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恍如黄粱一梦,唯有头痛到像是要裂开的真实。
比吞下断肠还要痛苦万分。
沈云泱以为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美梦,本想死而无憾,却未曾料到自己还有再睁眼的时候。
“郡主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地方。
沈云泱盯着连翘看了许久,感到一阵巨大的荒谬。
她,沈云泱,重生了。
先前去长公主院子里拦下侍女投毒时只是凭着本能冲动,但现在理清了两段记忆,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如今是十八岁的嘉和郡主,不是二十五岁的亡国太子妃。
一切都与上辈子所差无几,只是上一世她不慎落水醒来后,得知的是长公主病重的消息。
而这一世,她提早醒来,阻止了长公主喝下那碗掺毒的药。
那是不是代表着,她有机会改变上一世的结局?
身上的不适已经好了大半,沈云泱找回自己的声音,生涩问:“我睡了几日?长公主可还好?”
连翘说来还有些后怕,“回郡主,整整三日。长公主殿下安好。”
“查出是何人指使了吗?”
连翘摇了摇头,“春总管下令封锁消息,婢女也不知。”
意料之中的答案,上一世也是如此。
上一世长公主逝世后,春娘暗地里彻查了公主府。
这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沈云泱算一个,然而什么也没查到,最后也只能归咎于苍天无眼。
直到她死的前一日,她才知道长公主是被下了毒,可时间太短,她仍未能查出是何人所为。
沈云泱顿了顿,问:“雁国的事,朝上吵得如何了?”
“我听说,圣上有意屠城。”
连翘一惊,一双圆眼睁得大大的,似是没想到沈云泱会过问朝堂政事。
沈云泱早已想好合理的解释,“我知母亲为此忧心,有意为她分忧解难。”
“那便来问本宫。”
安阳长公主掀帘进来,未施粉黛,面色有些苍白,但身姿挺拔,步伐稳健,显然身子好了许多。
春娘跟在她身后,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
连翘跪地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沈云泱也未料到会被沈容瑾听见,自己拙劣的谎言在安阳长公主面前好似无处遁形,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母亲。”
“免礼。”
沈容瑾拿过汤药,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喂给她,“你有这番心意,本宫很高兴。”
她温和笑笑,忽然换了用词:“我的云泱长大了。”
“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
那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长成了如今明艳动人的大姑娘,也能保护自己的亲人了。
沈云泱眼角含泪。
不,还不够快。
她如果醒悟得早一点,再早一点...
那滴泪被沈容瑾细心拂去了。
一碗药喂完,春娘带着连翘离开了,临走前连门窗都合好,安阳长公主这才开口:
“百官各成一派,不赞同的占多数,但圣上一意孤行,说什么也不肯改变心意。”
沈容瑾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寒:“当真是,愚钝至极。”
这话当是杀头大罪,然而沈云泱毫不惊讶,毕竟上辈子安阳长公主还说过更不敬的话。
再说这么蠢的事文帝都敢堂而皇之地做,安阳长公主骂两句又有何不妥。
“他当大雍还是曾经的大雍,如今的大雍流民四起,各地已有打着除暴君,安天下旗号的起义军,他这般大肆屠戮,只会让起义军更是出师有名。”
“军饷一年不如一年,将士比梁相家中的小厮还要瘦弱,军队还能撑多久?边境国苦他强盗作风久矣,到时内忧外患,本宫倒是要看他沈文进如何收场。”
安阳长公主起初就不同意文帝出兵雁国。
雁国对大雍毫无威胁,这些年来朝贡也诚心实意,文帝觊觎雁国富饶,就派兵攻打,甚至屠城,也不想想其他小国见雁国下场会作何想。
大雍江山,终要断送在文帝之手。
沈云泱脸色微变,只是很快掩饰住。
上一世楚恂造反的势力里,便有不少来自其他边境小国。
原来安阳长公主一早就预料到未来,可笑她作为长公主之女,却为虎作伥,成为那人助力。
藏在锦被之下的指尖紧掐住掌心,这一次,她定不会再让这件事发生了。
“云泱,有时候本宫也会想...”
安阳长公主到底没有说下去。
沈云泱却明白她的未尽之言,认真道:“母亲,您教过云泱,有想要的东西,便去争取。”
“先尽人事,才可听天命。”
她这番神色,倒让沈容瑾始料不及。
然而如今的沈容瑾到底不是上一世缠绵病榻,时日无多的沈容瑾。
有些话,有些事,她还不能下定决心去说,去做。
沈云泱又何尝不知安阳长公主心有顾虑。
若非这些年的不断退让,长公主府又怎会左右不了文帝此次决定。
她目光坚定,“无论母亲作何决定,云泱都鼎力支持。”
良久,沈容瑾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你主动提起此事,可是有何想法?”
话题转得太快,沈云泱愣了下。
但她的确有,于是道:“云泱这法子兴许有些...”
-
雍国皇室子嗣向来凋零,到了文帝这一脉,愈是严重。
文帝在开枝散叶一事上尤为热衷,后宫妃嫔无数,选秀从未止过,但在位十几年,至今也只有两位皇子,三位公主。
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便立为太子。
只是这位太子殿下近月来身体抱恙,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见好,太医署隔三岔五就有倒霉的太医被文帝拉去杖责泄愤。
饶是如此,太医们仍旧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一向受文帝宠信的国师指出,是中宫煞气过重,冲撞了太子殿下千金之体,如不能驱除煞气,恐危帝躯。
文帝一听便急了,连忙问如何驱除煞气,国师答:“万物有灵,忌荤腥、忌杀伐。”
月前举行了围猎,太子夺得魁首,将猎来的鹿分食后,便一病不起。
文帝越想越觉得国师言之有理,很快又联想到雁国战事,当即下旨,命李将军不可屠戮雁国百姓,将士降者不杀,切莫伤及无辜。
此举传到百姓耳中,亦博得了善名。
沈云泱冷嘲一声,“倒是让他捡去了便宜。”
这正是沈云泱提出的主意,由安阳长公主一手办成。
沈云泱上一世后来做了无数次设想,该如何避免文帝下旨屠城。
太子的病当然与所谓煞气无关,国师也不过是个靠着巧嘴招摇撞骗的骗子,恰好有把柄握在安阳长公主手上,不得不为她们做事。
至于沈云泱为何知晓,是因为上一世,她想让文帝不惦记着折辱楚恂,用了同样的招数。
当时是春娘告诉她,国师与慧妃娘娘暗通款曲多年。
慧妃的儿子,如今的平王,也很难说到底是谁的种。
这足以让国师死心塌地忠于长公主府。
只是,十八岁的沈云泱,不该知道这件事。
尽管沈云泱当时只是佯装不知地问,能否让国师听命行事,但她想起长公主那时意味深长的眼神,一时间也有些犯愁。
安阳长公主是个顶顶聪慧的人,她知道,自己的话漏洞百出。
只是时间等不及她编造更完美的谎言了。
百味斋二楼,一身嫩绿衣裙的女子倚窗而坐,姿态慵懒,容貌明艳不可方物,引来无数人侧目。
连翘才跟跑堂小厮交代完郡主的忌口,转头见她家郡主兀自出神,丝毫没注意到窗外有多少人因她而驻足,惊恐道:“郡主!”
“要是让长公主殿下知道,又该罚您了。”
大雍对女子要求严苛,凡出闺阁都需遮面,只是沈云泱打小就不守规矩,再加上她身份尊贵,文帝都不管,除了安阳长公主也无人敢言。
安阳长公主倒不束着她,但也告诫过不可太过张扬,像这般,显然是过了。
沈云泱心里装着事,被连翘咋咋呼呼地一吓,回头去瞧,一支珠钗不慎甩了出去。
下意识摸了摸空出一块的发髻,沈云泱朝着窗外望,却见一名将士打马而过,喊着:“雍军回朝,押送囚犯,速速避让!”
很快两队身披盔甲的士兵快跑着过来,隔出一条道路,百姓被拦在两侧,窃窃私语:
“威远将军又打了胜仗啊。”
“听说绑了雁国太子回来。”
“绑人作甚?杀了便是...”
“......”
沈云泱张了张口,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距文帝下旨已过了半月,上一世,他也是在这一日被押到了雍京,只是她解决完火烧眉毛的两件事后就有些浑浑噩噩,竟是忘了日子。
这一世偏离了上一世的轨迹,沈云泱曾有一瞬隐秘的期冀,他们不会再见面。
无论楚恂是死于雍军剑下,还是侥幸逃脱,蛰伏多年再复仇,都好。
可是没有。
威远将军李镇韦领着军队慢悠悠往宫门的方向走,囚车很快进入沈云泱的视线。
分明是极好干净的一个人,却戴着枷锁,一身狼狈坐在囚车里。
他脸上血污一片,叫人看不清面容,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沈云泱却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眼神。
“云泱!”
李庭深瞧见她,拉动缰绳,令战马驻在百味斋前,他身后的囚车也跟着停住,百姓将士因他突然出声齐齐看向二楼窗边的那名貌美女子,连翘心中一惊,立马将纱帘放下了。
得以窥见一眼的惊世容颜被藏了起来,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发出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未过多时,窗内一壶酒掷出,李庭深稳稳接住,听她道:“小女恭贺将军凯旋,美酒一壶,不成敬意。”
李庭深爽朗一笑,“多谢郡主。”
随后对着壶口仰头饮下,“好酒!”
军队接着前行,沈云泱站在帘后,目光未曾从囚车上挪开过。
一阵风吹过,纱帘扬起那一瞬,楚恂抬眼,视线与之交错。
她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如同俯视一只蝼蚁,眼神却又带着令人厌恶的怜悯。
可是为什么,他不想失去这一双眼睛。
囚车很快远去了。