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糖城罕见地降温了。音乐教室的窗户蒙着一层白雾,凯文用袖子擦出一小块透明区域,透过它能看到光秃秃的橡树枝桠划破铅灰色的天空。他的指尖在吉他琴颈上无意识地游走,茧子摩擦琴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某种冬日里特有的虫鸣。
我推门进来时带进一阵冷风,发梢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我怀里抱着厚厚一叠文学社要分发的校刊,最新一期封面上印着我获奖的俳句《德克萨斯的雨季》,旁边配图是戏剧社《西贡小姐》的剧照——凯文穿着米色亚麻衬衫弹吉他的侧影。
"又在偷偷练习?"我把校刊放在钢琴椅上,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短暂停留。我伸手碰了碰凯文发红的耳垂,那里戴着那枚樱花形状的防过敏耳钉,金属触感冰凉。
凯文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弹出一段急促的旋律。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因为长时间按压琴弦而泛白,左手食指上的疤痕在F和弦的位置若隐若现。凛认出这是我上周写在俳句本背面的几句歌词,没想到他居然谱成了曲。
"圣诞舞会的节目?"我蹲下来,平视着凯文低垂的睫毛。自从话剧演出后,学校里关于我们的传言越来越多,但奇怪的是,那些探究的目光反而让我们找到了一种隐秘的默契——在人群中保持距离,却在独处时更加亲密。
凯文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还差最后一段副歌。"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些许越南口音特有的黏连感。我注意到他的乐谱上满是涂改痕迹,边缘还画着小小的樱花和螺丝钉——那是我们之间特有的暗号。
窗外的雪下大了。音乐教室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我把冻僵的手贴在凯文的后颈上,感受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和随之而来的战栗。他的皮肤上有越南咖啡和松木沐浴露的味道,混合着冬日特有的干燥温暖。
"别闹。"凯文抓住我作乱的手,却顺势把我拉近。吉他被挤在两人之间,琴箱传来沉闷的共鸣。他的鼻尖蹭过我的太阳穴,呼吸喷在我的鬓角:"你闻起来像......"
"图书馆的旧书和薄荷洗发水,我知道。"我翻了个白眼,却忍不住微笑。这是凯文最常说的情话,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对某种气味的执着分析。
排练持续到日落。当我第三次纠正凯文某个英文单词的发音时,他突然放下吉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几块形状不规则的饼干,散发着浓郁的椰香。
"我妈做的banh cookie,"他用越南语念出饼干的名字,舌尖轻抵上颚发出那个独特的鼻音,"说是给你补脑的。"
我咬了一口,甜腻中带着微咸,像是把整个东南亚的阳光都浓缩在了舌尖。我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文学社的圣诞特刊,主编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写首歌。"
凯文展开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征稿要求,最下方还画了个小小的爱心。他的目光在那个爱心上停留了几秒,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这是你加的?"
"Evelyn画的。"我面不改色地撒谎,却控制不住自己同样发烫的耳垂。我转身去整理散落的乐谱,听见身后凯文轻轻的笑声,像吉他最低的那根弦的震动。
圣诞舞会前一周,学校里弥漫着甜蜜的躁动。走廊的储物柜上贴满了节日装饰,食堂推出了限量供应的拐杖糖热可可。我的人气随着校刊的发行达到新高——课间总有低年级女生红着脸请我在俳句本上签名,而男生们则假装不经意地在我经过时提高音量谈论吉他社的演出。
"你现在的地位快超过橄榄球队长了。"Evelyn咬着吸管调侃。她今天涂了圣诞限定的金属红指甲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低头翻动书页,假装没看见走廊对面凯文正被吉他社的学弟们围住。我送他的樱花金属耳钉,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似乎是感应到我的视线,凯文突然抬头,隔着人群对我做了个口型——
"Rin S. Superstar"。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在储物柜里发现了一张乐谱。熟悉的字迹在五线谱间游走,标题是《给R.S.的变奏曲》,谱子边缘还画着几个笨拙的樱花图案。我把乐谱小心地夹进《挪威的森林》里,指尖在扉页村上春树的照片上停留了片刻。
放学后的音乐教室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凯文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凛则盘腿坐在地毯上,膝盖上摊开着我的俳句本。夕阳透过百叶窗在我们之间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这里应该再柔和一点。"我用铅笔尾端点了点乐谱上的某段旋律。我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凹陷。
凯文俯身过来查看,他的发梢扫过我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他的衬衫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上方一小块白皙的皮肤,透着暖黄的光晕。我突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我偶然翻到的一本越南摄影集——宁平的稻田在晨光中也是这种温暖的色调。
"这样?"凯文调整了指法,弹出一段更为舒缓的旋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随着音符的起伏轻轻颤动。
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伸手按在琴弦上。振动通过金属弦传递到我的指尖,像某种微弱的心跳。凯文停下演奏,目光落在我触碰琴弦的手指上,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你分心了。"我轻声说,却没有移开手。他们的指尖在琴颈上方几厘米处悬停,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较量。
凯文突然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很轻却足以让我无法挣脱。他的掌心有常年练琴留下的茧,粗糙的触感让我想起横滨老家门前的砂石路。音乐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他们像触电般分开。
"抱歉!"闯进来的合唱团成员慌忙退出去,门关上前我听见压抑的窃笑。我和凯文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夕阳的余晖为凯文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耳垂上的樱花耳钉随着笑声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圣诞前夜的雪像被撕碎的羽毛枕,簌簌落在礼堂哥特式的尖顶上。我裹着乳白色羊绒外套站在鎏金大门前,呵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细霜,像童话里走失的油画少女。凯文应该已经到了——三小时前他发来一张调音器的照片,背景里那把他外公的Martin吉他靠在医院值班室的铁柜旁,弦钮上反射出细腻的金属光泽。
礼堂内的水晶吊灯将两千枚棱镜折射成星瀑。我脱下外套时,露出的墨绿色丝绒裙摆惊动了空气里悬浮的金粉,这颜色是凯文上周在唱片店随口提过的,"像John Mayer《Continuum》专辑内页的底色"。Evelyn突然从香槟塔后面钻出来,她今天抛弃了惯常的Y2K风格,改穿Vivienne Westwood式的猩红丝绒胸衣,腰链上挂着的明治时期怀表随步伐晃动,德日混血的锋利轮廓在烛光里像柄出鞘的刀。
"凛!能帮忙拍张合照吗?"一位不认识的同学拦住我,递过一台拍立得相机。背景是那棵巨大的圣诞树,树顶上金色的星星闪闪发亮。
我点头接过相机,却在取景框里看到Evelyn突然闯入画面。她的十字架耳钉在镜头里显得更加耀眼,颇有态度的黑色厚底长靴显得她的腿纤长笔直。
"不好意思。"Evelyn对那位不认识的同学说,眼睛却盯着我,"我们赶时间。"
人群爆发出一阵起哄的嘘声。Evelyn拉起我的手就要走,我在混乱中把相机塞回去,感觉耳根发烫。
凯文的表演被安排在压轴。"你家吉他手在调音。"她往我手里塞了杯热红酒,肉桂棒搅动时撞到杯壁,发出风铃般的脆响,"顺便,金乔伊看了他十七次。"
篮球少年詹姆斯难得穿着正装,却固执地在燕尾服下穿了双Supreme联名板鞋。我转头看见日韩混血Joe金乔伊,他靠在三角钢琴旁,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是击剑社成员,他把黑发染成了银色,梳成了一丝不苟的背头,Dior的金属光泽西装像是第二层皮肤。当他的目光越过人群与我相遇时,我举起酒杯致意——纯粹是出于对上周他帮我捡起散落随笔的感谢。
玻璃杯折射的光斑突然被一道阴影切断。凯文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的定制西装是午夜蓝的杰尼亚羊毛,衬衫领口解到第三颗纽扣,露出锁骨上方淡褐色的晒痕——那是上周我们逃课去奥斯汀音乐节留下的。他耳垂上的陨石耳钉在暗处泛着冷光,左手无意识地转着吉他拨片,指节处还贴着护理预科课程解剖实验留下的创可贴。
当礼堂的灯光暗下来时,他独自坐在舞台中央的高脚凳上,吉他在膝头放平。聚光灯在他身上投下一个完美的光圈,睫毛的阴影落在脸颊上,像是两道细小的伤痕。
"这首歌,"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写给一个总说我耳钉像螺丝钉的人。"
观众席传来善意的笑声。我站在最后一排,指甲不自觉地陷入掌心。前奏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旋律——我在文学课上念过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选段,被凯文改编成了吉他指弹。但紧接着,曲风突然转变,凯文开始用越南语唱起一首民谣,嗓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他母亲教他的古老转音。
我听不懂歌词,但我认出了穿插其中的俳句——"五月的休斯顿/没有樱花/只有你的薄荷香",这是我写在凯文护理学课本扉页上的句子。音乐像潮水般漫过礼堂,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连负责拍照的学生会成员都放下了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