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续:宝玉云游记》第一卷第 11 章丧钟鸣:贾母归西
荣国府的夜,自抄家那日起便没再暖过。戌时刚过,西角门那盏铁皮灯笼被西北风吹得 “哐当” 乱晃,灯笼罩破了道斜斜的口子 —— 还是上月抄家时,衙役的铁链子刮破的,当时鸳鸯还想着 “等过几日太平了,找浆洗房补补”,如今那破口边缘的铁皮都生了锈,红褐的锈迹顺着灯笼罩的褶皱蔓延,像一道道结痂的伤口。昏黄烛火从破口漏出来,在青砖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极了这半月来府里人东倒西歪的脚步,也像极了那些碎了一地的体面:曾经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廊柱,如今蒙着层灰,连柱上雕的缠枝莲纹都快看不清了,唯有莲花瓣的凹槽里还嵌着点当年的金粉,在暗处泛着微弱的光;廊下悬着的宫灯,有一半没了灯罩,露着发黑的灯芯,风吹过就 “吱呀” 作响,灯杆上挂着的穗子早就褪了色,断了好几根;连阶前那对汉白玉石狮子,也被人刮去了嘴角的花纹,原本威严的模样变得蔫头耷脑,像被抽走了精气神,狮眼里积着的雨水,倒像是在默默流泪。
风裹着深秋的寒气,钻过廊柱间的空档时,卷着阶前积了半旬的梧桐叶 —— 那叶子还是中秋后落的,往年这时早该有小厮拿着竹扫帚扫得干干净净,堆在墙角烧成灰肥,灰烬还能用来肥园子里的牡丹,如今却乱糟糟地堆着,叶边枯得发脆,一碰就碎,叶脉像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打着旋儿撞在贾母卧房的窗棂上,“沙沙” 声里裹着股子透骨的凉,竟比当年冬夜雪落在琉璃瓦上的 “簌簌” 声还要萧索。风里还掺着些后院老槐树的枯枝味,混着墙角霉斑的潮气,一进卧房,就压得人胸口发闷。连屋角那盆当年元妃省亲时赏的米兰,也枯了大半,叶子黄得像脆纸,一碰就掉,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桠,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结的干瘪果实,再也闻不到往日那清冽的香气 —— 想当年元妃亲手把这盆米兰递到贾母手里时,还笑着说 “老太太爱清净,这米兰的香味淡,不冲人,正合您心意”,如今却只剩这衰败模样,倒像是这府里运势的写照,从繁花似锦落到满目疮痍。
卧房里的烛火倒还算亮,三盏锡灯台并排摆在紫檀木炕几上 —— 这灯台是贾母五十岁生辰时,江南织造府送的,当年送来时,锡皮打磨得能照见人影,上面刻着的 “福寿绵长” 四个字,用金粉填过,熠熠生辉,连灯台底座雕的缠枝莲都透着贵气,如今金粉掉得差不多了,锡皮上也蒙了层薄灰,只剩模糊的字迹,像被岁月磨淡的记忆。烛芯烧得略长,偶有火星 “噼啪” 溅在描金烛台上,火星子落在缠枝莲纹的凹槽里,转瞬就灭了,像极了这府里一点点散掉的热气。炕上铺着的石青缎面褥子,边角已磨出浅白的毛边,针脚处还能看见当年元妃省亲时绣娘留下的小记号 —— 是个极小的 “元” 字,藏在褥子内侧的花纹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会儿贾母摸着褥子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这料子软和,是上等的杭缎,针脚也细,绣娘还特意留了记号,怕是能铺到我闭眼呢。” 如今倒真应了话,这褥子陪着她,走完了最后一程,褥子边缘还沾着些她平日里掉落的白发,像撒了把碎雪。
炕边围着的人,都敛着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有帐子外头,鸳鸯手里的铜盆偶尔发出 “叮” 的一声 —— 那铜盆是贾母的陪嫁,当年从史家带来时,还是崭新的,边缘刻着的缠枝莲纹,每一片花瓣都雕得精致,如今被岁月磨得圆润,包浆都泛着温润的光,像老人生出的慈祥。她正拧着热毛巾,手抖得厉害,指节都泛了白,手背青筋凸起,铜盆沿撞在炕沿的包浆上,声音不大,却在这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 “滋滋” 声的屋里格外刺耳。毛巾拧得也不规整,边角还滴着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像极了谁偷偷掉的眼泪。她的眼眶早就红了,却强忍着没哭,只偶尔用袖口偷偷蹭一下眼角 —— 从昨儿起,她就守在贾母炕边,连饭都没好好吃一口,夜里就靠在炕边打个盹,头枕着贾母的锦缎枕头,枕头上还留着贾母常用的熏香味道,如今那味道也淡了,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原本清亮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王夫人坐在炕下的玫瑰椅上,那椅子还是当年她嫁进贾府时,贾母亲手挑的,红木框架雕着蝙蝠纹,寓意 “福从天降”,蝙蝠翅膀上还刻着小小的云纹,精致得很,铺着的藕荷色软缎坐垫,当年也是她最爱的料子,上面绣着缠枝牡丹,如今坐垫的边角磨破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软缎也失去了光泽,变得灰蒙蒙的,牡丹花纹都快看不清了。她穿着青灰色的素服,是抄家后连夜赶制的,料子粗糙得硌皮肤,领口的针脚也歪歪扭扭 —— 府里的绣娘走了大半,只能让小丫鬟勉强缝补,小丫鬟手生,针脚大得能塞进手指头,这素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蜡黄,眼窝陷下去一块,连平日里精心描的眉,也淡得快看不见了,只余两道浅浅的灰影,像蒙了层雾。她手里攥着块月白手帕,是前年贾母赏她的,上面绣着小小的兰草,针脚细密得能看见叶脉,兰草旁边还绣着只小小的蝴蝶,如今帕子角被汗浸湿,兰草纹和蝴蝶纹都晕开了,像洇在纸上的墨,变得模糊不清,倒像是蝴蝶飞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兰草。
她指节捏得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却没觉得疼 —— 从昨儿起,贾母就没再好好醒过,只偶尔哼两声,眼神散着,像蒙了层雾,连最疼的宝玉凑到跟前,握着她的手喊 “老太太”,她也只是茫然地看一眼,认不清了,手指还会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宝玉的手背,像在摸着什么熟悉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方才太医来诊脉,是广济寺旁的张太医,以前常来给贾母瞧病,每次来都提着个黑漆药箱,药箱上刻着 “济世救人” 四个字,里面的银针、药材摆得整整齐齐,连药臼子都擦得发亮,这次来的时候,药箱上沾了泥点,他的衣角也湿了,鞋面上还沾着草屑,想来是冒着雨从城外赶来的,路上定是走得急。他坐在炕边的小凳上,那小凳还是当年宝玉小时候常坐的,如今也旧了,凳腿都有些松动,他手指搭在贾母腕上,眉头越皱越紧,指腹轻轻按着贾母的脉搏,没半炷香的功夫,就对着王夫人和宝钗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空气里的悲伤撞碎:“老夫人脉息已弱,如风中残烛,气血两亏得厉害,五脏六腑都虚了,怕是熬不过今夜了,你们…… 也好生准备着吧。”
王夫人当时就腿一软,若不是宝钗眼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差点栽倒在地上,宝钗的手也凉,却还是用力撑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 “太太,您撑住,还有我们呢”。这会儿看着帐子里贾母躺在床上的影子,她眼前总晃着从前的模样 —— 那会儿贾母还硬朗,中秋夜里坐在大观园的藕香榭里,怀里抱着银丝炭烧的暖炉,暖烘烘的热气从炉盖的细缝里冒出来,闻着都是暖的;一手拉着宝玉,一手招她过去,笑着看湘云划拳,湘云输了还耍赖,把酒杯藏在身后,说 “不算不算,我还没喊完呢”,贾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暖意;她鬓边插着朵新鲜的秋海棠,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珠,轻轻一碰就会掉,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足,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连园子里的鹦鹉都跟着学舌。可现在呢?帐子里的人瘦得脱了形,盖着的夹被显得空荡荡的,像罩着个空架子,连呼吸都轻得像缕烟,风一吹帐子,那影子就跟着晃,像要飘走似的,让人抓不住,心里空落落的。
“太太,您喝口茶吧。” 袭人端着杯温茶过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生怕惊扰了这屋里的寂静,连脚步都放得极轻,鞋底蹭着青砖地,几乎没声音。她手里的白瓷杯,还是当年贾母赏她的,杯沿上印着小小的缠枝莲纹,是官窑的物件,杯底还印着个小小的 “官” 字,当年刚拿到手时,她还小心翼翼地用锦缎包着,放在自己的小匣子里,舍不得用,如今杯口蒙了层薄灰,杯底还留着上次喝茶时的茶渍,她没敢洗 —— 这阵子府里连皂角都快用完了,只能用清水简单冲一下,怕洗坏了这唯一的念想,也怕洗去了上面贾母留下的痕迹。王夫人没接,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目光还黏在帐子上,喉结动了动,想说 “老太太要是走了,这府里可怎么办?宝玉还小,不懂世事,贾政又被流放,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了主心骨,怎么撑得起这烂摊子?那些债主说不定还会上门,巧姐儿还那么小,可怎么活啊”,却只发出了点含糊的气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喉咙,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
袭人也不敢再劝,把茶杯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杯底与木几碰撞,发出 “嗒” 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打破了一层薄薄的冰。那小几是当年黛玉进府时,贾母特意让人从库房里搬来的,乌木做的,质地坚硬,上面嵌着小块的螺钿,拼成兰草的模样,螺钿在光线下还能泛出淡淡的光泽,如今螺钿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木头底色,像缺了块的月亮,小几上摆着黛玉以前用过的墨锭,早就干得裂开了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旁边还放着半支用过的狼毫笔,笔毛都散开了,像个没了精神的人 —— 黛玉走后,没人敢动她的东西,就这么一直摆着,像在等她回来,等她再拿起笔,写一首清丽的诗。袭人退到宝钗身后,眼角偷偷扫了眼站在炕尾的宝玉 —— 他背对着众人,肩膀绷得直直的,像块浸了水的石头,连肩膀上的青布长衫都绷得发紧,能看见他后背微微起伏的弧度,是在强忍着情绪,怕自己哭出来,惊扰了贾母。
宝玉就站在那里,背对着众人,面朝里,守着炕的另一头。他也穿着青灰色的素服,是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领口有些皱,还是宝钗前儿连夜给他浆洗的,用的是河里的冷水,那天夜里还下着小雨,天特别冷,宝钗蹲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攥着搓衣板,手指冻得通红,像熟透的樱桃,却没说一句怨言,只是把洗干净的衣服拧干,用炭火慢慢烘干,炭火不够旺,衣服烘了半天才干,还带着点炭火的味道;袖口磨破了块,宝钗还悄悄用同色的布补了个小补丁,针脚细得像蚊子腿,不细看瞧不出来,她还笑着说 “这样就看不出来破了,穿在身上也舒服,省得别人看见笑话”。他没像王夫人那样坐着,也没像鸳鸯那样忙着做事,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着,指甲盖泛着白 —— 他在用力攥着拳头,指关节都有些发白,却又怕太用力弄出动静,惊着炕上的贾母,只能把情绪都憋在心里,像憋着一团快要熄灭的火。
从昨儿太医走后,他就一直这样,既没哭,也没说话,只是守着贾母。宝钗方才走过去,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那袖子布料粗糙,磨得她手指有点疼,她劝他 “坐下歇歇,我替你守会儿,你都站了大半天了,腿该麻了”,他也只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窗纸,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守着老太太,我在这儿,她要是醒了,能第一眼看见我。” 他眼睛盯着炕沿,那里有个小小的凹痕,是小时候他爬炕时不小心撞的,那会儿他才五岁,手里拿着个拨浪鼓,鼓面上画着个胖娃娃,穿着红肚兜,笑得特别开心,他跑得太急,没站稳就撞在了炕沿上,拨浪鼓掉在地上,鼓面都摔破了,他也跟着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眼泪鼻涕都蹭在了贾母的衣襟上,贾母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哄:“我的乖宝玉,不哭不哭,老太太给你糖吃,给你买新的拨浪鼓。” 还笑着点他的额头:“猴儿似的,没个安稳,将来定是个淘气的。” 如今再看那凹痕,倒像是刻在他心上的印子,一看见就想起从前的暖,想起老太太怀里的温度,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宝钗站在宝玉旁边,手里也捏着块帕子,是块素色的粗布帕子,没绣花纹,是她自己纺的布做的 —— 抄家后,府里的绸缎都被查抄了,连以前常用的细棉布都没了,只能自己纺些粗布凑合用,她纺布的手艺还是小时候母亲教的,那会儿母亲还笑着说 “女孩子家,要会些针线纺绩,将来才能好好过日子”,如今倒真派上了用场。她眼窝有些红,显然是哭过的,却刻意把眼泪憋了回去,只偶尔用帕子轻轻按一下眼角,怕眼泪掉下来,惹得宝玉更伤心。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像蒙了层薄霜,却总时不时抬手,替宝玉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 —— 窗缝里漏进的风,总吹得他后颈的头发贴在皮肤上,像小虫子爬,痒得人心里发慌,宝玉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炕沿发呆,眼神空茫,像丢了魂似的。
她知道宝玉心里不好受,比谁都不好受。这府里,最疼宝玉的就是贾母了,小时候宝玉摔了通灵宝玉,吓得众人乱作一团,奶娘急得直哭,说 “这可怎么好,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啊”,贾政气得要拿板子打他,说 “你这孽障,连自己的命根子都看不住”,是贾母从里屋快步走出来,一把把宝玉抱在怀里,护在身后,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似的,拍着他的背说 “不怕不怕,宝玉是有造化的,这玉跟着你,就不会有事,丢了再找就是了”,还跟贾政吵了一架,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孩子还小,懂什么?不过是失手摔了东西,你至于这么动气吗?要是打坏了孩子,我跟你没完!” 后来黛玉进府,也是贾母拉着宝玉的手,又拉着黛玉的手,把两人的手放在一起,笑得满脸慈祥:“以后跟林妹妹好好的,兄妹似的亲近,别让林妹妹受委屈,她一个小姑娘家,远离家乡,不容易。”
如今,黛玉走了快半年了,灵位还摆在潇湘馆里,供着的白菊都枯了,花瓣落得满地都是,没人敢扫,怕扫走了黛玉最后的痕迹;贾母也要走了,宝玉这心里,怕是早就空了一块,像被人挖走了最重要的东西,只剩下个大洞,冷风直往里面灌。可他偏不表现出来,就那么憋着,把所有的疼都藏在心里,比嚎啕大哭还让人揪心。她想起前儿宝玉夜里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看月亮,院子里的石凳都凉了,他却浑然不觉,手里拿着黛玉生前用过的竹笛,笛身上还刻着 “潇湘” 二字,是黛玉亲手刻的,字迹娟秀,带着点她特有的灵气,他就那么摩挲着笛身,手指反复划过 “潇湘” 二字,嘴里喃喃地念 “林妹妹以前也爱在这里看月亮,说月亮里有嫦娥,有玉兔,还有桂树,说桂树的花落到凡间,就成了桂花糖”,眼神空茫,像丢了魂似的,连她走过去给他披衣服,他都没察觉。那会儿她还劝他 “别太伤心,老太太还等着咱们照顾呢,你要是垮了,咱们家就真的完了”,现在想来,倒是她多虑了 —— 宝玉心里,比谁都清楚该守着什么,只是他把疼藏得太深,别人看不见罢了。
“唔……” 帐子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哼,是贾母醒了。鸳鸯连忙放下铜盆,铜盆 “当” 的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的水溅了她一裤脚,冰凉的水渗进棉裤里,冻得她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忍不住打了个轻响,可她却没顾上擦,快步走到炕边,掀开帐子一角 —— 那帐子是藕荷色的软缎,上面绣着缠枝莲,还是当年贾母做寿时,江南送来的,绣娘绣了整整三个月,用的是最好的丝线,当年挂起来时,满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如今也旧了,边角有些发黄,上面还沾着些灰尘,像蒙了层岁月的纱。她凑过去,弯着腰,几乎把脸贴在贾母眼前,轻声问:“老祖宗,您醒了?渴不渴?要喝水吗?还是想喝点米汤?” 她声音里带着颤,像琴弦断了似的,眼睛死死盯着贾母的脸,生怕错过一点动静,连眨眼都不敢,怕一眨眼,老太太就又睡过去了,再也醒不来。
贾母的眼睛慢慢睁开,眼皮重得像挂了铅,上面布满了皱纹,像晒干的橘子皮,没了往日的光泽,眼睫毛也白了大半,像沾了层霜。眼神还是散的,像蒙了层雾,看了半天,才勉强聚焦在鸳鸯脸上,她张了张嘴,嘴唇干得裂了道小口子,渗着点血丝,像干涸的土地裂开的缝,声音细得像线,几乎听不见,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鸳鸯…… 是你啊…… 你手里…… 拿的什么?是…… 是热毛巾吗?”
“是热毛巾,老祖宗,给您擦擦手,擦了手就舒服了,您都睡了大半天了。” 鸳鸯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连忙拿起旁边的银碗 —— 那银碗是贾母的陪嫁,碗沿上刻着个小小的 “寿” 字,寿字周围还刻着一圈小小的如意纹,用了几十年,银碗的内壁都泛着温润的光,平时只有贾母用,别人碰都不敢碰,怕摔了。碗里盛着温好的米汤,是她刚才特意用小炉子温着的,怕凉了伤胃,还放了点冰糖,是她从自己的小匣子里找出来的,是去年过年时贾母赏的,一颗都没舍得吃,如今全都放进去了,想让老太太尝点甜头,感受点暖意。她用小银勺舀了一勺,递到贾母嘴边,手还在抖,银勺里的米汤晃来晃去,差点洒在贾母的衣襟上,她连忙稳住手,轻声说:“您喝点米汤,垫垫肚子,一会儿就舒服了。”
贾母抿了抿嘴,却没咽下去,只是轻轻摇头,头动得极慢,像怕扯着脖子上的筋,疼得厉害,她的脖子上还戴着个小小的银锁,是当年宝玉小时候戴过的,后来宝玉长大了,就送给了贾母,说 “老太太戴着,能保平安”,如今银锁也失去了光泽,变得灰蒙蒙的。她目光慢慢移向炕尾,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像在寻找什么珍贵的东西,嘴里喃喃地念着:“宝玉…… 宝玉呢?我要找宝玉…… 我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他是不是又去园子里玩了?还是…… 还是去潇湘馆找林丫头了?”
宝玉听见声音,立刻转过身,快步走到炕边,脚步放得极轻,鞋底蹭着青砖地,几乎没什么声音 —— 他怕惊着贾母,怕这一点点动静,就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了,他现在只有老太太了,不能再失去她了。他弯下腰,凑近贾母,把脸凑到她眼前,尽量让她看清楚,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哄小孩子似的:“老太太,我在这儿,我在呢,一直都在,没去园子里,也没去潇湘馆,我就在这儿守着您。”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是昨儿守了一夜没合眼的缘故,喉咙干得像冒了烟,说话都有些费力,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喉咙疼。
贾母的眼睛亮了些,像燃尽的蜡烛忽然爆了个火星,有了点神采,她看着宝玉,眼神里慢慢有了焦点,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了擦。她慢慢抬起手,手背上的皮肤松垮垮的,布满了皱纹,像老树皮,指节上还有些褐色的老年斑,指甲盖泛着青白色,没有一点血色,连指甲缝里都透着苍白,手背上的血管像干瘪的树枝,清晰可见。她想去摸宝玉的脸,手指在半空中晃了晃,差点落下去,像片快要掉的叶子,没了力气,却还是坚持着,慢慢靠近宝玉的脸。
宝玉连忙把脸凑过去,让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 贾母的手很凉,像深秋的井水,贴在他脸上,激得他打了个颤,那凉意从皮肤一直凉到心里,冻得他心疼,像被冰锥扎了一下。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颤抖,就像小时候,冬天里贾母握着他的手,怕他冻着,把他的手揣进自己的衣襟里暖着,可她自己的手,却总也暖不热,不管揣多久,还是凉的,像揣着块冰。那会儿他还仰着小脸问:“老太太,您的手怎么总这么凉啊?是不是冷?我给您暖一暖好不好?” 贾母笑着刮他的鼻子,指甲轻轻蹭过他的鼻尖,有点痒:“老了,气血不行了,等宝玉长大了,给老太太暖手好不好?” 他当时还使劲点头,把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好,我一定给老太太暖手,把老太太的手暖得热乎乎的,再也不凉了。” 可现在,他长大了,却连让老太太的手暖起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手越来越凉,越来越没有力气。
“宝玉……” 贾母看着他,嘴角慢慢牵起一点笑意,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嘴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力气,只能慢慢说:“你…… 瘦了,脸都尖了,下巴上都有胡茬了…… 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是不是府里的事多,累着你了?你要…… 要好好吃饭,别累着自己……”
“没有,老太太,我挺好的,天天都好好吃饭,一顿都没落下,府里的事也不重,不累,您别担心我。” 宝玉勉强笑了笑,露出一点牙齿,眼神却没什么笑意,只有藏不住的悲伤,像乌云遮着的月亮,透不出光。他伸手握住贾母的手,把她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里,两只手一起捂着,还轻轻哈了口气,热气落在贾母的手背上,却很快就散了,他心里慌得厉害,像小时候弄丢了通灵宝玉时的感觉,空落落的,没着没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总爱趴在贾母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衣襟里,闻着她身上的熏香 —— 是每年冬天,鸳鸯从后山采的腊梅花,晒干了缝在香囊里,放在贾母的枕头边,那香味淡而清冽,暖暖的,很安心,像阳光的味道。每次他睡不着,就跑到贾母房里,趴在她怀里,闻着这香味,很快就能睡着,还会做甜甜的梦,梦见自己和黛玉在园子里放风筝,梦见老太太给他们发压岁钱。可现在,这双手却凉得让他心慌,连那熟悉的熏香,也淡得快闻不见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药味,是这阵子喝的汤药味,浓得散不去,绕在鼻尖,提醒着他老太太的身体越来越差,快要不行了。
“黛玉呢?” 贾母忽然问,眼神又散了些,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越过了帐子,越过了卧房,飞到了潇湘馆似的,潇湘馆里的翠竹仿佛就在眼前,她轻声说:“我好久没见着黛玉了…… 她是不是还在潇湘馆里看书?还是在葬花?前儿我还看见她在园子里葬桃花呢,哭得像个泪人,我还劝她…… 别太伤心,花儿明年还会开的…… 让她来…… 陪我说说话,我想她了,想跟她说说话,问问她…… 最近过得好不好……”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僵住了,连风都像是停了一瞬,空气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 “噼啪” 的声音,像在轻轻叹息。王夫人的眼圈瞬间红了,连忙别过脸去,用手帕捂住了嘴,指缝里漏出压抑的抽气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衣襟上 —— 她想起黛玉刚进府时,怯生生地跟在林如海身后,穿着件淡紫色的小袄,袄面上绣着小小的梅花,梳着双丫髻,发间还别着朵小小的珠花,珠花是珍珠做的,泛着淡淡的光,喊她 “舅母” 时,声音软软的,很可爱,像小猫咪叫;想起黛玉后来在府里,跟宝玉一起作诗,一起赏花,她的诗写得极好,每次诗社聚会,她总能拔得头筹,像个小才女,那么有才情,那么灵动,可如今却连尸骨都不在了,只剩下个空落落的潇湘馆,里面的翠竹都枯了,再也没人打理,连黛玉平时用的书桌,都蒙了层厚灰。
宝钗的身子轻轻晃了晃,连忙扶住炕沿,指尖抠着木沿上的花纹,指甲都快嵌进去了,才稳住身形,指尖传来的疼,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 她想起黛玉临死前,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还拉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声音轻得像风:“替我照顾好宝玉,别让他太伤心,他…… 他心里苦……” 现在这话,却成了再也实现不了的诺言,她只能尽自己所能,陪着宝玉,不让他太孤单;想起黛玉生前最喜欢的那盆翠竹,是她刚进府时,贾政特意让人给她栽的,黛玉还笑着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如今也枯了,叶子黄得像枯草,没人浇水,没人施肥,像黛玉的命一样,早早地就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竿,立在那里,像在哀悼。
袭人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她连忙用另一只手扶住,杯里的茶水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 她想起以前黛玉和宝玉在大观园里放风筝,黛玉的风筝是只蝴蝶,翅膀上绣着五彩的花纹,红的、黄的、蓝的,像真的蝴蝶一样,飞得很高,几乎要飞到云里去,黛玉笑得那么开心,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还会拉着她一起放;想起黛玉还教她认字,拿着笔,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说 “女孩子也该多认点字,将来好自己做主,不用事事靠别人,认了字,还能看些书,解解闷”,可现在,那些都成了回忆,再也回不来了,只剩下那支笔,还放在黛玉的书桌上,落满了灰尘,再也没人拿起它写字了。
鸳鸯咬着唇,嘴唇都快咬出血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滴落在贾母的手背上,烫得贾母轻轻动了动手指,像是被烫着了,她哽咽着说:“老祖宗,林姑娘…… 林姑娘她……” 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她怕说出真相,会刺激到贾母,让她撑不住,只能把话咽回去,转而说:“林姑娘她挺好的,就是最近有点忙,等忙完了,就来看您。” 她想起黛玉以前总爱跟贾母撒娇,拉着贾母的手,摇来摇去,像个小孩子,说 “老太太最疼我了,比疼宝玉还疼,我要跟老太太最亲”,贾母也总笑着点头,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林丫头是我心尖上的人,我不疼你疼谁?你就像我的亲孙女一样。” 可现在,一个走了,一个也快不行了,这世上的缘分,怎么就这么浅呢?怎么就不能让她们多相处些日子呢?
宝玉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他知道贾母是糊涂了,黛玉已经走了快半年了,走的时候是初春,园子里的桃花刚开,粉粉的,很好看,像黛玉脸上的胭脂,可黛玉却那么静静地躺着,躺在潇湘馆的病床上,手里还攥着他送的那支梅花簪,簪子上的梅花都枯了,像她的生命一样,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贾母还病着,躺在床上不能动,连黛玉的葬礼,都没能去送,只是让鸳鸯替她烧了些纸钱,哭了一场,还念叨着 “林丫头苦命,从小没了母亲,后来又没了父亲,在咱们家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好日子,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呢?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他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怕惊着贾母,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更伤心,会撑不住,他只能瞒着她,让她走得安心些:“老太太,黛玉她…… 她回苏州了,她家里有点事,她父亲那边需要她,过些日子就回来陪您,您别着急,再等等,她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让她天天陪您说话,给您念诗听,好不好?”
“哦…… 回苏州了啊……” 贾母点了点头,像是信了,又像是没信,眼神慢慢垂下去,落在自己的手上,看着自己干枯的手指,嘴里喃喃地念着:“苏州好啊…… 林丫头的老家,有好多水,有好多船,还有好多花…… 春天的时候,到处都是桃花,好看得很,还有海棠,开得也艳…… 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苏州,跟你太婆婆一起去的,那时候你太婆婆还年轻,梳着双丫髻,戴着珠花,珠花是东珠做的,亮得很,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可好看了…… 我们还去了拙政园,里面的亭子、假山,都精致得很,还有荷花池,夏天的时候,满池的荷花都开了,香得很……”
她开始说起以前的事,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会儿说 “你太婆婆给我绣的荷包,上面的牡丹活灵活现,针脚细得看不见,用的是最好的丝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我戴了好多年,后来给你母亲了,你母亲刚嫁进来的时候,还戴着呢,说好看,舍不得摘下来”,一会儿说 “你爷爷年轻时,在苏州买了块好玉,碧绿色的,像湖水一样,透亮得很,里面还有点淡淡的棉絮,看着像云彩,给我做了个镯子,我戴了好多年,后来抄家的时候,被人拿走了,不知道现在在哪儿,要是还在就好了,还能给你留个念想,让你看看你爷爷的心意”,一会儿又说 “宝玉小时候,在苏州住过一阵子,天天追着蝴蝶跑,蝴蝶飞到哪儿,他就跑到哪儿,有一次摔了一跤,膝盖都破了,哭着找我要糖吃,我给了他块桂花糖,是苏州老字号的,甜得很,他就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呢,像个小花猫,可爱得很,我还给他拍了张照片,后来不知道放哪儿了……”
那些往事,有的宝玉记得,比如摔破膝盖要糖吃的事,他还记得那桂花糖是粉色的,外面裹着层糯米纸,甜得发腻,可他却吃得很开心,吃完还拉着贾母的手,让她再给一块,贾母笑着说 “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会坏牙齿”,还是给了他一块;有的他没听过,比如太婆婆绣荷包的事,他从来没见过太婆婆,只听贾母说过几次,说太婆婆是个很温柔的人,手也巧,绣什么像什么,还会做点心,做的桂花糕特别好吃。可他都认真听着,偶尔点头,轻声应着:“是,老太太,我记得,那桂花糖可甜了,我吃了还想要,您还说我贪心呢,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会坏牙齿,可您还是给我了,您最疼我了。” 他怕自己一停,贾母就不说话了,怕这最后的时光,就这么没了,怕再也听不到老太太的声音了,他想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当成最珍贵的回忆。
贾母说累了,闭上眼睛歇了会儿,呼吸又变得轻起来,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像快要停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那么艰难,那么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鸳鸯连忙又拧了热毛巾,这次她特意把毛巾拧得干些,用自己的手捂了捂,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才轻轻擦着贾母的手,从指尖擦到手腕,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娃娃,连毛巾的边角都不敢蹭到贾母的皮肤,怕弄疼了她,她还轻轻按摩着贾母的手指,想让她舒服些,让她能多醒一会儿。
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像耗尽了力气,对宝钗说:“你去看看桂儿,那孩子睡觉不老实,总爱踢被子,别让奶娘把他冻着了,这夜里,哭起来不吉利,也别惊着老太太,她现在经不起折腾了。” 她知道这话不该说,在老太太弥留之际说 “不吉利”,实在不妥,可这时候,她实在没力气想别的了,满脑子都是 “老太太要是走了,这一家子可怎么办”,连说话都没了分寸,只想让桂儿好好的,别再出什么岔子。
宝钗点头应了,又看了眼宝玉,眼神里满是心疼,想说 “你也歇歇,别熬坏了身子,你要是倒下了,咱们家就更难了,还有好多事需要你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她知道,宝玉是不会走的,他要守着贾母,守着这最后的时光,哪怕多陪一秒也好,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老太太能多撑一会儿,能多陪陪宝玉。她转身轻轻走了出去,脚步轻得像猫,裙摆扫过门槛,没发出一点声音,怕吵着贾母,怕这一点点动静,就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她走出门,还特意把门轻轻带上,留了条小缝,方便观察屋里的情况。
屋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棂 “呜呜” 响,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叹气,听得人心里发慌,头发都竖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风把窗纸吹得鼓起来,像个小灯笼,差点碰倒炕几上的烛台,烛火晃得厉害,差点熄灭,火苗忽明忽暗,像人的生命一样脆弱,袭人眼快,连忙伸手扶住烛台,烛油滴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缩了缩手,手背立刻红了一块,她却没敢出声,只是悄悄把烫红的手背藏在身后 —— 她怕别人看见,怕惹得大家更伤心,只能自己忍着疼,把疼憋在心里,像宝玉一样。
宝玉握着贾母的手,感觉那手越来越凉,越来越轻,像片羽毛,随时会飘走,从他的掌心里飞走,再也抓不住,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着,想把她留住,可却怎么也留不住。他忽然想起,前儿贾母清醒的时候,还拉着他的手,把通灵宝玉从他脖子上摘下来,放在手里摸了又摸,玉上的花纹都被她摸得发亮,她的手指在花纹上轻轻划着,像是在跟这玉告别,又像是在跟他告别,眼神里满是不舍。
她当时说:“这玉是宝玉的命根子,是从你出生时就跟着你的,你要好好戴着,护住自己,也护住妹妹们,别让她们受委屈,别让咱们贾家的人,再受欺负了,咱们贾家已经够难了,不能再出事了。” 说完还掉了眼泪,泪珠落在通灵宝玉上,滚了一圈,才滑下来,滴在她的手背上,像颗小小的珍珠,晶莹剔透,却很快就凉了。那会儿他还安慰贾母:“您会好起来的,我们都好好的,一起在园子里看花,一起吃您做的枣泥糕,您做的枣泥糕最好吃了,比外面买的还好吃,我还没吃够呢。” 可现在,他知道,贾母要走了,要去见黛玉,见太婆婆,见爷爷了 —— 那些他再也见不到的人,就要和贾母团聚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残败的府里,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守着那些回忆,守着这破碎的家。
“宝玉……” 贾母忽然又睁开眼,眼神清明了些,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了擦,有了点光亮,直直地看着宝玉,看得很认真,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永远都不忘记,她的嘴唇动了动,慢慢说:“我要走了…… 不能再陪你了…… 不能再看着你成家立业,不能再看着桂儿长大,不能再…… 再陪你吃枣泥糕了……”
“老太太,您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咱们还要一起看明年的桃花,一起吃枣泥糕,您还没看着我成家立业,还没看着桂儿长大,怎么能走呢?您答应过我的,要看着我好好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宝玉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他握紧了贾母的手,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疼得他眼泪差点掉下来,却没觉得疼 —— 心里的疼,比手上的疼厉害多了,像有把刀在心里割,割得他鲜血淋漓,连呼吸都带着疼,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胸口疼得厉害。
“傻孩子……” 贾母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宝玉的头发,手指穿过他的发丝,能感觉到头发比以前稀了些,也软了些,没了往日的浓密,她的手在宝玉的头发上轻轻摩挲着,像在安慰他,“人都有这么一天,就像花会谢,叶子会落,月亮会圆也会缺,没什么好怕的。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照顾好你娘,她身子弱,性子也软,容易受气,你要多护着她,别让她被人欺负了;照顾好宝钗,她是个好姑娘,知书达理,跟着你受委屈了,你要好好待她,别让她伤心,别让她像我一样,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还要照顾好巧姐儿,那孩子小,没了爹娘在身边,可怜得很,你要多疼她,别让她没人管,别让她受委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快断的线,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胸口起伏得更厉害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别像你爹那样…… 太固执,认死理,不懂变通,容易得罪人,最后落得这个下场,让人担心;也别像我那样…… 太护着你们,把你们惯坏了,不知道人间的苦,不知道世道的艰难,将来受了委屈,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你要懂事,要撑起这个家,别让贾家就这么散了,别让祖宗的基业毁在你手里,你是贾家的希望啊……”
“我知道,老太太,我都知道,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会撑起这个家,不会让贾家散了,不会让祖宗的基业毁在我手里,您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不会让您失望的。” 宝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眼前的贾母都变得有些看不清了,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他连忙低下头,怕贾母看见,怕她伤心,可眼泪还是滴在了贾母的手背上,烫得贾母轻轻动了动手指,像是在安慰他,说 “宝玉别哭,老太太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个好孩子”。
“给我…… 梳梳头发……” 贾母忽然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我好久没好好梳梳头发了…… 头发都乱了…… 出去见人,要梳得整齐些,不能让人笑话,我是贾家的老祖宗,不能丢了贾家的体面……”
鸳鸯连忙转身去拿梳子,是一把象牙梳,梳背上刻着小小的缠枝纹,还是当年元妃省亲时赏的,质地温润,是上好的象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梳齿圆润,不会扯疼头发,贾母一直很喜欢,平时都放在紫檀木的梳妆盒里,锁得好好的,只有重要的日子才拿出来用,连鸳鸯都很少碰,怕摔了。鸳鸯拿来梳子,刚要递到贾母手边,宝玉却伸出手,接过梳子,对鸳鸯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来,我给老太太梳,我给她梳得整整齐齐的,不让她丢了体面。” 他的声音很坚定,不容拒绝,眼神里带着点执拗,像是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只能他来做的事,这是他能为老太太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走到炕的另一头,轻轻掀开贾母的枕巾 —— 那枕巾是素色的棉麻,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沾着几根贾母的头发,白花花的,像冬天的雪。贾母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有些乱,还沾着几根棉线,是从枕头上粘的,像枯草一样,没有一点光泽,也没有一点生气,发梢还微微卷曲,像被岁月磨过的痕迹。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爱爬到贾母的炕上,抢过这把象牙梳,要给她梳头发,却总把头发扯得乱七八糟,还掉了好几根,贾母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打他的手,说 “宝玉是个小淘气,梳头发都没个轻重,把老太太的头发都扯掉了,将来要变成秃老太太了,看你还认不认得我”,然后把他抱在怀里,自己拿着梳子,慢慢给他梳头发,梳得很轻柔,还笑着说 “宝玉的头发像墨一样黑,像缎子一样亮,长大了肯定是个俊小子,能娶个好媳妇,到时候我给你做主,娶个你喜欢的姑娘”。
那时候,贾母的头发还黑着,虽然也有几根白发,却显得很精神,又亮又顺,梳起来 “沙沙” 响,还带着淡淡的熏香味,好闻得很,每次梳完头,贾母都会让鸳鸯给她挽个髻,插上支银簪,银簪上还挂着个小小的珍珠坠子,一动就 “叮当” 响,显得很有精神,像个富贵的老祖宗。可现在,这头发却白了,稀了,梳起来都没什么声音了,连那熏香味,也淡得快闻不见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药味,绕在鼻尖,散不去,提醒着他老太太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快要离开他了。
宝玉握着梳子,慢慢梳下去,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比平时给黛玉梳头发还要轻,还要小心,他的手指轻轻托着贾母的头发,生怕扯疼了她。梳齿偶尔挂住打结的头发,他就停下来,用手指轻轻解开 —— 他的手指很细,动作很轻,比鸳鸯梳得还仔细,生怕扯疼了贾母,生怕她会不舒服,他想让老太太在最后时刻,能舒服些,能体面些。他能感觉到贾母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慢,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小,像快要停摆的钟,每一次起伏,都变得那么艰难,那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他不敢抬头看,只是盯着贾母的头发,一遍遍地梳着,嘴里轻声念着:“老太太,您别急,梳好了,咱们就睡觉,睡一觉就好了,明天早上起来,就能看见太阳了,就能看见园子里的花了,您不是最喜欢看桃花吗?等春天到了,咱们一起去看桃花,我还陪您去葬花,就像陪林妹妹那样,咱们还一起作诗,好不好?您说过的,要陪我一起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宝玉…… 黛玉……” 贾母忽然又喃喃地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蚊子哼,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你们…… 要好好的…… 别吵架…… 要互相照顾…… 别像以前那样,总闹别扭…… 要好好过日子……”
她的手轻轻垂了下去,落在被面上,再也没动过。那只手还保持着摸宝玉头发的姿势,手指微微蜷着,像还握着什么,像还在给宝玉梳头发,像还在安慰他 “别哭”,像还在嘱咐他 “要好好的”,像还在舍不得离开他。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 “噼啪” 的声音,还有风刮过窗棂的 “沙沙” 声,连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怕惊扰了这最后的平静,怕惊扰了老太太的魂灵。鸳鸯首先反应过来,她扑到炕边,双手握住贾母的手,那手已经凉得像冰,没有一点温度,没有一点生气,像块石头,她颤声喊:“老祖宗!老祖宗!您醒醒啊!您别丢下我们!您别走啊!我们还需要您!贾家还需要您!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喊着喊着,就哭出声来,声音嘶哑,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贾母的手背上,砸在被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一朵朵悲伤的花,在被面上绽放。
王夫人猛地站起来,腿一软,踉跄着扑到炕边,双手抓住贾母的被角,那被角还是她前儿给贾母掖好的,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如今却变得冰冷,没有一点温度,像被冰雪覆盖了。她看着贾母毫无动静的脸,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像开了闸的洪水,止都止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被面上,嘴里喃喃地喊着 “老太太,您别走,您走了这府里可怎么办啊?宝玉还小,不懂事,贾政又不在,我一个人撑不起来啊,您别走,再陪陪我们,再给我们指条明路,我们快熬不下去了”,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幸好袭人眼快,连忙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不然她就要摔在地上了,袭人也没力气,两人一起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袭人也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滴在王夫人的素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哽咽着说 “太太,您别这样,您要是倒下了,咱们家就真的完了,您要撑住,为了宝玉,为了桂儿,为了这个家,您要撑住,咱们还有希望,还有机会,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可她自己也控制不住眼泪,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 “太太,您要撑住”,像是在安慰王夫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宝玉还拿着梳子,保持着梳头发的姿势,一动不动,像尊石像,僵在那里,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梳子还停在贾母的白发上,齿间缠着几根白发,像冬天里的棉絮,轻轻一碰就会掉,那些白发,是岁月在贾母身上留下的痕迹,如今却成了永远的回忆。他看着贾母的脸,那么平静,眼睛闭着,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睡着了一样,没什么痛苦,没什么遗憾,仿佛只是累了,想好好睡一觉,睡一个长长的觉,再也不用醒来面对这世间的苦难。
他知道,贾母走了,走得很安详,去见那些她想念的人了,去见黛玉,见太婆婆,见爷爷了,再也不用受这世间的苦了,再也不用看着这府里的残败了,再也不用为家里的事操心了,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可他心里的疼,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他淹没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胸口闷得像要炸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砸在贾母的头发上,砸在梳子上,砸在被面上,发出 “嗒嗒” 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像在敲打着每个人的心。
他慢慢放下梳子,梳子 “嗒” 的一声落在炕几上,与银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像一把锤子,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砸碎了最后一丝希望。他伸手去摸贾母的脸,还是凉的,和刚才一样凉,可再也不会暖过来了 —— 再也不会有人像贾母那样,把他抱在怀里,说 “宝玉是我的心头肉”;再也不会有人像贾母那样,在他受委屈的时候,护着他,替他出头;再也不会有人像贾母那样,跟他说小时候的事,跟他说苏州的桂花糖,跟他说太婆婆绣的荷包了;再也不会有人像贾母那样,给他做枣泥糕,陪他看桃花了。
“老太太……” 他轻轻喊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像被什么东西撕裂了喉咙,沙哑得不成样子,几乎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把头埋在贾母的手边,像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最后的依靠,却发现这依靠已经没了温度,他哽咽着说 “老太太,您别走,我还没好好孝敬您,我还没陪您看够桃花,我还没听够您说以前的事,您别走,再陪陪我,好不好?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受了委屈,比如被贾政打了,或者跟黛玉吵架了,就跑到贾母怀里哭,贾母总会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安慰他:“不怕不怕,有老太太在呢,没人敢欺负你,老太太给你做主,谁欺负你,老太太就找谁算账。” 还会让鸳鸯去拿糖给他吃,哄他开心,糖是最好的冰糖,甜得能化在心里。可现在,他受了委屈,再也没人能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了,再也没人能给她拿糖吃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屋里,抱着贾母冰冷的手,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像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宝钗回来了。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的哭声,心里一沉,脚步也快了些,连裙摆扫过门槛都没在意,只想快点进去,看看宝玉怎么样了,看看老太太怎么样了。她手里还抱着贾桂的小披风,是刚才去给孩子盖的,小披风是粉色的,上面绣着个小小的老虎头,老虎头的眼睛是用黑珠子做的,亮得很,是她亲手绣的,希望孩子能像老虎一样健壮,将来能有出息,现在披风滑落在地,她都没察觉,只是快步走进屋里。
她看到蹲在炕边的宝玉,看到哭倒在地的王夫人和鸳鸯,看到炕几上的梳子和银碗,看到贾母毫无动静的脸,就知道,贾母走了,那个最疼宝玉、最疼大家的老太太,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衣襟很快就湿了一片。她走到宝玉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想说 “节哀顺变”,想说 “别太伤心,身体要紧,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 她知道,再多的话,也安慰不了宝玉的心,也换不回贾母的命,只能陪着他,默默流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给他一点支撑,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她在,还有这个家在。
“去…… 去请广济寺的师父来……” 王夫人终于缓过劲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哭腔,“还有…… 去报给邢夫人…… 还有宁国府…… 让他们…… 都来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别让老太太走得太孤单…… 她这辈子…… 太苦了,为贾家操了一辈子心,不能让她走得这么冷清……” 她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说完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再也撑不住了。
袭人连忙擦干眼泪,用袖子抹了抹脸,袖子上沾了眼泪和灰尘,把脸擦得花了,像个小花猫,她却没在意,应声 “是,太太”,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出门时差点撞在门框上,额头磕得生疼,她却没顾上揉,只是加快脚步 —— 她得赶紧去请广济寺的师父,广济寺的师父慈悲,能为老太太诵经祈福,让她走得安心;还要赶紧去报信,邢夫人虽然平时跟贾母有些矛盾,可毕竟是一家人,宁国府的人也该来送送老太太,不能让老太太走得太孤单,要让她风风光光地走,走得体面,不辜负她为贾家操的心。
鸳鸯也慢慢止住哭声,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帕子都湿透了,能拧出水来,她站起身,开始收拾贾母的东西 —— 她从梳妆盒里拿出贾母平时戴的银镯子,镯子上有个小缺口,是前年宝玉不小心撞的,当时贾母还笑说 “留着做个记号,省得丢了,也算是宝玉给我的念想,看到这个缺口,我就想起我的乖宝玉,想起他小时候淘气的样子”。她把银镯子轻轻放在贾母的手边,银镯子贴着贾母的手,像是在给她最后的温暖;又拿出贾母的手帕,是块素色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兰花,是贾母自己绣的,虽然针脚不如年轻时细,却也绣得有模有样,兰花的叶子还带着点灵气,她把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银镯子旁边 —— 她知道,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老祖宗走了,她不能倒下,还要帮着料理后事,要给老祖宗换上干净的衣服,要布置灵堂,要接待前来吊唁的人,不能让老祖宗受委屈,要让她风风光光地走,走得体面,像个真正的贾家老祖宗。
宝玉还蹲在那里,握着贾母的手,像是要把她的手捂热,像是要把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可他知道,这只是徒劳,老太太再也回不来了,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家。他想起小时候,贾母总说 “宝玉是我的心头肉,谁也不能欺负你,谁欺负你,老太太就跟谁急”;想起黛玉刚进府时,贾母拉着他和黛玉的手,说 “你们俩要好好的,将来做夫妻,我给你们主婚,让你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幸幸福福地过日子,不用像我一样,一辈子都在为家族牺牲”;想起元妃省亲时,贾母带着众人在大观园里看戏,宝玉坐在贾母怀里,吃着贾母递过来的蜜饯,是他最喜欢的金丝蜜枣,甜得他心里都暖烘烘的,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不用考虑家族的兴衰,不用考虑未来的命运;想起每年过年,贾母都会给大家发压岁钱,把他叫到身边,偷偷多给他一个红包,说 “这是老太太给你的,别让别人知道,你自己留着买糖吃,买你喜欢的小玩意儿,不用跟别人分享”……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晃过,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暖,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可现在,却只剩下刺骨的冷,像冰锥一样扎在他心里,扎得他生疼,扎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老太太还在,黛玉还在,贾家还是以前那个繁华的贾家,可他知道,这不是梦,这是残酷的现实,他必须面对。
窗外的风还在刮,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棂上,像无数人的哭声,悲悲切切,听得人心里发酸,鼻子一抽一抽的;打在瓦檐上,“滴答” 作响,像谁在数着时间,一分一秒,都那么难熬,那么漫长,仿佛永远都不会天亮;打在阶前的积水里,晕开一圈圈涟漪,像碎了的镜子,再也拼不完整,就像这个家一样,碎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那些美好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烛火摇曳着,把屋里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些影子,有的在哭,有的在忙,只有宝玉,还蹲在炕边,守着他最后一个护着他的人,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像,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任凭心里的疼不停地蔓延,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连动一下都觉得疼,连呼吸都觉得疼。
夜还很长,荣国府的这个夜晚,注定是无眠的。丧钟的声音,要等天亮了才会敲响,可府里的人都知道,从贾母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这荣国府,就真的没了主心骨,没了最后的暖意,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残园,和一群在残园里挣扎的人 —— 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向哪里,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下去,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宝玉慢慢抬起头,看着贾母平静的脸,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袖子上沾了灰尘,把脸擦得花了,像个小花猫,他却没在意。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像雨后的石头,沉实而有力,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孩子气的软弱,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软弱了,他要撑起这个家,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老太太,您放心,我会好好的,会照顾好娘,不让她受气,不让她被人欺负,会保护好她,像您以前保护我一样;会照顾好宝钗,好好待她,不让她受委屈,不让她伤心,会跟她一起撑起这个家,不让她孤单;会照顾好巧姐儿,多疼她,多护着她,不让她没人管,不让她像黛玉妹妹那样苦命,会让她好好长大,做个幸福的孩子;会找到爹,跟他一起把咱们家的冤屈说清楚,不会让您白白受委屈的,不会让贾家白白被人欺负;我会撑起这个家,不会让贾家就这么散了,不会让祖宗的基业毁在我手里,您在天上看着,我一定说到做到,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会做个有担当的人,做贾家的顶梁柱。”
他站起身,腿蹲得麻了,一瘸一拐的,踉跄了一下,宝钗连忙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怕他摔倒,她的手很凉,却很有力,给了他支撑。他走到炕边,最后看了一眼贾母,看了看她手边的银镯子,看了看炕几上的梳子,看了看她平静的脸,心里默默说:“老太太,您走好吧,我会记住您说的话,做个有担当的人,做个能撑起这个家的人,不会再让您失望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我会好好的,会让这个家好好的,不让您在天上担心。”
然后他转过身,对宝钗说:“宝钗,咱们该准备后事了,不能让老太太受委屈,要风风光光地送她走,让她在天上也能安心,也能体面,不能让她走得冷清,她为贾家操了一辈子心,咱们不能让她最后还受委屈。”
宝钗看着他,眼里满是心疼,心疼他的懂事,心疼他的坚强,也心疼他的无助 —— 他才二十出头,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承担起这么重的担子,要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要面对这么多的苦难和离别,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可她也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嗯,咱们一起办,一定会办好的,不让老太太受委屈,让她风风光光地走,走得体面,咱们一起撑起这个家,一起面对接下来的困难,不会让您一个人扛着。”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宝玉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 “混世魔王” 了,他成了这家里的顶梁柱 —— 虽然这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重得让人心疼,可他却不得不扛起来,而她,会一直陪着他,跟他一起扛。
鸳鸯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件贾母平时穿的石青缎面夹袄,袄面上绣着小小的福字,是她去年冬天给贾母绣的,绣了整整一个月,每天夜里都在灯下绣,眼睛都熬红了,针脚细密,福字绣得饱满,每一笔都透着她的心意,寓意 “多福多寿”,希望贾母能长命百岁。贾母穿上后,还笑着说 “鸳鸯的手巧,绣的福字看着就喜庆,穿着这件衣服,老太太也能多活几年,多陪陪你们,多看看这世间的好光景”。她轻声说:“宝二爷,咱们给老祖宗换上衣服吧,这是老祖宗最喜欢的衣服,穿着它走,她会开心的,也能走得安心,走得体面,不辜负她对咱们的疼。”
宝玉接过夹袄,手指抚过上面的福字,能感觉到针脚的纹路,能想起鸳鸯熬夜绣衣服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有很多事要做。他想起这是去年冬天,鸳鸯熬夜给贾母绣的,那时候天很冷,鸳鸯的手冻得通红,却还是坚持绣完了,贾母穿上后,笑得那么开心,像个孩子,拉着鸳鸯的手,夸了她好半天,说 “鸳鸯是个好孩子,比我的亲孙女还亲”。他点了点头,和鸳鸯、宝钗一起,小心翼翼地给贾母换衣服。他们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件最珍贵的事情,怕碰疼了贾母 —— 虽然他们知道,贾母已经感觉不到了,可他们还是想把最好的都给她,让她走得安心,走得体面,走得没有遗憾,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像以前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过着幸福的生活。
烛火还在烧,烛芯越来越长,火星偶尔溅出来,落在地上,熄灭了,像一颗颗小小的眼泪,掉在地上就没了踪迹,再也找不回来,就像那些逝去的人,逝去的时光一样,再也回不来了。雨还在下,风还在刮,把屋里的凉意又带浓了几分,冷得人骨头都疼,冷得人心里发寒,冷得人几乎要失去知觉。荣国府的这个夜晚,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在哭,每一个人都在伤心,可在这悲伤里,却也有一丝微弱的光 —— 那是宝玉眼中的坚定,是宝钗心中的责任,是鸳鸯手里的执着,是他们对未来的一点点希望,是他们对这个家的不舍和坚守。
他们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会有很多苦难,会有很多离别,会有很多说不尽的委屈,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挫折,会有很多别人的白眼和欺负,可他们不能倒下,因为他们是贾母的孩子,是荣国府剩下的人,他们要在这残园里,守住最后一点尊严,守住最后一点希望,像贾母希望的那样,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撑起这个家,不让贾家就这么散了,不让祖宗的基业毁在他们手里,不让老太太在天上失望。
天快亮的时候,广济寺的师父来了,一共来了五位,都穿着灰色的僧袍,僧袍洗得有些发白,却很干净,浆洗得平平整整,没有一点褶皱,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他们手里拿着经卷,经卷用蓝色的布包着,包得很整齐,上面还绣着个小小的 “佛” 字,佛字周围绣着一圈小小的莲花,显得很庄严。走进贾母的卧房时,他们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贾母,怕惊扰了这最后的平静,怕惊扰了她的魂灵。他们走到炕边,对着贾母的遗体合十鞠躬,动作虔诚而庄重,眼神里满是慈悲,然后盘腿坐在地上,拿出经卷,慢慢展开,开始诵经。
诵经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南无阿弥陀佛” 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像一股暖流,温暖着每个人的心,和屋外的雨声、风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为贾母送行,送她去往西方极乐世界,让她脱离这世间的苦难,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不再为家族的兴衰操心;也像是在为这衰败的荣国府,奏响一曲悲伤的挽歌 —— 为那些逝去的繁华,为那些离散的人,为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时光,也为那些还在挣扎的希望,为这个家的未来祈祷。
宝玉站在卧房门口,看着里面诵经的师父,看着躺在炕上的贾母,看着忙碌的宝钗和鸳鸯,看着哭红了眼睛的王夫人,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逃避现实,不能再做那个只会躲在贾母怀里撒娇、只会对着黛玉哭、只会抱怨命运不公的 “混世魔王” 了。贾母走了,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撑起这个家,要为这个家赎罪,要为那些逝去的人,讨一个公道,要让那些还活着的人,能好好地活下去,能有尊严地活下去,不能让他们再受委屈,再受欺负,不能让他们再像老太太那样,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却得不到好的结局。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通灵宝玉,那玉还是凉的,却像是有了温度,贴在他的胸口,给了他一丝力量 —— 这是贾母给他的念想,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的责任,是他撑下去的勇气,是他面对未来的希望。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雨还在下,可东方的天际,已经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像希望的种子,在黑暗里慢慢发芽,虽然微弱,却让人有了盼头,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有了面对未来的决心。
“老太太,您慢走,等将来,我把家里的事了了,把冤屈洗清了,就去找您,去找黛玉,去找所有人,咱们在那边,再像以前一样,好好的,一起看桃花,一起吃桂花糖,一起过中秋节,再也不分开了,再也没有这么多的苦难和离别了,再也不用为家族的兴衰操心了,咱们就像普通人家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好不好?” 宝玉在心里默默地说,然后转过身,走进屋里,开始忙碌起来 —— 他要安排贾母的葬礼,要安抚家里的人,要为接下来的路,做好准备,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不辜负老太太的期望,不辜负那些还活着的人的信任,不辜负这个家。
残园的泣血,从这个清晨开始,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宝玉的路,也从这个清晨开始,变得清晰而沉重。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有很多苦难,会有很多离别,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挫折,会有很多别人的不理解和嘲笑,可他不会再退缩,不会再害怕,因为他是贾宝玉,是贾母的孙子,是这荣国府最后的希望 —— 也是这残园里,唯一能撑起一片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