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续:宝玉云游记》第一卷《残园泣血》
第 12 章世交冷:故旧避嫌
灵堂的烛火又矮了半截,烛芯爆出一点火星,落在青灰的地砖上,瞬间就灭了,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焦痕 —— 那地砖原是江南运来的青石板,当年铺设时,贾母还特意让人在砖缝里嵌了铜丝,说 “这样下雨天也不滑,你们这些孩子跑着玩也放心”,如今铜丝早已锈成了暗绿色,连砖面都裂了几道细缝,像老人脸上爬满的皱纹。
宝玉扶着灵案的边缘站起身时,指腹先触到了一层薄灰。从前府里洒扫最是勤快,别说灵堂这般重地,便是廊下的栏杆,每日也得用细布蘸着松香水擦三遍,连木纹里的积尘都容不得半点 —— 那时负责清扫的张嬷嬷总说 “老太太爱干净,咱们得把屋子收拾得亮堂些,才配得上她老人家”。如今却连贾母灵前的案几都蒙了尘,指腹轻轻一蹭,便能捻起一小撮,混着香灰,簌簌落在素色的孝帕上。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缝里还嵌着昨夜烧纸留下的炭黑,指甲盖泛着青白色,是连日守灵熬出来的憔悴;虎口处磨出了细茧,是夜里攥着灵柩旁的雕花栏杆,硬生生抠出来的。袖口的素绸孝衣磨出了毛边,针脚处的丝线都松了,是这几日来回摩挲灵柩时,被棺木上 “缠枝莲” 的木纹蹭出来的,那些松脱的线头飘在风里,像给这素净的孝衣,添了几道扯不开的愁绪。
“爷,您又站了半个时辰了。” 麝月端着一碗热粥进来,棉鞋踩在青砖地上,没发出半分声响 —— 鞋底的棉絮早被潮气浸软,连走路的脚步声都弱了。这双棉鞋还是去年冬天宝玉让针线房给她做的,鞋面用的是淡青色的缎子,如今缎面磨得发乌,鞋尖还破了个小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这几日府里的下人走了大半,那些年轻力壮的,早在抄家消息传来时就卷着细软跑了,剩下的多是跟着贾母几十年的老仆:张嬷嬷眼花,穿针都得凑着亮;李伯腿跛,走一步都得扶着墙;连从前最机灵的小丫鬟翠缕,也因家里穷,被爹娘接走了。如今连扫地的笤帚都换了把秃的,竹枝断了好几根,扫过地面时,总漏下些灰尘在砖缝里,扫着扫着,就听见笤帚杆 “吱呀” 响,像在哭似的。往日里丫鬟们走路时,环佩叮当响,混着说笑声,能把荣国府的每个角落都填得热闹;如今却只剩风吹窗棂的 “吱呀” 声,那声音刮过糊着白纸的窗棂,纸角被吹得翻卷,像谁在低声啜泣,衬得灵堂愈发冷清,连空气都像是凝住了,吸一口都带着刺骨的凉,顺着喉咙往下滑,冻得心口发紧。
宝玉没接那碗粥,目光落在灵堂正中的白幡上。那白幡是用府里最后一匹素绫做的,还是去年元妃省亲时剩下的料子 —— 当时元妃见这绫子质地好,特意留了些给贾母,说 “母亲年纪大了,做件夹袄衬着暖和”,如今却成了裹尸幡。白幡的边角裁得不甚齐整,剪刀的痕迹歪歪扭扭,是府里最年长的张嬷嬷颤着手剪的 —— 她眼神不好,剪到第三遍才勉强剪直,剪完后还抹着眼泪说 “老太太一辈子爱体面,这幡子剪得不齐整,委屈她了”。白幡垂下来的穗子被穿堂风拂得晃,一缕一缕的,像极了贾母生前坐在暖阁里纳鞋时,掉在膝头的棉线。那时贾母总会戴着老花镜,把棉线绕回线轴,笑着说 “线乱了就得理,理顺了才能纳出好鞋,做人也一样,得把心捋顺了”,可如今这 “线”,却再也理不顺了。他喉结滚了滚,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涩意:“昨儿让你查的,府里还剩多少现银?”
麝月的手顿了顿,瓷碗的边缘碰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又赶紧收住力,把粥碗轻轻放在案边的矮凳上。那矮凳是从前给贾母放脚的,凳面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还留着贾母常年坐的压痕 —— 她总爱把脚搭在上面,手里捏着个小暖炉,跟宝玉说从前的事。碗里的粥是用糙米熬的,上面飘着几粒咸菜,热气腾腾的,却没什么香气 —— 府里早就买不起好米了,这糙米还是周瑞家的去街口的粮铺赊来的。她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灵前的安静,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前儿给老太太办入殓,买棺木、置寿衣,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周瑞家的去西城的‘恒昌当铺’问过,掌柜的见是贾府的东西,连看都没仔细看,就说除了那几件老古董 —— 就是老太太屋里摆的那对宋代青瓷瓶、还有先太爷留下的玉如意,其余的都当不上价。”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眼圈红了,“再说,那些古董是老太太传下来的,是咱们府里的念想,那对青瓷瓶还是老太太的陪嫁,咱们…… 咱们哪能把它们当了啊。”
“我知道。” 宝玉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灵案上的木纹。那木纹深一道浅一道,是几十年的岁月磨出来的,他从前总爱趴在案上写毛笔字,贾母就坐在旁边看着,还会替他把歪了的纸扶正,说 “字要写正,人也要做正”。如今案上的砚台早就干了,墨锭也裂了缝,只有旁边放着的一支狼毫笔,还是黛玉从前送他的,笔杆上刻着 “沁芳” 二字,如今也蒙了尘。“不报丧是不行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没个准头。昨夜守灵到三更,他靠在灵柩旁打盹,头歪在冰凉的棺木上,竟梦见了贾母 —— 梦里贾母还坐在荣庆堂的暖阁里,阳光透过窗纱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蒙了层金粉。她手里捏着个蜜饯梅,用银签子扎着,笑着朝他递过来:“宝玉来,给你留了好东西,这是江南新送来的,甜得很,你小时候最爱吃。” 他伸手去接,指尖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棺木,那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瞬间就把梦惊醒了。醒来时浑身是汗,孝衣的后背都湿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再闭眼,满脑子都是从前府里热闹的模样:史太君带着湘云来做客,一进门就扬着声音喊 “老姐姐,我带着云丫头来看你了”,湘云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个糖葫芦,蹦蹦跳跳的;丫鬟们端着热腾腾的螃蟹宴上来,红澄澄的螃蟹堆在白瓷盘里,还冒着热气,贾母笑着给史太君剥蟹肉,说 “这蟹是刚从江南运来的,鲜得很”;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来拜会,穿着一身藏青锦袍,腰里系着玉带,还特意给宝玉带了柄玉扇,扇面上画着水墨山水,扇骨是上好的檀香木,闻着就清心,宝玉拿到扇子后,还跟黛玉在沁芳闸桥边一起赏玩;北静王更不必说,那年上元节,街上张灯结彩,灯笼的光映得满地通红,两人在街头并马而行,王爷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里系着玉带,还把自己挂在颈间的念珠摘下来,塞到他手里说 “这串念珠是圣上赏的,你心性纯良,戴着正好,能安神”。
那些日子,贾府门前的车轿就没断过,从早到晚,马蹄声、车铃声,混着门房的吆喝声,能热闹到掌灯。门房的李大爷总笑着说 “咱们府里的门槛,都快被客人踩平了”。如今…… 宝玉吸了吸鼻子,闻到灵堂里混杂着香火与霉味的空气 —— 香是最便宜的线香,烧起来有股呛人的烟味,熏得人眼睛发疼;霉味是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府里的回廊漏雨,墙角都长了青苔,那味道黏在空气里,甩都甩不掉,像洗不干净的愁绪。他忽然觉得冷,那冷不是从外面刮进来的风,而是从心里冒出来的,顺着血管往四肢蔓延,连指尖都凉得发僵,握成拳都没力气。
“那…… 派谁去报丧呢?” 麝月见他神色恍惚,眼神定在白幡上,像是没回过神,便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压得更低了,“茗烟还在,他虽顽皮,却忠心,上次抄家时,他还帮着护着您的书呢;李贵也没走,他跟着爷您多年,办事稳妥,从前您上学,都是他送您去的;周瑞家的虽是妇道人家,却懂些礼数,嘴也甜,去王家或是史家,倒也合适。”
宝玉点了点头,目光缓缓扫过灵堂里寥寥几个守灵的老仆:张嬷嬷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头一点一点的,像是要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给贾母绣了一半的帕子 —— 帕子上绣的是 “寒梅映雪”,贾母生前最爱这纹样,说 “梅花耐寒,做人也得有这股子劲”,如今帕子还没绣完,人却走了;李伯靠在门框上,背都驼了,手里拿着根拐杖,那拐杖还是宝玉前年给他做的,用的是上好的梨木,如今杖头都磨圆了,他眼神望着灵柩,满是愁苦,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跟贾母说话;还有两个小丫鬟,缩在一边,互相靠着取暖,脸上没一点血色,手里拿着的纸钱,剪得歪歪扭扭,是她们跟着张嬷嬷学的。他们都是跟着贾母几十年的人,如今虽穷苦,却没像其他人那样卷包裹走,只是一个个都垂着头,脸上的皱纹里,都填满了化不开的愁。宝玉心里酸了酸,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呼吸都慢了些:“让茗烟去史家吧,他嘴甜,从前常跟着我去史府,那边的门房、丫鬟都认得他,说话也方便。上次湘云生日,还是他去史府送的礼物呢。” 他顿了顿,又说,“李贵去北静王府,王爷府里的门房他也熟,从前跟着我去赴宴,总跟门房的人说上几句话,还常给他们带些点心。周瑞家的…… 就去王家,毕竟是太太的娘家,她去说话,也多几分情面,太太从前还让她给王家送过东西呢。”
说罢,他转身去里间找丧帖。那间屋子原是贾母的外间,如今也乱了:桌椅上蒙着灰,书架上的书倒了好几本,书页被风吹得翻卷,露出里面的批注 —— 那是贾母年轻时读的书,上面还有她用红笔写的评注;窗台上的瓷瓶倒了,里面的干花撒了一地,是去年秋天黛玉送来的菊花,如今都成了枯黄色。丧帖是前日让府里唯一还会写字的老秀才写的 —— 那老秀才原是府里的账房先生,姓陈,眼睛虽花,字却写得工整,从前府里的账本都是他记的。纸是最普通的竹纸,黄澄澄的,边缘还有些毛糙,是在街口的小铺子里买的,比不得从前府里用的洒金笺 —— 从前府里的帖子,都是用洒金笺做的,纸上印着暗纹,还盖着贾府的朱红大印,印泥是上好的朱砂调的,盖在纸上,红得发亮,像一团火。如今的墨也淡,是用灶灰混着水调的,写在纸上,字迹都透着股无力的浅,像人没了精神。每张丧帖上,都写着 “先妣贾母史氏太君于本月十二日寿终,谨择本月十六日成殓,恭请莅临”,字迹虽工整,却没了从前的气势,像个垂头丧气的人。宝玉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尖微微发颤 —— 他想起从前府里办宴席,帖子都是丫鬟们用托盘端着,送到各家府里,回来时还会说 “那家的太太见了帖子,可高兴了,说一定来”,如今却只能让几个老仆拿着这粗纸帖子,去求人家收下。
“爷,您放心,我们定会把话带到。” 茗烟和李贵、周瑞家的很快就来了,三人都穿着半旧的素衣。茗烟的孝帽还歪着,帽檐耷拉在一边,露出额前的碎发,却难得地没嬉皮笑脸,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带着点紧张,手都攥成了拳 —— 他知道这次去报丧,肯定会受委屈,可他不想让宝玉失望。李贵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袍,领口的扣子掉了一颗,用布条系着,腰里束着根麻绳,是临时凑的孝带,他的脸冻得通红,却还是挺直了腰板,像从前跟着宝玉出门时那样,想显得精神些。周瑞家的则把自己唯一的素布裙找了出来,裙子的下摆有个补丁,她特意用白丝线缝了,不仔细看倒瞧不出来,她还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了点头油,说 “去王家,不能失了咱们府里的体面”。
宝玉把丧帖分给他们,手指碰到茗烟的手时,觉得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 茗烟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都肿了,是刚才在外面等的时候冻的。他又叮嘱:“去了那边,好生说话,不必强求。若是…… 若是人家不方便见,或是不愿见,便把帖子留下就好,别与人争执,也别赌气。咱们如今不比从前了,凡事得忍。”
他这话虽轻,茗烟却听出了不对劲。从前宝玉何曾这样委曲求全过?那年去清虚观打醮,观里的道士见宝玉穿着普通,就怠慢了,没给上好茶,只端了杯粗茶,宝玉当场就发了脾气,把茶碗往桌上一放,说 “我们府里的人,岂容你们这般轻慢?便是不穿锦袍,也轮不到你们这般待承”,最后还是观主出来赔罪,给换了上好的雨前龙井,才算了事。如今却连 “别与人争执” 都嘱咐了,像是早料到会受委屈。茗烟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攥紧了手里的丧帖,纸边都被他捏得发皱,大声道:“爷您放心!史府的人要是敢怠慢,我…… 我就跟他们理论!咱们府里虽不如从前,可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别胡来。” 宝玉打断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茗烟的肩膀瘦了不少,隔着薄薄的孝衣,能摸到骨头的轮廓 —— 这几个月,府里没什么好吃的,茗烟也瘦了好多。“如今不比从前了。” 他轻声说,这三个字,像块浸了冰的石头,砸在茗烟心上,让他瞬间就没了底气。是啊,如今贾府落难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呼风唤雨的荣国府了。
茗烟看着宝玉眼底的红血丝,那血丝爬满了眼白,像一张扯不开的网;再看他的脸,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下巴上还冒出了些青茬,从前那个面如冠玉、眼神清亮的宝二爷,如今竟憔悴成了这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也低了:“哎,我知道了,爷,我不跟他们争执。”
三人分头出发时,天刚蒙蒙亮。街上的积雪还没化尽,一层薄雪盖在青石板上,踩在脚下 “咯吱” 响,那声音在空荡的街上荡开,又很快被风卷走,像没人听见的委屈。风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得皮肤生疼,连耳朵都冻得发麻。茗烟裹紧了身上的夹袄 —— 这夹袄还是前年宝玉赏他的,当时是件新的,宝蓝色的缎面,如今缎面磨得发乌,里面的棉絮都板结了,挡不住风,冷意顺着领口、袖口往里钻,冻得他打哆嗦。他往史家的方向走,史家住在东城的 “锦屏巷”,离贾府不算远,从前他跟着宝玉去,都是坐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咕噜咕噜” 响,半个时辰就到;如今只能步行,走了没一会儿,鞋底就湿了,雪水渗进鞋里,冻得脚趾发麻,像踩着冰碴子,冷意顺着裤腿往上爬,连膝盖都僵了,每走一步都觉得沉。
到史府门口时,太阳刚出来,金色的光洒在史府的朱漆大门上,那漆色亮得晃眼,是去年才重新刷的,史府的管家还特意跟贾府的人炫耀,说 “这漆是从江南运来的上好朱漆,刷上后,十年都不会掉色”,可如今这亮堂堂的大门,却没什么暖意,反倒是那光落在雪地上,反射出的寒气,更刺人眼睛。茗烟整理了一下孝衣,把歪了的孝帽扶正,又擦了擦冻得发红的鼻子,才走上前,对着守门的仆人道:“劳烦通禀一声,我是荣国府来的茗烟,给史太君报丧 —— 我们贾母老太太,前日夜里走了。”
那守门的仆人斜睨了他一眼,眼皮抬都没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 见他穿的夹袄旧了,孝衣的边角也磨破了,脸上还沾着雪粒子,浑身透着股穷酸气,脸上的傲慢就淡了些,却多了几分敷衍,连说话的语气都懒懒散散的,像没睡醒:“报丧?我们老爷一早就去衙门了,夫人也病着,在床上躺着呢,不便见客。” 他说着,还打了个哈欠,露出嘴里的黄牙。
“不是要见客,就是把这丧帖递进去,让府上知道一声就行。” 茗烟急了,往前凑了凑,把手里的丧帖递过去,指尖都在抖 —— 他怕人家连丧帖都不收。“我们老太太是史太君的亲姐姐,一母同胞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如今走了,总得让府上知晓,也好…… 也好让史太君知道,她姐姐最后的光景,送她最后一程。”
“知晓了又能怎样?” 另一个守门的仆人从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端着个茶碗,热气从碗口冒出来,散着淡淡的茶香 —— 那是上好的茶,茗烟认得,从前贾府也常喝。他啜了一口,才不耐烦地打断茗烟,语气里满是嫌弃:“如今贾府是什么光景,你心里没数?抄家的罪名还没洗清呢,官府还天天查问,我们府里最近也忙着筹备老爷的寿宴,哪有功夫管别人家的丧事。再说,你们府里如今这样,我们要是跟你们往来,岂不是自找麻烦?”
茗烟的脸 “腾” 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攥着丧帖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 —— 他想反驳,想说贾府从前待史家不薄,史太君每次来贾府,贾母都把最好的东西给她,连自己的首饰都舍得送;想说说太君和贾母的姐妹情分,她们小时候还一起在园子里摘果子、捉迷藏;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宝玉叮嘱的 “别与人争执”,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改成了恳求:“就算老爷夫人不便,好歹把丧帖收下,这也是我们府里的一点心意,是给老太太的…… 就算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收下吧。”
那两个仆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放下茶碗,慢悠悠地走过来,接过丧帖,看都没看,就随手塞在门房的抽屉里 —— 那抽屉里堆着些杂物,有旧账本,还有几个空酒瓶子,丧帖塞进去,瞬间就被埋住了,像被扔进了垃圾堆。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别在这儿杵着,让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府里跟你们有什么牵扯呢,晦气。”
“晦气” 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茗烟心上,疼得他眼圈发红。他还想说什么,却见那仆人已经转身回了门房,拿起茶碗继续喝,连个正眼都没再给他。门房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隔着门都能闻到煤烟味,跟外面的寒冷比起来,像两个世界。茗烟站在史府门口,看着那扇朱红的大门,门环上的铜锈都被擦得亮闪闪的,可那门却紧紧闭着,像一道打不开的隔阂,把所有的情分都挡在了外面。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沉得慌 —— 从前他跟着宝玉来,这门房的人哪回不是点头哈腰,老远就迎上来,还会递上热茶,说 “茗烟小哥,快里面坐,宝二爷呢?屋里暖和”,如今却连让他进门站一会儿都不肯,连句客气话都没有。风又刮过来,裹着雪粒子,砸在脸上,他裹了裹夹袄,却觉得比刚才更冷了,冷得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连呼吸都带着白气,像在哭。
他没立刻回贾府,而是绕到史府的后巷 —— 那里有个小角门,是从前湘云常从那里溜出来找宝玉的地方。门不宽,只容得下一个人过,门框上还留着湘云刻的小记号,是个小小的 “云” 字,那是湘云十岁那年刻的,还跟宝玉说 “这样我下次来,就不会找错门了”。守门的是个姓刘的老嬷嬷,头发花白,却很和善,从前湘云溜出来时,她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会给他们塞些点心,说 “慢些跑,别摔着,外面冷,多穿点衣服”。茗烟想,或许老嬷嬷能帮忙把丧帖递到史太君手里,毕竟太君和贾母是亲姐妹,总不会不管亲姐姐的丧事,总不会像那些仆人一样冷淡。
到了后巷,那角门果然开着条缝,能看见里面的青砖地,还扫得很干净,是老嬷嬷扫的。茗烟刚要上前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老嬷嬷的声音,带着点叹息,像被什么东西压着:“…… 不是我不肯帮,实在是老爷有吩咐,前儿特意把管家叫过去,说不让和贾府的人往来,连话都不能多说,怕被连累。你没看见前儿王家那边,荣国府派去的人,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被赶回来了吗?咱们府里可不能像王家那样绝情,可也不能跟贾府走太近,老爷也是没办法。”
另一个年轻丫鬟的声音响起,带着点不解,还有点委屈:“可贾府老太太毕竟是咱们老太太的亲姐姐啊,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那么好,如今走了,就这么不管不顾?连张丧帖都不收?要是老太太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
“管得了吗?” 老嬷嬷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像怕被人听见,“如今贾府是罪眷,抄家的事还没了呢,官府还在查,咱们府里要是沾了边,说不定就被连累了,老爷的官也保不住。老爷也是没办法,这官场上的事,一步错就满盘皆输。再说,荣国府也没从前的势力了,就算往来,也帮不上咱们府里什么忙,反倒可能惹麻烦…… 老太太那边,我也不敢说,说了她肯定要闹着去贾府,到时候更麻烦。”
茗烟站在门外,听着这话,手脚瞬间冰凉,像被扔进了冰窖里。他原以为,就算史家的老爷、夫人冷淡,史太君总该念着姐妹情分,总会让收下丧帖,总会想送贾母最后一程,可没想到…… 连老嬷嬷都这么说,连老嬷嬷都不敢告诉史太君。他默默地转身,沿着后巷往回走,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他眼眶发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 他不能哭,要是哭了,回去怎么跟宝玉说?宝玉还等着他的消息呢,他不能让宝玉更难过。
与此同时,周瑞家的也到了王家。
王家的大门比史家更气派,朱漆大门比史家的宽了一倍,门环是黄铜做的,上面雕着狮子头,亮得能照见人影,是上个月刚换的。门口的石狮子擦得锃亮,连狮子眼睛里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是府里特意雇人每天擦的,那仆人还说 “这石狮子是王家的脸面,得擦得亮堂堂的,才显得咱们府里有气派”。守门的仆人穿着崭新的棉袍,深蓝色的料子,滚着白边,腰间系着红绸带,手里拿着根马鞭,昂首挺胸地站着,像只骄傲的公鸡。见周瑞家的走来,不等她开口,就先皱起了眉,眼神里满是打量,像在看什么可疑的人,语气也带着不耐烦:“你是哪里来的?要找谁?别在这儿晃悠,影响我们府里的体面。”
“我是荣国府的周瑞家的,来给府上报丧 —— 我们贾母老太太前几日走了,特来知会王仁舅爷一声,要是舅爷不在,给太太通禀一声也行。” 周瑞家的陪着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双手捧着丧帖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微微有些发抖 —— 她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都肿了,是一路走来冻的。“劳烦小哥通禀一声,就说荣国府的老仆,求见一面,哪怕就说一句话也行。”
一提 “荣国府”,那仆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就没了刚才的骄傲,取而代之的是嫌弃和警惕。他伸手挡开她的丧帖,动作粗鲁,差点把周瑞家的手里的丧帖打落在地,语气也变得刻薄:“我们舅爷一早就出去了,跟朋友喝酒去了,太太也身子不适,在屋里歇着,不见客。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耽误事,我们府里还要迎客呢,别让你这晦气的样子,冲撞了客人。”
“怎么会不在家呢?” 周瑞家的急了,往前迈了一步,声音也提高了些,带着点恳求,“我昨儿还听府里的老姐妹说,舅爷这几日都在家,没出去,说是在跟人商量生意上的事。就请您通禀一声,哪怕只是把丧帖留下,让太太知道也行,毕竟…… 毕竟我们老太太是太太的姑母啊,是她的亲姑母,如今走了,她总得知道吧?”
“说了不在就是不在!” 那仆人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周瑞家的年纪大了,身子本就弱,被他这么一推,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旁边的墙,才没摔在雪地上。手里的丧帖掉在地上,被风吹得滚出老远,一直滚到石狮子脚边,沾了些雪水,字迹都晕开了,像哭花了的脸。她慌忙去捡,手指冻得发僵,弯着腰,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丧帖抓在手里,指尖都被冻得发麻,连知觉都快没了。抬头时,却见那仆人已经转身进了门房,“哐当” 一声关上了门,那声音在空荡荡的街上响着,像一记耳光,打在周瑞家的心上,疼得她眼泪直流。
她站在王家门外,看着紧闭的大门,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里的丧帖上,混着雪水,把字迹晕得更模糊了。想当年,王家还没发迹时,全靠贾府接济,王仁小时候常去贾府蹭吃蹭喝,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凤姐见他可怜,还亲手给他做过新衣裳,用的是上好的绸缎,说 “仁儿是太太的外甥,不能让他受委屈”;王夫人也常把自己的首饰拿出来,给王家的太太应急,说 “都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如今贾府落难了,王家却发达了,竟连门都不让进了?连亲姑母的丧帖都不肯收?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把皱巴巴的丧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想让体温把上面的雪水烘干,也想让这冰冷的丧帖,沾点人气。一步一步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冰上,脚下发滑,心里更滑,空落落的,没个底,像被人掏空了似的。
相比之下,李贵去北静王府的路,更难走些。
北静王府在西城的 “王府街”,离贾府远,李贵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一路上,他没敢歇脚,怕耽误了时辰,棉鞋里的袜子早就湿了,冻得脚指头像猫咬似的疼,每走一步都钻心,可他还是加快脚步 —— 宝玉把去北静王府的事交给自己,是信得过他,他不能让宝玉失望,不能让宝玉在这时候,连一点安慰都得不到。远远地就看见王府的朱漆大门,比从前更气派了,门口的石狮子比王家的还大,脖子上系着红绸子,是上个月王爷生辰时挂的,红绸子在风里飘着,像一团火,却没什么暖意。侍卫穿着盔甲,盔甲上的铁片闪着冷光,像冰一样,腰里佩着刀,刀柄上的宝石亮得晃眼,是上好的翡翠。他们站得笔直,像两尊冰冷的石像,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来往的人,没一点温度。
李贵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孝衣 —— 这孝衣是他自己用白布缝的,针脚虽粗,却还算整齐,他还特意把衣角掖了掖,想显得体面些。他走上前,对着侍卫拱了拱手,腰弯得很低,几乎要弯到地上,声音也放得恭敬,带着点恳求:“劳烦几位官爷通禀一声,我是荣国府的李贵,奉我们宝二爷之命,来给王爷报丧 —— 我们贾母老太太近日寿终,特来知会王爷一声,也算全了从前的情分,王爷从前与我们二爷交好,是知己。”
侍卫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了李贵一番,目光从他旧了的孝衣,扫到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再到他沾了雪的棉鞋,眼神里满是冷漠,语气冷淡得像冰:“你可有拜帖?王爷见客,需有拜帖为凭,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
“有有有。” 李贵赶紧从怀里掏出丧帖,双手捧着递过去,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抖 —— 他的手冻得很厉害,连拿稳丧帖都费劲。“这是我们府里的丧帖,上面写得清楚,还请官爷务必递到王爷手里。我们二爷说了,王爷从前与他交好,是知己,如今老太太走了,无论如何,都得让王爷知晓,若是王爷能来送老太太最后一程,便是我们府里的福气了,我们二爷也会感激不尽的。”
那侍卫接过丧帖,展开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喜欢的东西,又把丧帖递还给李贵,语气依旧冷淡,没一点松动:“王爷今日不见客,正在府里与大臣议事,商讨国家大事,没空管这些私事。你把丧帖留下就好,我们会转交给管家,再由管家禀明王爷。至于王爷会不会来,就不是你该管的了。”
“别啊官爷。” 李贵急了,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拉住那侍卫的袖子 —— 他的手冻得冰凉,碰在侍卫冰冷的盔甲上,瞬间就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缩,却还是不肯放开,手指紧紧攥着盔甲的边缘,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麻烦您通禀一声吧,就说荣国府宝玉求见,哪怕只是让我们二爷和王爷说句话,说一句就好…… 我们二爷这几日守灵,吃不好睡不好,人都快熬垮了,眼窝都陷进去了,就盼着王爷能给句准话,也好让老太太走得安心,让我们二爷心里好受些。”
“放肆!” 那侍卫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让李贵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在雪地上。侍卫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像要吃人似的,手按在了刀柄上,语气里满是警告:“王爷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你们贾府如今是什么身份 —— 罪眷!一个罪眷的家人,也配让王爷见?简直是痴心妄想!赶紧把丧帖留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把你当刺客拿了,送到官府去!”
李贵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疼得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可他还是不肯放弃,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带着恳求,还有点委屈:“官爷,您就行行好,通禀一声吧。我们老太太待王爷也不错,从前王爷常来府里赴宴,老太太总把最好的点心、最好的茶留给王爷,还亲手给王爷缝过护膝,说王爷骑马冷,护膝能挡些寒,那护膝用的是上好的狐皮,缝了半个月才缝好。这些情分,王爷总该记得吧?总不能说忘就忘啊。”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另一个侍卫冷冷地说,手也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里满是警告,像在说 “再不走就动手了”。“如今时过境迁,府里有规矩,不让与罪眷往来,以免惹祸上身,耽误王爷的前程。你再不走,我们就真的不客气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李贵看着侍卫们冰冷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半点温度,像要把人冻住,冻成冰块。他知道,再求也没用了,王爷是不会见他的,甚至可能连丧帖都不会看,连关于贾府的消息,都不想听。他慢慢地把丧帖放在门房的桌上,那桌上铺着红布,红得刺眼,丧帖放在上面,显得格外扎眼,像一朵白色的花,开在不该开的地方。他对着王府的大门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头都快碰到地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侍卫随手把他的丧帖扔在了一边,扔到了桌角的废纸堆里,和那些没用的纸条、旧账本混在一起,像一件垃圾。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密密麻麻的,连呼吸都带着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雪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他想起从前,宝玉和北静王并马而行,王爷穿着月白锦袍,宝玉穿着大红袄子,两人说说笑笑,像亲兄弟一样。王爷还拍着宝玉的肩膀说 “你我虽身份有别,却甚是投缘,不必拘礼,以后就以兄弟相称”,那时的王爷何等温和,何等看重宝玉,何等看重贾府;如今却连见一面都不肯,还说宝玉 “不配”,说贾府是 “罪眷”。李贵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长又沉,像是要把心里的委屈都叹出来,散在风里。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往贾府的方向走去 —— 雪又下了起来,细小的雪粒子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给这孤单的背影,添了一层愁绪。他得赶紧回去,把这些事告诉宝玉,只是不知道,二爷听了这些,会有多难过,会不会撑不住。
茗烟、周瑞家和李贵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回到贾府的。
宝玉正在灵堂里给贾母烧纸,纸钱是用最普通的草纸剪的,一沓沓堆在灵前,烧起来有股呛人的烟味,熏得他眼睛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他手里拿着火钳,慢慢地把纸钱往火里送,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贾母,怕她在里面睡不安稳。火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像一张哭花了的脸。见他们回来,他连忙站起身,手里的火钳都忘了放下,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 —— 茗烟的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子也红红的,像刚哭过;周瑞家的脸上带着泪痕,嘴角往下撇着,一脸委屈,连头发都乱了;李贵则垂着头,肩膀垮着,连头都不敢抬,一脸沮丧,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没等他们开口,宝玉心里就先凉了半截,那凉意从心口往下沉,沉到肚子里,又往四肢蔓延,连指尖都凉得发僵。
“怎么样?” 宝玉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有点颤抖。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烧纸的火钳,铁制的火钳冰凉,却被他攥得发烫,指节都泛了白,连火钳都被他攥得变了形。
茗烟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哭腔,还没说几句,眼泪就又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爷,史家那边…… 那边说老爷不在家,夫人病着,不肯见我。我把丧帖递过去,他们随手就塞抽屉里了,连看都没看,还说咱们府里晦气。我绕到后巷找刘嬷嬷,听见她说,史老爷吩咐了,不让和咱们府里往来,怕被咱们连累…… 太君她,她也没出来见我,刘嬷嬷说,不敢告诉太君您走了的消息,怕她闹着来贾府……”
宝玉的身子晃了晃,像被人推了一把,他赶紧扶住灵案,才勉强站稳。灵案上的香灰被他碰得晃了晃,掉下来一点,落在他的孝衣上,像一朵小小的黑花。他想起从前史太君来贾府,拉着贾母的手,坐在暖阁里说话,两人说着说着就笑了,还会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说 “那时候咱们姐妹俩,在园子里摘果子,你总抢我的,还把果子藏在袖子里,最后都烂了”,那时的亲热,仿佛还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可如今,却连亲姐姐的丧帖都不肯好好收着,连亲姐姐走了的消息都不敢告诉她……
“王家呢?” 他转向周瑞家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点期待,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希望能从王家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得到一点温暖。
周瑞家的抹了把眼泪,用袖子擦了擦脸,哽咽着说:“王家更过分,王仁舅爷根本就不见,守门的仆人还推了我一把,把丧帖都扔在地上了,还说咱们晦气,让我赶紧走,别冲撞了他们府里的客人。他们说…… 说咱们是罪眷,怕连累他们,还让我赶紧走,别在那儿碍事,连门都不让我进…… 太太的亲弟弟,怎么能这么绝情啊……”
“罪眷” 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宝玉心上,砸得他心口发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撞在灵柩上,发出 “咚” 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安静的灵堂里荡开,格外刺耳,像在哭。灵柩上的白绸被他撞得晃了晃,垂下来的穗子扫过他的肩膀,像谁在轻轻拍他,却拍不散他心里的痛。麝月赶紧上前扶住他,双手紧紧搀着他的胳膊,担忧地说:“爷,您别激动,小心身子。您已经好几日没好好吃饭了,就喝了几口粥,再激动,身子该垮了!老太太还等着您送她最后一程呢!”
宝玉没理她,目光转向李贵,声音颤抖着,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像在恳求:“北静王府…… 王爷他,见你了吗?他…… 他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说要来看老太太?”
李贵慢慢抬起头,眼圈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张红网,声音也带着沙哑,还有点哽咽:“二爷,王爷没见。侍卫说,府里有规矩,不让与罪眷往来,还说…… 还说咱们府里如今的身份,不配见王爷。我把丧帖留下了,可他们随手就扔在废纸堆里了,连看都没看一眼…… 王爷他,他怕是早就不认咱们了,早就忘了从前的情分了……”
“不配……” 宝玉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浓浓的绝望,像一片羽毛,飘在风里,没了力气。眼前忽然闪过那年上元节的景象 —— 北静王穿着一身月白锦袍,从马背上下来,笑容温和,像春天的阳光,手里拿着一串念珠,递到他手里说 “宝玉,这串念珠是圣上赏的,你心性纯良,戴着正好,能安神,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那时的王爷,何曾有过半点嫌弃?何曾说过他 “不配”?如今却连见一面都不肯,还说他 “不配”,说他是 “罪眷”……
一股气血猛地涌上喉咙,宝玉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都跟着发抖,像风中的叶子。他用手捂着胸口,指缝里渗出了一点血丝,那血丝落在素色的孝衣上,像一朵小小的红梅,格外刺眼,像在流血。麝月吓坏了,赶紧拍着他的背,手都在抖,急声道:“爷!您别这样,您要是倒下了,这府里可怎么办啊!老太太还等着您送她最后一程呢!张嬷嬷、李伯他们,也都指望您呢!”
宝玉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全靠麝月扶着才站稳。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却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那笑容里满是自嘲和绝望,像一朵开在寒冬里的花,没了生气:“世交…… 原来这世交,不过是繁华时的热闹,败落时的冷脸。从前我还不信,总觉得人与人之间,总有几分情分在,总觉得那些一起笑过、一起闹过的日子,不是假的;如今才知道,所谓的情谊,在权势面前,在灾祸面前,竟这般不堪一击,像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风一吹就散了。”
他扶着灵柩,慢慢走到贾母的灵位前,双腿一软,“扑通” 一声跪了下去,膝盖撞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却感觉不到疼 —— 心里的疼,早就盖过了身体的疼。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声音轻得像耳语,像是在跟贾母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老太太,您看到了吗?您从前疼爱的娘家,您看重的本家,还有您常说的‘知己’王爷,如今都不肯来送您最后一程了。他们怕被咱们连累,怕沾上咱们的晦气,连您的丧帖都不肯好好收着,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原来竟是这样的…… 竟是这样凉薄啊…… 您一辈子待人真诚,把情分看得比什么都重,可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连送您的人都没有……”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灵前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眼泪里,有委屈,有绝望,还有对这世态炎凉的彻骨寒意,像冰一样,冻得人心疼。
灵堂的烛火又灭了一支,剩下的那支,火苗摇曳着,像是随时都会熄灭,连一点暖意都给不了,像风中的残烛。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白幡轻轻晃动,一缕缕的白绸,像在为这世态炎凉,无声地叹息,又像在为贾母哭泣。
宝玉跪在灵前,久久没有起身。膝盖跪得发麻,没有了知觉,却不想动;脸上的眼泪流干了,眼睛涩得发疼,像被砂纸磨过,却还想再哭,想把心里的委屈和绝望,都哭出来。他想起从前贾府的繁华,想起那些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日子 —— 那时府里办宴席,门口的车轿排了一条街,从街头到街尾,像一条长龙。宾客们穿着锦袍,说着吉祥话,把荣国府的每个角落都填得热闹,连空气里都飘着笑声和酒香;贾母坐在荣庆堂里,看着满屋子的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 “我们贾家,要一直这样兴旺下去,让孩子们都能好好的,让咱们的好日子,一直过下去”。可如今,繁华落尽,故旧离散,只剩下这一座空荡荡的残园,和一具冰冷的灵柩,连送老太太最后一程的人,都凑不齐,连一句真心的安慰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热闹的、繁华的梦,梦里有欢声笑语,有锦衣玉食,有情谊深厚,有说不完的好日子;如今梦碎了,只剩下满地的冰冷和荒凉,连一点温暖的痕迹都找不到,连一丝情分都留不下。
“爷,天快黑了,您起来歇歇吧。” 麝月蹲在他身边,声音里满是心疼,她伸手想去扶宝玉,却又怕碰疼了他,怕他像易碎的玻璃,一碰就碎。灵堂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夕阳的余晖从窗缝里透进来,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光,像一条细线,很快也要消失了,被黑暗吞噬。
宝玉慢慢站起身,腿麻得厉害,走了一步,差点摔倒,麝月赶紧扶住他,像扶住一件珍贵的宝贝。他扶着灵案,目光扫过灵堂里的一切 —— 蒙尘的案几,破旧的白幡,寥寥几个垂头丧气的老仆,还有那具冰冷的灵柩。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香灰味和霉味混在一起,呛得他又想咳嗽,却强忍着压了下去,把咳嗽咽回了肚子里。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平静,像是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像是认命了:“知道了。你去把剩下的仆人都叫过来,咱们得商量商量,老太太的后事,还得办下去。就算没人来送,就算府里再穷,也得让老太太走得体面些,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还受委屈。”
这是他作为孙子,唯一能做的事了。他不能让贾母走得太孤单,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还为这世间的凉薄难过,不能让她一辈子的体面,在最后关头没了。
麝月点了点头,转身去叫人。她的脚步很轻,走在青砖地上,像一片落叶,没什么声音,怕惊扰了灵堂的安静,也怕惊扰了宝玉。宝玉看着她的背影,又看向贾母的灵位,灵位上的 “贾母史氏太君之位” 几个字,是用墨写的,如今也淡了些,像快要看不清了。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 或许,从今天起,他该醒了。醒了这场繁华的梦,醒了那些关于 “情谊”“热闹” 的幻想,面对这冰冷的现实,面对这世态炎凉,面对这注定要衰落的结局。
只是这现实,太过残酷,太过寒凉,像一把冰刀,割得他心口生疼,连呼吸都带着疼。
他抬手擦了擦眼泪,指尖触到脸上的凉意,才发现自己的脸早已被风吹得冰凉,连眼泪落在脸上,都带着刺骨的冷,像冰珠子砸在脸上。他裹紧了身上的素衣,那素衣单薄,挡不住风,却还是想把自己裹得紧些,像是这样就能挡住一点寒意,挡住一点绝望。他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天空是灰蒙蒙的,连一点星光都没有,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盖在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心里一片茫然 ——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这残园,这剩下的人,又该如何安置?他们能熬过这个冬天吗?能熬过这场灾祸吗?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起来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只有灵堂里的烛火,依旧在无声地摇曳着,火苗忽明忽暗,映着他苍白而迷茫的脸,也映着这一座即将走向末路的贾府。那烛火,像一点微弱的希望,却又随时可能被风吹灭,被黑暗吞噬。
夜色渐浓,寒风更烈。荣国府的大门,紧紧地闭着,门上的铜环早已没了往日的光泽,落满了灰尘,像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这冰冷的世界。大门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寒冷和荒凉,都挡在门外,可门内的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是挡不住的 —— 比如世态的炎凉,比如命运的无常,比如这注定要走向衰落的结局,比如这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
宝玉站在灵堂里,望着窗外的夜色,第一次觉得,这漫长的冬夜,竟如此寒冷,如此漫长,像没有尽头一样,像要把人永远困在这黑暗和寒冷里,再也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