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愣住了。剧本里确实有这句,但我们从未排练过吻戏——即使在私下。空气突然变得像中餐馆的辣椒酱般灼热。
"专业精神,嗯?"我小声提醒,心跳声大得恐怕连隔壁更衣室都能听见。
他的睫毛在顶灯下投下扇形阴影,慢慢靠近,却在最后一厘米停住:"先告诉我...这句话谁教你的?"
"纱良。"我忍不住笑出来,"她说要给你点危机感。"
凯文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轻轻碰了碰我的唇角,像蝴蝶掠过花瓣:"等正式演出再让你见识真正的越南式告别吻。"
我们额头相抵,吉他横在中间像楚河汉界。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戏剧的魔力——它让我们可以借着角色外壳,说出平时不敢说的台词,触碰平时不敢碰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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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演当晚,礼堂座无虚席。我站在侧幕,看着凯文在蓝色顶灯下弹唱《The Movie in My Mind》。他改编的版本融合了越南独弦琴的滑音技巧,电吉他效果器模拟出湄公河的水声。
"该你了。"纱良突然出现在身后,递来一支越南莲花造型的发簪——这是她主动请缨负责的道具,"戴着这个,墨菲小姐。"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凯文的目光像锚一般固定住我,他的吉他声渐弱,转为《雨季的思念》的前奏——这是我们偷偷加入的私货。
当唱到"你给我的巧克力在掌心融化"时,我即兴加入了一段日语独白,就像试镜时那样。凯文的吉他立刻跟上节奏,仿佛早有预料。在最**处,他放下吉他,用越南语念出那段被删改的歌词,而我用日语回应,两种语言在舞台上交织成奇妙的和谐。
谢幕时掌声持续了七分钟。凯文牵着我的手鞠躬,这次没有松开。台下有女生尖叫:"他们比纱良说的还要配!"
庆功宴上,戏剧社成员轮流来碰杯。纱良端着越南冰咖啡走过来:"坦白说,我原以为你们只是临时凑对。"她指了指礼堂方向,"但现在全校都是你们的CP粉了。"
凯文正被一群学弟围着请教吉他技巧,闻言回头挑眉:"CP粉?"
"Couple的缩写。"纱良翻出手机,"看,已经有人给你们建话题了。#西贡恋人#"
我凑近屏幕,看到一张我们在舞台上对视的抓拍,配文是"当他们说不同语言时,却在唱同一首心事的证明"。
"秋季舞会打算怎么亮相?"纱良突然问,"现在全校都等着看现实版的克里斯和金。"
凯文擦着吉他琴颈,突然用越南语说了句什么。纱良困惑地看我,我笑着翻译:"他说,'会比舞台上更精彩'。"
舞会当晚,凯文出人意料地穿着改良版越式长衫"áo dài",墨蓝缎面上绣着暗纹莲花。我则选择了母亲寄来的渐变樱色访问着和服,腰带是凯文送的越南丝绸。
"这组合..."他在我家门前帮我系腰带时轻笑,"像会安的灯笼遇上京都的枫叶。"
舞会入口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举着手机的同学。凯文突然单膝跪地,变魔术般取出一支越南独弦琴模型和一支樱花发簪。
"凛小姐,"他用舞台腔调大声说,"愿意成为我的官方舞伴,以及非官方人生搭档吗?"
快门声此起彼伏。我接过发簪,学着他试镜时的越南语回应:"我永远是你的墨菲”
这晚我们跳了所有舞。快歌时凯文教我越南街舞,慢歌时我带他转和式圆舞。当《西贡小姐》主题曲响起时,全场自动让出中心位置——仿佛我们仍是舞台上的克里斯和墨菲。
"看那边。"凯文突然在我耳边低语。纱良正和科学社的学长跳得火热,那学长T恤上还别着"#西贡恋人#"的徽章。
"你安排的?"我问。
"戏剧社的集体创作。"他的小虎牙闪闪发亮,"纱良其实早就和学长互有好感,只是太执着于'完美男主角'的人设。"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我们在樱花树下找到了片刻宁静。凯文从长衫内袋取出一个小盒子——不是戒指,而是一枚越南邮票大小的芯片。
"我自己设计的吉他效果器,"他小心地放在我掌心,"能模拟三味线和独弦琴的和声。芯片里..."他的耳尖在月光下泛红,"录了我每天想对你说却不好意思说的话。"
我对着月光端详那片闪耀的金属,突然想起试镜那天他写在纸条上的话:君ならできる(你可以的)。或许爱情就是这样一场即兴演出,当你拥有最契合的搭档,连失误都会变成值得鼓掌的华彩段落。
远处传来同学们的欢笑声,有人在高喊"西贡恋人再来一曲"。凯文低头碰了碰我的唇,这次没有角色伪装,没有舞台灯光,只有十一月的风穿过两种传统服饰的交叠处,像吉他弦的余震般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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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诗行》
凯文说,我身上总是混着两种味道——薄荷洗发水和图书馆旧书的霉斑香。那是高三刚开学的一个午后,我们躲在音乐教室后面的储物间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金色的伤痕。
"像东京雨季晒不干的诗集,"他的鼻尖蹭过我耳后的碎发,呼吸带着越南冰咖啡的甜涩,"又像休斯顿加油站便利店卖的薄荷糖。"
我用手肘撞开他的胸口,校服衬衫上立刻晕开一小块汗渍。"变态吗你?"但转身时,我还是把那句话偷偷记在了俳句本的第43页,就在《德克萨斯夜行》的初稿旁边。
那时的凯文还不是护士,只是糖城高中吉他社的副社长。他的左手食指有一道疤,是十四岁那年在家里的越南餐馆帮忙时被龙虾钳夹的。每次弹到F和弦,那道疤就会在琴弦上泛出淡粉色,像一句欲言又止的告白。
高三的秋天来得又急又凶。当早稻田大学的推荐表出现在我家餐桌上时,凯文正在为UT奥斯汀的音乐学院准备作品集。我们总在图书馆的东亚文学区角落碰面,那里有排靠窗的座位,阳光会在下午三点十七分准时落在《源氏物语》的书脊上。
"你闻起来像要发酵了。"某个周四,凯文突然把脸埋进我的头发。他的声音闷在发丝里,震得我耳膜发痒。我低头看见他摊开的乐谱,音符旁边用红笔标注着"Rin's hair smell",顿时把《万叶集》砸在他头上。
三天后的乐队排练,我的复仇终于得逞。凯文的吉他袋静静靠在体育馆后台,帆布上还沾着昨天演出的啤酒渍。我从口袋里掏出那瓶30毫升的柑橘香水——十八岁生日时Evelyn送的礼物——对着内衬喷了整整七下。
"凛!"十分钟后他的惨叫穿透了整个走廊。他像拎着炸弹似的提起吉他,琴弦在阳光下闪着惊慌的光,"这比松节油还呛!"
我晃着香水瓶,瓶身的标签被指甲刮花了一角:"再闻我头发试试?下次换玫瑰精油,让你被乐队嘲笑十年。"
体育馆的排风扇嗡嗡作响,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到下巴。我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是愣了两秒,突然拨动琴弦唱起来:"She fights with perfume bombs—" 即兴的蓝调,尾音狡猾地上扬,"but I love the war."
那天之后,气味成了我们之间隐秘的战争。我的书包夹层总躺着那瓶柑橘香水,他的吉他盒里则多了包越南肉桂——每次我靠近,他就故意把香料粉末撒在琴弦上,呛得我打喷嚏。我们在图书馆的角落用便利贴互相攻击,他写"今天你的洗发水闻起来像过期柠檬茶",我回敬"你的T恤有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
十二月的某个雪天,这场战争突然升级。我打开储物柜,一本《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掉出来,第156页被整张撕走。课间操时我看见凯文在护理课前排,课本里露出半截熟悉的纸页——他居然把我最爱的聂鲁达诗句夹在《基础解剖学》里。
"还给我!"我在走廊拦住他,手指沾到他衣领上的雨水。他坏笑着后退,后脑勺磕到消防栓,那页诗飘落在地,沾上了他指尖的越南咖啡渍。
后来我们冷战了两周。直到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我在储物柜发现一个扎着橡皮筋的纸卷。展开是张手绘地图,标注着"Rin's smell territory"——从图书馆的窗台到音乐教室的钢琴,所有我常去的地方都被画上小小的薄荷叶标记。背面写着:"糖城的冬天没有雨季,但你的味道让我想起所有潮湿的事物。"
我把它夹在俳句本里带回家,路上经过加油站便利店时,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包薄荷糖。
开春后,大学录取通知书像雪片般飞来。凯文收到UT Austin的录取通知书时,我们在停车场后的樱花树下坐到天黑。他的吉他搁在膝盖上,琴弦映着月光像手术缝合线。
"护理系也不错,"他用拨片刮擦琴板,声音比平时低八度,"至少能光明正大地闻消毒水味。"
我捏扁了喝空的汽水罐,铝皮发出垂死的呻吟。远处传来橄榄球队的欢呼声,某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再过三个月,这些气味——粉笔灰、体育馆的橡胶地板、他T恤领口的盐渍——都会变成记忆标本。
毕业典礼前夜,凯文撬开音乐教室的锁。月光像被稀释的牛奶泼在地上,他弹了首新写的曲子,前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正读的《挪威的森林》章节编号。
"闭上眼睛,"他说,"猜猜我加了什么。"
琴箱里飘出柑橘与肉桂的厮杀,间或闪过一缕图书馆的旧纸香。我睁开眼时,发现他往音孔里塞了三个小布袋:薄荷叶、越南咖啡渣,还有那张被咖啡染黄的聂鲁达诗页。
"气味交响乐,"他的虎牙在黑暗里一闪,"以后隔着太平洋也能闻到。"
典礼当天,我把那瓶只剩三分之一的柑橘香水偷偷倒进他学士帽的内衬。当校长念到"Kevin Nguyen"时,他走上台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风把柑橘香吹向观众席,前排的校董打了个喷嚏。
后来我们在蓝铃花树下拍合照,他的手指悄悄勾住我的小指。快门按下的瞬间,我闻到他西装口袋里飘出的薄荷香,混着毕业证书的油墨味。这大概就是青春的配方:三分挑衅,两分妥协,还有五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永远晒不干的雨季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