味,混合着锅铲碰撞的声响,以及妈妈忙碌却沉稳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极具烟火气的温暖画面。
沈知意坐在小桌子旁,看着妈妈在灶台前忙碌,闻着空气中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那颗悬了一整天、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慢慢地、落回了实处。
妈妈真的回来了,没有丢下她,还给她做这么香的饭菜。
“来,知意,吃饭了。”沈梦瑶将饭菜端上桌,色泽分明,热气腾腾。她给女儿盛了满满一碗粥,夹了很多肉和菜到她碗里。
“妈妈也吃。”沈知意小声说,这次,语气里少了些恐惧,多了点真心的关切。
“好,我们一起吃。”沈梦瑶笑着坐下。
母女俩在昏黄的灯光下,吃着简单却温暖的晚饭。沈梦瑶一边吃,一边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市里的见闻,避开了繁琐和劳累,只挑了些有趣的细节讲给女儿听。
沈知意安静地听着,小口地吃着饭菜。醋溜白菜酸爽开胃,五花肉香而不腻,葱花炒蛋嫩滑可口。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不仅仅是因为味道,更是因为,这是妈妈兑现承诺回来后,为她做的第一顿饭。
晚饭后,沈梦瑶收拾了碗筷,又烧水给女儿洗了澡。换上干净睡衣的沈知意,身上香喷喷的,被妈妈用大毛巾裹着抱到床上。
睡觉时,她依旧紧紧靠着妈妈,但这一次,她的小手只是轻轻抓着妈妈的胳膊,而不是像前一天那样死死攥着衣角。
黑暗中,沈梦瑶轻轻拍着女儿,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感受着身边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和逐渐平稳的呼吸,她疲惫却安心。
今天的分离虽然痛苦,但似乎也让女儿明白,妈妈的承诺是可信的。这是一个小小的进步。
而看似睡着的沈知意,在妈妈平稳的呼吸声中,睁开了眼睛。黑暗中,她的眼神复杂。
妈妈今天的回归,确实让她安心了不少。但长期形成的戒备和前世深刻的教训,让她无法完全放松。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更紧地贴近妈妈。
这个妈妈很好,好到她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她必须更小心,更听话,更“有用”,才能让这场梦做得久一点。
“要乖……”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然后闭上了眼睛。
窗外,月色朦胧。清源县的夜晚安静而漫长。小小的宿舍里,母女相拥而眠,看似平静温馨,却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沈梦瑶规划着充满希望的未来,而沈知意,则在温暖的表象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那颗千疮百孔、充满计算的心。
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今夜有了一丝温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